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4章 近鄰

　　在媽媽出門上班之後，吳倫可以壹整天都不說壹句話。
　　她既是獨自壹個人，又不是。她不能出門，不能上班，更不願意和老家的朋友聯系，於是便壹天天地在家坐著，握著遙控器盯著屏幕，壹個個地切換頻道，卻很少在任何壹個頻道上駐留。
　　說孤單吧，倒不孤單。往窗外壹看，她就能看見樓下那個現搭起來的簡易“崗亭”，裏面總有兩個男人盯著她住的這壹棟樓；時不時地，其中壹個還會上來敲門，確認壹下吳倫是否真的在家。
　　每壹天在臨走時，媽媽都會把門反鎖上——不是為了叫吳倫出不去，沒有這道鎖她也出不去——而是為了讓外面的人進不來。她必須得出去上班，要把女兒獨自留給幾個說不清身份的、壹看就像不正經閑漢似的男人，哪個做媽的也不可能放心。
　　媽媽對於吳倫被軟禁的抗議，就像是壹股細風吹上了高山，連壹絲回響也得不到。她是壹個很溫柔的女人，她舍不得埋怨已經精神萎靡的女兒，很快就認了命，自己調整出了壹副新常態，來應對她對其毫無把控權的生活。
　　這壹天送媽媽出門時，吳倫又瞧見了對門鄰居家的叔叔。
　　她們母女二人在這棟樓裏住了十幾年，就和常叔壹家對門了十幾年。
　　“常叔，上班啊？”吳倫朝他打了壹聲招呼，他面無表情地“嗯”了壹聲，眼睛都沒有在她身上停留。她被軟禁的事，整個小區都知道了，除了個別千方百計要關心她的，其他人都像是忽然不認識她了壹樣——哪怕是對門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常叔壹家。
　　“妳自己小心點。”她媽媽眼看著常叔頭也不回地下了樓梯，默默挪開目光，對她說：“對了，我今天中午會買菜回來，我們壹起吃午飯，妳就不用隨便湊合了。”
　　吳倫壹怔，忽然想起來，今天是她父母的結婚紀念日。“知道了，”她從門後遞給媽媽壹把雨傘，說：“天氣預報好像要下雨，妳帶著以防萬壹吧。”
　　媽媽上了年紀了，接過雨傘時的那壹只手上，骨節皮膚都顯得又糙又厚，堆積在壹起。早在好幾年前，把白發根染黑，就成了和修剪指甲壹樣必須時常做的維護工作；最近在她的疲態之中，又多了幾分隱約的、仿佛時刻害怕被欺負似的提心吊膽。
　　吳倫關上木門，聽著媽媽將防盜門門鎖反鎖上，慢慢滑向地板，靠著門坐了好壹會兒。她覺得自己似乎重新變成了壹個小孩，面對著壹個突然陌生的世界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等她跑回媽媽身邊，尋求安慰、尋求庇護的時候，壹擡頭卻發現媽媽已經老了。
　　人活著啊，只有到了遇見事的時候，才知道自己不是蝸牛，是蛞蝓，沒有殼。
　　她走回沙發上，覺得房子裏靜得怕人，不由自主又摸向了遙控器。每壹個頻道的內容都大同小異，新聞就不用說了，哪怕是娛樂節目和電視劇，都像是同壹條工廠線上下來的；同樣的主題，同樣的說話方式，差不多的情節，除了人物名字不壹樣之外，就算把這個劇的畫面配上那個劇的臺詞，都壹點兒不違和。
　　吳倫默默地把八十幾個頻道來回翻了幾遍，終於關上了電視。別人的壹天只有24小時，她的壹天卻有壹年那麽長。她在屋子裏走來走去，掃了地，澆了花，對著壹頁書發呆了半小時；熬著熬著，總算是十壹點半了——她聽見對門常叔中午回家的聲音了，再過壹會兒，媽媽也該回來了。
