第十七章

第五章 林高参(4)
　　侦缉处长顾汴生不声不响地挑门帘进来，冷不防吓了朱奎一跳，怨怒说：“走路咋木(没)一点儿响声呀？难怪都说恁是魔鬼！”
　　“呵呵！特务头子比魔鬼还魔鬼。”
　　顾汴生没跟朱奎计较，点点头走过来推开金倪彪自己坐在未座。
　　茶几上摆着一盘渑池石门沟产的凝白霜、呈橙红色半透明的牛心柿饼。朱奎掰开尝一口：“好！软而不滞，甜而不腻。”
　　金猊彪老家正是陕州，咧嘴说：“此白霜之中药名为‘柿霜’。药书上说它乃‘柿之精液，润燥化痰治肺病。’对口舌生疮、喉咙干痛有奇效。”
　　寒暄、敬烟、坐定后，肖德森起身对朱奎抱拳：“恭喜，恭喜！”
　　朱奎不解地问：“何喜之有啊？”他瞪圆双眼，嘴巴张大，样子更蠢了。
　　“蒋委员长。”
　　徐剑光一听到“蒋委员长”几个字，脚踩弹簧般跳起，面部表情肃然，随之“啪”立正。
　　“请坐。”
　　“朱兄德高望重，荣膺古堡城中将城防司令，奉谕照准，委任状不日即空投到。全城67师、暂51师和44师、保安团等残部，皆入麾下。另外，愚弟得风之先，据说暂51师将升格为暂编51军。双喜降临，还不可喜可贺呀！”
　　朱奎搔搔头皮，愣怔半晌，才道：“朱某才薄德浅，未敢有此奢望。”他随手从茶几上拿起一盒“老刀牌”香烟下意识把玩，以掩饰内心激动。
　　肖德森笑说：“朱兄过谦了。将来发达之日可别忘了在下与戴师长有竭力推举之功哦。”
　　“那是、那是，没齿难忘。”
　　刚从后院茅厕回来的顾汴生听了也颇感意外，他不动声色地摆弄着依墙翘头几上的派拉蒙欧式座钟。这是台郝姆勒八音星辰日月落钟。
　　朱奎刚才进门时还对肖德森有所抵牾，现在态度为之一变，一口一个“德森老弟”。
　　魏晋源暗想，历来都是杂牌部队有功未得赏，有过则必遭严惩，处处设制，动辄得咎。这次若国防部真的重视，最好能去掉暂编两字。众人皆知，在国军序列中，但凡暂编师多是地方杂牌部队。
　　“愚兄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呀！”朱奎拱手说：“来日方长，容当后报！”
　　“哈哈！自古都说‘南方的秀才，北方的将，河南的黄土埋皇上。’朱兄理应提拔，前途莫测呀。”
　　金倪彪斜靠紫檀镶瘿木太师椅背，用一支银挖耳勺掏耳朵，接着又用小手指抠鼻孔。顾汴生与他说话低声诡密又含糊其词。
　　肖德森大声喊：“金旅长！”
　　“旅长？是在说俺吗？”金倪彪用食指点着自己鼻子问。
　　“正是！国防部已委任你为省绥署少将保安旅长。”
　　“俺日他那呀，这消息是真咧！”金倪彪手掐大腿肉，知疼后才大喜过望。
　　“哈哈，这消息比你手指上的金子还真。”
　　“来人，摆席。给朱司令、金旅长贺喜！”肖德森挥手命人在小餐厅摆上一桌酒席。紫檀木山水纹大理石镶面的圆桌上餐具、酒具都是67师从济南战场逃出时带的。很高级，既能显示阔绰气派，又展示了主人的热情。
　　卫士给在座诸人递上热气腾腾的毛巾，端茶盏轻放圆桌上。肖德森用毛巾抹擦脸、嘴，介绍说：“今天请朱司令品尝本地的一道名莱——红烧黄河鲤鱼。据说，做这道菜的厨子身怀绝技，可徒手在200摄氏度高温的油锅捞炸鱼而不被烫伤。”
　　“哦？”魏晋源听得目瞪口呆。
