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喋血对决 by 河南王平
2018-5-28 18:50
第二章 逃路残行(1)
时间坐标前移到5天前。
沉重的牛车、骡车上挤满老人和怀抱婴儿的女人。男人黝黑皴裂的脸上没有表情,佝偻背驾辕拉着木轮架子车,起毛的麻绳深勒在瘦见骨头的肩膀凹处。半大男孩在车前帮套扯绳拽着。成百上千的难民,身背包袱、手提藤筐,挑着铺盖和杂物,摩肩接踵缓慢地沿着公路向前挤着走着。他们连撒泡尿的功夫也没,生怕掉队落单,偶尔躲闪一下身后疾驰开过的军用辎重车轮溅起的泥巴。
几只饿狗缩着尾巴,绕来绕去找不到食物,吃起路边的粪便。
“牯牛两天没干草吃了,快扳倒(摔倒)地了。”王木梁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满脸刀劈斧刻般深壑的皱纹不停地颤动。
“驾!驾!”瘦骨嶙峋的老牛屁股已经被他用木棍抽打的血淋淋露出了骨头,牠“哞哞”惨叫,一步一晃,摇摇欲倒。牛老实,要是骡子、倔驴早就撩蹶子不干球了。王木梁停住脚步,顿住车辕,用袖口擦了擦额头汗珠,扭头看看,踮脚伸手扶了扶半躺在车帮的小脚老娘和娃儿他寡姨。车上躺着刚分娩不久、怀抱月子娃的媳妇韭花。天寒地冻,光筒棉衣裤被裹着雪花的刺骨冷风吹得通透,几个娘们儿冻得直合瑟(打哆嗦),在牛车上挤成一团。老娘伸着枯槁的手,拍车帮说:“木梁,停下歇歇脚吧?恁媳妇想喝口热水哩。”
“饥不?”娘问儿子。
“俺不饥。”
“说那是傍(做),俺都饥哩前后肚皮贴住咧。”
王木梁两手攥车把、斜肩拉套绳,只顾吃劲儿木(没)吱应。沿途别说架锅烧饭,连口热水都喝不上,好不容易碰上口水井,里面还有投井溺死的年轻女子。王木梁深喘回气,抓起羊皮水袋,仰头“咕嘟咕嘟”往嘴里灌凉水,水顺着嘴角淌下不少。他拍拍儿子二憨,两人换个肩膀又套上背绳,并肩弯腰拉动牛车。
头发蓬乱的二憨眉头紧皱说:“爹,俺老使(累)哩慌。较起(随便)吃点啥都中。肚皮咕噜噜叫哩。”
餐风饮露几天盘缠和口粮都没了,饿了啃几口红薯干,渴了喝口路边溪水。王木梁给儿子鼓劲说:“快了,只要翻过太行山到了山西,就能下煤窑、淘黄金,土豆、苞米还有黑莜面管饱吃够。”他沮丧地说:“阵这晚儿(现在)啥都木(没)。”
大憨被区公所三丁抽一给绑走了,不知补充了国军哪支部队,一年多没音讯了。
女儿秋香在2岁遇饥荒年时吃捻馔碾转(没长熟的青麦粒,搓去壳搁到石碾盘上磨成软黏的细条)撑死在井台上了。捻馔不好消化,吃多了就想喝水,一喝水就胀肚,能撑破胃壁。家里就剩下二憨。
二憨松开套绳坐路边歇脚,脱下布鞋用针挑开脚底叠落的水泡,痛得脸上肌肉乱颤,泪似雨天屋檐水往下落。他听爹说进山西就能吃个饱,顿时来了精神气,瘦麻杆似的身子骨弯成熟虾段,套绳拉得直比弓弦丝。王木梁心痛儿子,喊:“二憨,恁真憨了?悠着点,路还长着咧。”
同村乡亲齐茂斋不忍看才15岁的二憨出死力拉车,他把挑担撗在牛车辕上,搭手拉套。牛车上木梁袖子(妻子)不安地招呼说:“他齐大叔,劳累恁啦!”
天空飘起铜钱大的雪花,落在地上发出叭嗒叭嗒的声响。
前面队伍停滞了,好像一条粗黑的长蛇盘住了。齐茂斋松了松套,问前头拉架子车的乡亲:“二奎呀,前头咋停了哩?”