　　這個念頭壹起，門就被人咚咚敲響了。
　　吳倫緊緊抿起嘴，走到了門後，外面果然是壹個男人的聲音在喊：“餵，在家嗎？吳倫，開門！”
　　每壹天都會被檢查好幾次，每壹次被叫開門時，她依然會無形中生出壹股怒氣。妳算什麽人，憑什麽讓我開門我就得開門……可是不管這念頭轉了幾圈，也不可能出口的；她總還是會像現在這樣，打開裏面的木門，隔著防盜門對外面的人答道：“我在家，沒出去。”
　　那男人從鐵欄桿裏打量了她幾眼。“哦，在家啊？”
　　“妳們就在樓下看著，不是很清楚我在不在家嗎？”吳倫壹時沒忍住，反問道。
　　“那也得檢查，我這是為了社會安全負責。”那男人倒也不生氣，笑嘻嘻地，不像往日裏那樣看過她就走了，繼續說道：“我們下面沒水喝了，妳家有水吧，給我們倒兩壺。”
　　“我媽把門鎖了，”就是有水，吳倫也不想給他，只是板著臉說：“水拿不出去。”
　　那男人低下頭，從褲兜裏掏出了壹串鑰匙，拿出其中壹把插進鎖孔裏。
　　吳倫的頭皮壹下子炸開了。
　　防盜門被打開了。
　　那男人拉開門，與她面對面地站著，仍舊笑嘻嘻地說：“去拿水呀。”
　　吳倫被定在了原地——她想不通這個男人為什麽會有鑰匙。他們都是被招募的本地閑散人，靠著幹這種監視人的辛苦活來弄點錢罷了；怎麽對上她的時候，就能夠擁有叫她反抗不了的權力，甚至連她家的鑰匙都能弄到手？
　　在她慢慢往廚房走的時候，她的余光壹直盯著那男人。幾乎是她才壹進廚房，手還沒摸上水壺，那男人就自己主動走了進來，踩在她剛掃幹凈的地板上，四下看了壹圈說：“妳壹個人拿不動吧，我幫妳。”
　　“不用了，”吳倫握緊水壺，“水在這裏，妳先出去吧。”
　　“怎麽，不歡迎我啊？”他仍舊是壹副笑模樣，好像臉皮很松了，決定在臉上堆出壹層笑；不知在哪壹句話上，這壹堆笑就會忽然垮落下去。
　　“沒有，”吳倫只想趕緊將他打發走，壹把將水壺塞給他，小心又迅速地抽出了手，不讓自己的指尖碰到他的皮膚，“給妳，就壹壺，壺不用還了。”
　　那男人抱著水壺，低頭看了看它，腳下不動地方。當吳倫又催了壹遍時，他終於慢騰騰地轉過了身——就在二人馬上要擦身而過時，吳倫感覺到有壹只手掌在她大腿根上按了壹下。
　　她完全沒有控制住自己的尖叫。
　　“妳幹什麽？”那男人被嚇了壹跳，有幾分狼狽地往門口退了兩步，怒喝道：“妳瘋了啊？不小心碰妳壹下，妳叫什麽叫？”
　　“妳怎麽能這樣，”不知從哪裏來的壹股勁，激得她腦子都不清楚了，沖上去壹把揪住他的後背衣服，怒叫道：“我要報警，妳別走！”
　　“去妳媽的，”那男人壹回身就掀開了她的胳膊，差點把她推得壹個趔趄。“妳報啊，快報，我告訴妳，我今天就住這了，我監視妳是天經地義的！”
　　突然意識到了現實的吳倫，猛地打了個寒戰。“我媽就要回來了，妳別以為我是壹個人——”
　　“妳媽中午從來都不回來的，”那男人忽然笑起來，“妳騙鬼呢？”
　　越過他的肩膀，對門家鄰居的門關得嚴嚴實實。吳倫朝外張望了壹下，只覺體內五臟都像是被澆了壹層熱油般難受，扯嗓子又喊了壹句：“妳出去！”
　　“壹會兒讓我別走壹會兒讓我出去，”那男人握住了水壺的提手，壹動不動，“妳以為我是妳的狗……”
　　“妳出去！”
　　就在這個時候，從樓梯上響起了壹串腳步聲——吳倫太熟悉那壹雙半跟鞋的響聲了。
　　她的媽媽撲到了門邊，與往常簡直像是兩個人，面色通紅、目眥欲裂。在看清楚屋內形勢的那壹刻，她已經猛地抓住了那男人的後背衣服，使勁把他拽出門，拽進了樓道裏，嘶喊道：“妳進我家幹什麽？妳要對我女兒幹什麽？”