　　“本地讲究败家鲩，兴家鲮，发家黄河鲤。古时就有‘洛鲤伊鲂，贵比牛羊’之说。黄河鲤鱼享有‘龙鱼’美誉。唐代诗人李白曾赋诗赞黄河鲤鱼‘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黄河鲤鱼的头顶都有个不大的黑斑，传说是鲤鱼跳龙门时留下的印迹。”肖德森是个情趣横溢的主人，他引经据典介绍：“从唐朝起，由于李姓是国姓，所以禁食河塘里的鲤鱼，有胆敢贩卖或私烹者要重打60大板。所以本地鲤鱼又多又好捉。”
　　“俺也有所耳闻，鲤鱼跳过龙门便是仙。那，此菜又是如何烧制呢？”朱奎抿嘴吞咽口唾沫。
　　“此鱼金鳞赤尾、肉质鲜嫩，红烧、清蒸、油煎、干烧，都行。其肉细腻、味道鲜美，久负盛名。本地富裕人家常以黄河鲤鱼招待贵宾。”
　　从厨房散发过来扑鼻的浓香，招引的几个挎枪站岗的卫士喉结骨乱耸。
　　“起菜！”
　　卫士穿梭般地端上晕素六个凉盘，多是本地特产：炝白银条，拌腌槐花，盐渍蕨菜。横店卤肉，黄河虾米，开封桶子鸡。
　　肖德森擦过手后，将毛巾扔给身后卫士，招呼客人说：“来，尝尝这黄河冰窟窿里捞上来的鲜鱼。哎，金旅长，楞着干嘛，叼菜吃呀？”
　　“咦呀不中，俺不好吃鱼，嫌老腥哩慌！”金倪彪操地道的本地土话。
　　“甭刹痰气嘛！整天行军打仗不得闲，阵(这)高档咧的菜俺可是有一年多没吃过了。”朱奎好吃新鲜。
　　“南甜北咸东酸西辣，今儿个都齐全了。”肖德森招呼说：“来，给金旅长叨菜。”
　　“可妥。恁瞅，全扑察侬(稀乎)啦！”
　　朱奎笑话金倪彪说：“和捞和捞(搅搅)将就吃吧！”
　　席间，肖德森将酒盅斟满，频频举杯，尊称朱司令、金旅长，彼此豪饮。双方觥筹交错，气氛很是融洽。肖德森纯属逢场作戏，朱奎则生性旷达，讲到兴处时，习惯随手在听者肩头猛拍一巴掌，然后仰头哈哈大笑，声震堂宇。肖德森行事谨慎，不习惯如此，暗暗皱了两次眉头。这情形，落入顾汴生眼里。
　　酒酣茶叙后，席面上的话题转到入城后各部队驻扎地盘及管辖区域上来。
　　肖德森拈起餐巾轻擦嘴角，从衣兜掏出亮晶晶铝烟盒，一按机关，啪嗒盒盖自动弹开。他递给朱奎、金倪彪一人一支，自己取了一根，装上象牙烟嘴，点燃后眯缝眼笑，盯着朱奎。
　　朱奎心里犯嘀咕，端茶杯轻啜一口，勉强挤出笑脸说：“亲兄弟还明算帐呢。划分地盘可以，只是咋个划法，大有讲究。”他很清楚划分地盘的重要性，有地才能存军，有军才能称雄。无地无军便是寄人篱下的一介落荒武夫。
　　肖德森单刀直入，开腔道：“我先说个谱，诸位再议细节。67师驻扎西城，让出东城和南大门。”
　　“噢？”朱奎感到大出意料，心中暗喜却又犯嘀咕。他琢磨，拿到东关、南关无异于吃到了一块肥肉，67师又不傻绝不会如此轻易让出富庶之地吧。
　　旁观者清，魏晋源已瞧出端倪。肖德森不过是哄暂51师充当炮灰。而67师则可进可退。进可争守城之功，退可抛弃杂牌军翻山入晋绥或抢占黄河铁桥投奔陕甘。
　　朱奎伸手敲脑壳想，古堡城的三分之二税源都在东城，谁占东城谁就有滴油肥肉吃。占居东城好比拿到开启金库大门的钥匙。想到这儿，他难掩欣喜，但仍十分克制地与肖德森碰了碰杯酒杯。
　　魏晋源在想，肖德森不用摸后脑勺就一口气说出几条，显然有备而来。莫非今日是鸿门宴上设的圈套？中央军绝不会将好处拱手相让，其中必有所图。自进城以来，67师的这帮骄兵悍将与暂51师官兵从争抢营房、戏园争座到街头夺路，双方动辄打架，甚至相互开枪已司空见惯。昨天上午67师与暂51师因抢夺修建工事的木料、门板发生冲突，双方在街头架起机枪，差点搂扳机火拼。下午，双方争抢空投物资时又发生开枪伤人事件。双方中上层军官对对方都深存恶感。