“恁莫照(看)见?人都挤成估堆了。”
二奎用毛巾擦汗说:“从头里传来话儿,排队等过河咧。”
齐茂斋没吭声。“噢!”二憨倒是应答了一声。他累极了,早就想歇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看门儿(正好)鞋帮掉了,走不成路了。”他脸、耳朵、双手和腿肚子全出了冻疮,几处裂口在淌血。
“爹,俺老想吃个火烧馍。”二憨赤巴脚儿,可怜兮兮的仰头说。
王木梁清理牛身上的疥疮,牛疼痛的直打晃。他搂住儿子,薅了薅蓬乱的头发说:“娃儿,等到山西。”他忍不住想落泪,穷人的命咋这苦咧!”
“哎哟!”二憨耳朵上冻疮被爹一碰就钻心的疼。
王木梁掏出汗手巾招呼说:“来娃儿,爹顾(给)恁擦擦,脸黑哩跟那打煤窑哩约样。”他按住他肩:“扭摆啥咧。”
“捞面条儿,稀稀咧,多放点研碎,不要香菜。”二憨饿迷糊了,乱嘟囔。
“包(别)聒叫人。”
二憨老姨也缠过小脚,摇晃着过来说:“韭花,俺搀恁下车在路边走走,月子里好落下淤肿腿。”
“养个娃儿真个费气(难)。这车颠簸得没日没黑布(抱)住娃子才中。”
二憨忍着脚痛起身说:“娘,俺扶恁溜达走。”韭花说:“也中,让恁姨搁车上照应着婆子和妮儿吧,俺动动腰腿。”
王木梁招呼齐茂斋:“齐大哥,日头从西旁外突鲁(溜)下来了,抽袋烟歇歇吧。”他圪僦着,掏出长杆旱烟袋,使铜锅子在黑烟布袋里挖了挖,压紧按实,“哧”划根洋火点燃,抽一口递给齐茂斋。
齐茂斋也圪僦地上,接过烟杆,一手脱下老布鞋,抚摸着脚后跟开裂的几道渗血口子。
齐茂斋瘦高躬腰,光茬头、迷缝眼,耳朵“支楞”, 罗圈腿套着露棉絮的免档棉裤,油渍渍的棉袄扣子掉光了,用一根麻绳勒在腰间。他是个老光棍,干劁猪匠营生。他有辆破自行车,拴根红布条作幌子,摇着拨浪鼓串乡走村到十里八村吆喝着招揽劁猪生意。他对二憨说:“到山西了俺恁去吃胡云章道口烧鸡,顺冶年间俺吃过。”
王木梁抿嘴笑了,他知道一闲下来这老齐就要吹嘘当年在山西当过镖师的事。
果然齐茂斋又开始说:“想当年俺在晋豫两地混江湖之时,骑走马、坐骡车,有谁不知道洛阳安乐有个齐爷。他神情略微沮丧,但气出丹田说:“现在混惨了,可老子也不巴结谁,对得起爹娘给的这副身子骨。”
“咳、咳”,王木梁勾手捶背,喘粗气说:“哎!包(别)喷啊,老使(累)里慌。”
王木梁靠租种东家张世贵几亩薄田勉强维持一家人生活,他整日下地干活、外出赶牛车,很少开口,话全在手上脚上。这几日拉车没吃饱饭了,腿脚浮肿如紫萝卜,用手一按一个坑。
老哥俩轮换抽着旱烟,东一句西一句闲唠着。
“月子头里,恁也没给憨子妈买只老母鸡补补?”老齐边说,边把撮了两口的烟锅递回去。
“老母鸡?鸡娃儿也木(没)。俺身上连买个鸡蛋的钱也木,凑合买了点红糖给她吃。唉!以前一个铜子买一个大梨,十五个铜子能买一只烧鸡。现在兵荒马乱的,一块大洋也难买到一只活鸡。”
“慧星现,朝代变。依俺看呀,老蒋的中央军可能打不过山东过来的土八路。”
“也搞球不清啥共军、国军。不过俺土里刨食的乡下农民,只知道国军是正统,老百姓只能跟‘政府’一起走才可靠吧。”
齐茂斋捡起个土坷垃,随手往远处扔,说:“水旱蝗灾来了要逃,兵灾战乱来了也要逃。逃难的日子,人不如狗。难怪老人们常说‘宁作太平犬,不作乱世人。’”
“可不是嘛。今年麦季只收了一、二成,秋粮绝收。眼瞅这时令过了,今年的冬小麦又泡汤了。到明年青黄不接时候,不知又得饿死多少人。”