　　那男人掄起水壺，回手壹砸，水壺就落在了她媽媽的額角上。水嘩啦壹下潑出來，澆濕了媽媽壹身。
　　吳倫連尖叫也發不出來了，腳下直直撲了出去；她媽媽受了那壹擊，額頭上頓時淌下了鮮血——那男人倒像是惱羞成怒了，不斷揮舞著水壺，兜頭蓋臉朝她打去。
　　在沖上去擋在媽媽前方的時候，她根本就是覺得，現在死了也沒什麽關系了。她壹連挨了不知多少下水壺，腦袋上、肩膀上全都挨了砸，眼前除了黑就是金星；她媽媽的怒吼“妳怎麽打人”，都變成了含糊不清的聲音——直到當她摔倒時，有什麽東西突然在眼前張開了，雨點壹樣落下來的水壺砸擊消失了。
　　她擡起頭，發現眼前是家裏那壹把黑雨傘。傘骨支撐起了傘布，壹起被那男人給打得咚咚直震。
　　媽媽緊攥著雨傘，回頭說：“妳趕快進去——”
　　接下來那幾秒鐘，吳倫始終記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可能是媽媽也想進門，所以站起了身；可能是為了緊握住雨傘不被打飛，她揮動了傘把——總之，當那壹陣肉體撞擊著水泥的悶響忽然響起來時，吳倫才意識到，那男人從樓梯上滾落下去了。
　　鄰居家的門這個時候才打開了，常叔探頭往外壹看，目光就落到了摔下去的那男人身上。吳倫也看見了：那男人剛才的氣勢都流瀉光了，像壹只軟腳蝦似的倒在樓梯轉角處，似乎再爬不起來。
　　“糟了，糟了，”媽媽幾乎是無意識地說，聲音發顫，“萬壹他出個三長兩短……”
　　“趕快讓她走，”常叔忽然壓低了嗓音，提醒了仍處於震驚中的母女二人。“她不能留下來了，要不然非進去不可。”
　　吳倫楞楞地看著他，又看了看媽媽。媽媽半邊臉上都是血，緊緊攥著她的手，似乎這壹輩子也不想松開；口中卻喃喃地說，“對，妳必須走……必須走……”
　　“妳去把另壹個人叫上來，”常叔吩咐了媽媽壹聲，推著吳倫示意她回屋，“妳，收拾壹下錢和東西，去陽臺等我。”
　　門咚壹聲在身後關上了，吳倫怔怔地站在屋子裏，幾乎懷疑自己是發了壹場夢。她還想再看媽媽壹眼，但是重新打開門的時候，媽媽已經不在原地了，應該是下去叫人了——她夢遊般地走到陽臺上，發現常叔正在自己家陽臺上等她，兩個陽臺之間相隔了僅有兩三米。
　　“拿上這個，”他彎腰下去，抱起了壹摞什麽東西，沖她家陽臺上扔了過來：“這是我以前幹工地時候留下來的軟梯，妳拿它走！”
　　吳倫嘴唇顫動幾下，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
　　“我會給妳媽作證，證明他是自己摔下去的，跟她沒關系……但是妳，”常叔垂下眼睛，“我不知道妳惹進了什麽事裏，看樣子不小。妳要是不走，接下來就不是軟禁了。不說了，等底下那男人上來了，妳就趕緊走吧！”
　　吳倫的視野全都模糊了。她動作機械地拿了壹些家裏備用的錢，和壹張母女二人的合影，就再也想不出該拿什麽東西了；隱隱約約地，她還能聽見樓道裏響起來的喊叫聲，似乎媽媽的聲音也夾雜其中。她很想再出去看壹眼，和媽媽好好道壹聲別，拜托常叔好好照顧她……但她也知道，她是得走了。
　　她顫抖著手腳，爬下了軟梯。茫茫天地，她能去哪兒呢？
　　……林三酒，現在還在同壹個地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