　　魏晋源对朱奎咯挤眼。
　　“臆症啥咧？”朱奎不解
　　金倪彪劝菜：“咦！包子里准(全)肉，吃着美哩咧很。”
　　“搁应(恶心)人。”徐剑光坐不住了，他难以容忍与杂牌部队平起平坐，冷笑着埋怨说：“肖参谋长，你真是菩萨心肠。”
　　肖德森拉开酒柜，斟半杯白兰地，晃了晃高脚杯看着旋转荡漾的酒面，继续说：“67师搜索营与城防司令部共同负责南大门的守备，双方以桥头南、北仁义路为界，路东为暂51师的地盘。城东的机场守备由67师负责。”
　　“这？这不行吧！”朱奎脸上笑容顿时消失，嘴里正嚼着肉块，喉结一动囫囵咽了下去。他表面大咧咧地看似愚笨，其实城府颇深，尤其在争权夺地盘问题上，从不肯吃亏。这次他有备而来，是老母猪跟牛打架---豁出老脸来了。
　　魏晋源一听就明白肖德森厥屁股想拉什么屎，无非是吞而并之。
　　金倪彪放下茶盅，吐着茶叶沫埋怨朱奎说：“咋不中？恁迷球啥哩，这条件可是中唛！”
　　“咦，瞅恁那球样儿吧！”朱奎鄙夷地骂了一句。
　　“球！丢脸不丢脸先混个肚子圆。”
　　“请恁出去！”
　　“正好，俺要上茅厕。”
　　朱奎咂味说道：“换句话说，东城除了城防司令部所在的绍兴路马市街和东城门外，仁义路、仁义桥和飞机场南城门全受67师控制？”
　　“你可以这样理解，但不是我的原话。”
　　朱奎脸上陡变了颜色，霍地站起来，碰得桌面茶杯、茶盘叮当乱响。他脸涨成酱紫色，恼怒地说：“俗话说，光棍不断人财路。可整个古堡城除西城区外，沿仁义桥东的兵工厂、捐税局，还有紧挨南城门的十字街全得与你67师共管？”他戒心很大，生怕67军施展手脚，连暂51师也纳入囊中。
　　“朱兄，不能人心不足蛇吞象嘛。东城面积大，又占有繁华的商业街和矿产管理局、铁路车站和东、南城门。这些日进斗金的好‘市口’可都在你暂51军手里攥着，还怕没有油水？”肖德森的话软中有硬，停顿一下又声色俱厉说：“难道让几倍于贵师的67师弟兄勒紧脖子喝西北风？两军结合部最容易出现漏洞，搜索营算是在缝隙处加个楔子。”他煞有介事地说：“此草案仅仅是我个人的想法，还没跟戴师长商量。要他答应这些刻薄的条件，我看还得大费周折呢。”
　　朱奎见魏晋源在桌下暗暗摆手，便拍桌说：“老肖，事儿不能这着办！一场饕餮大餐，恁67师吃肉，也得让俺暂51师喝汤呀。”
　　“哼！营养可全在汤里。”肖德森仰脖灌下白兰地。
　　“那，恐怕不中吧。实在难以从命。”朱奎放出硬话。
　　徐剑光英雄顾盼、气势正雄，突兀地抛出了一句比冰块还冷的话：“哼！啥叫‘不中’？不是我看不起你暂51师，除了吃喝嫖赌、抢劫老百姓在行，你们还能干啥？这次要不是我中央军67师浴血奋战，取得‘河沿大捷’，恐怕这会儿你们暂51师早让阎长官的晋军给撤编遣散了。”
　　“中央军？”朱奎恼了，发作说：“日恁娘咧！俺哪一点不如恁中央军？抗日这几年暂51师奉调东征西讨、出生入死，剿共军、打日本，哪地处儿木流过俺们的血？就恁肖德森胸前那枚勋章还不是俺率弟兄们冲锋陷阵换来的。那次，67师被鬼子两个大队包围，要不是俺暂51师弟兄们提着片刀舍命冲上去相救，恁们能完卵子活到今天？”
　　“呵呵！”徐剑光冷笑两声。
　　朱奎气得手抖，伸筷子想吃鸡腿却夹了个蒜头。
　　双方情绪激动，言语迸火星。内讧即将开始吗？要火拼吗？目前一切似乎都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