“天旱饿不死瞎家雀。等到了山西恁把牛卖了换成驴,给有钱人当赶脚。二憨子不是在郑州汽车行当了两年学徒,会开会修汽车,怕是不愁。俺呢还是干老行当,劁猪。猪不劁没膘。不中再捎带贩点冶咳嗽的槐豆和新安县消食丸、老鼠药,饿不死。”
韭花抱着襁褓给婴娃儿把屎把尿后回到牛车跟前说:“姐,恁先布住(抱着)孩儿,俺趁这不大时侯儿架柴火烧点热水吧。”
“中呀!不敢喝生水。杰娃家在河沟傍舀水喝,下午全家窜稀冒肚了。”
突然,周围一阵骚动。“让开、让开!”东家张世贵骑着骡子,身后跟着骑自行车的家丁从前面往后寻过来。一看见王木梁,张世贵就脸耷拉的跟老驴脸一般长,好像佃户去年的租子拖到今年还没交。他跳下骡子跺脚骂骂咧咧地埋怨:“哎!绉着恁那死鬼脸,想弄啥哩?恁真鸡巴磨集,咋搁这拉磨转圈哩?”
张世贵是大王庄最大的财主,有46亩水浇田和120亩旱田,还是庄上碾油”油坊的掌柜。王木梁家三代人都是给张家当佃户或是扛长工。到王木梁这代还典种着东家6亩山坡地。亩产不过二百斤,要交七成地租。一到收获季节,张老爷就派人带着麻袋来,斗量升分,称下来所剩无几,顾不住全家人的肚子。农闲时他还得去宜阳县煤矿下井背煤赚钱糊口。张老爷脾气霸道,平日使唤王木梁家人跟用自家长随、老妈子一样,也是想打便打,想骂就骂。
王木梁随和,可二憨就咽不下这口气,他扬言:“老东西敢再骂俺爹俺杀了恁家的骡子。”
王木梁赶紧捂住儿子嘴,赔小心说:“东家,这姓子愚笨,不讨人待见。”他陪着笑脸说:“俺老大被抓了壮丁,俺娘和孩老老姨是裹小脚的走不了长路。憨子妈这不又刚生了娃儿,俺得支应着拉车,一时半会不得闲没脱开身。东家,恁多担待。”
“东家,多担待。”老姨也鹦鹉学舌似的陪好话。
“不中!”张世贵瞪眼说:“日恁娘咧,啥身子骨,生个贱妮子都恁主贵?”他黑着脸不容分辩:“今个儿说啥都不中!太太那戗急着要韭花去侍候。”他撇嘴说:“欠一屁股债,穷得一家人喝风吸土,还生个妮养下,有个屌出息呀!”本地习俗是女人要是生下女婴,接生婆转身就丢进水盆里溺死。
王木梁左右为难,望着满脸怒气的东家,又看看刚生过娃儿,头缠毛巾一脸憔悴的媳妇,他愁眉苦脸:“老爷。”,一拍大腿又疙僦地上。
“甭起高腔,恁施张抓哩!包说那不中听咧活儿。债还不起,驮得起!”齐茂斋打抱不平,上前一步想劝说,被张世贵一搡,骂:“劁猪的,恁瞎掺和啥,甭硌夷蛋,看好恁自己的烧饼摊不糊就中啊。”
“他爹,不中俺还是去伺候太太吧。俺姐肯帮衬着引娃子。”韭花使劲儿咬着嘴唇,几乎把整个上牙都陷到嘴唇里了。她清楚月子里做下病来就要带一辈子。可是孩儿他爹得罪不下东家。
韭花解开衣袄盘扣,侧身将乳头塞进婴儿嘴里喂奶,然后把襁褓裹紧,递给病怏怏的孩他姨。韭花是外村嫁到王庄的,她身材瘦却胸部饱满,脸圆嘴小,看得出年轻时很漂亮。张世贵忍不住探头往韭花怀里饱满的乳房瞅了一眼。去年春节前趁韭花来家里帮做缝补手工活的机会他奸污了她,至今仍吸髓知味的念想着。
韭花躲过张老爷不怀好意的眼光,转身扣紧棉衣。她跟牛车上躺婆婆说:“娘,恁挺(躺)这儿睡吧,俺去老爷家伺候太太。”
“怪冷!”婆子答非所问,她耳聋眼又瞎。
韭花伸手给婆子拢拢棉被、捋捋沾满灰尘的头发。她坐上家丁骑的自行车后座。
二憨拦住张老爷的骡子不让走,气呼呼说:“爹,甭敬菩萨似的,咱斗(就)不去,咋!管球他家啥事,怕他抓咧,看他姓张的有啥球门!”
张世贵勃然大怒:“哎!球孩子耍稀死皮,跟着霍搅啥来!信不信俺弄死恁!”
“瞧恁那信球样儿吧,能哩不轻。”二憨初生之犊不怕虎,吐了一口唾沫,兑呛道:“揍那吧,去恁大啦个蛋!”
“球孩子恁敢噘(骂)人!”
齐茂斋伸大拇指说:“骂的真得劲!”
王木梁吓咧惜,埋怨齐茂斋:“恁就包(别)跟这儿戳芯(挑事)了吧?”
家丁支起自行车后架,卷袖、叉腰,气汹汹地骂:“咋!恁个捣鸡毛货,豁搅啥咧。找事哩不是?夯死恁个小兔崽子!”
“日恁妈!”二憨知道自己身板单薄打不过壮实家丁,骂着赶紧躲到牛车后。
家丁咋唬:“掂锨拍恁跟拍死小猪娃儿约样(一样)儿。再霍搅打残坏你!”
“去球吧!”二憨嘴不停,绕着牛车躲闪。
“憨子呀!净说些朝南不着北的信球话儿,捶死凭都不亏!”王木梁将儿子掩到身后,明骂暗保给东家消气,又骂:“信子(傻)娃儿,提恁大劲抓哩(干嘛)?”
“老爷,恁胆量大甭跟球孩子置气!”
“木梁,恁不是装孬呢吧?”
韭花忙不迭地从自行车后座挪下身子,怯懦地劝团丁:“甭打娃子,看把他吓迷瞪了。”她明骂暗保:“滚一边去!好打架没气力,说话不着调,嘴不主贵,东家嚷(骂)恁不亏!”
张世贵示意家丁别罗嗦,赶紧走人。家丁撇腿上车,载着韭花在头里骑。张世贵“哼!”一声,骑上骡子两腿一夹,晃着屁股跟上。
二憨从裤兜掏出树杈、车胎皮做的弹弓,捡块石头子,拉扯开胶皮,瞄准骡子屁股,“噗”猛地松开。
骡子惊了,“呃---”发出短促嘶鸣,驮着张老爷往荆棘丛里狂跑,差点儿摔个仰搬脚,木给他墩死。
“再胜蛋,俺掐住恁脖疙瘩搦死恁。”王木梁伸手要打二憨,被齐茂斋拦住,他埋怨:“这是弄啥哩。包日恼。恁忒实受(老实),怯他弄啥?”
王木梁还欠着东家几百斤麦子的租子,那能不怯。他嘀咕着:“耍球咧大,恁包吭气不中唛!这球孩子呀,真是没法说恁。二憨呀二憨,俺一路是咋估(给)恁说哩,凑是不听。恁问问嚷(他)们,光嘴硬中傍用(屁用)。”
“凑哪吧。”
“恁不是二憨,是哟大信球儿!”
“俺老恼的慌!”二憨懒得再搭理爹恁些。
难民队伍又开始缓慢前行。
王木梁拉上车套,挥手赶牛,悄声跟说:“俺怯张老爷,是因为人家有权势咱惹不起。再说咱得靠租种人家的田地来养活一家老小呀。东家的大儿子张盛茂在中央军当官,小儿子张炫杰才17岁就是保安团的连附。
老姨惊叫了一声:“婆子怕是不中啦啊!”王木梁急向前看,娘已经是有出气没进气了。
“哇!哇!”襁褓孩儿双腿内蜷,赤肚子(光身子)像只出水的青蛙。王木梁掩上小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