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五回　鬼公子
　　假如妳住在個很荒僻的地方。
　　假如有個人在半夜三更裏，來敲妳的門，但客氣的對妳說：“我又累又渴，又錯過了宿頭，想在妳們這裏借宿壹宵，討點水喝。”
　　那麽，只要妳是個人，妳就壹定會說：“請進。”
　　郭大路是個人。
　　他平時就是個很豪爽、很好客的人，喝了酒之後，就比平時更豪爽，更好客十倍。
　　現在他喝了酒，而且喝得真不少。
　　金大帥剛才走了沒多久，他就聽到敲門，就搶著出去開門。
　　敲門的人就客氣的對他說：“我又累又渴，又錯過了宿頭，想到這裏借宿壹宵，討點水喝。”
　　郭大路本來當然應該說：“請進。”可是這兩個字他竟偏偏說不出口來。
　　看見了這個人，他喉嚨就好像忽然被塞住了，簡直連壹個字都說不出。
　　來敲門的是個黑衣人。
　　這人滿身黑衣，黑褲子、黑靴子，臉上也蒙著塊黑巾，只露出壹雙烏黑有光的眼睛，身後還背著柄烏黑的長劍。
　　壹柄五尺多長的劍。
　　門口沒有燈。
　　這人靜靜地站在那裏，簡直就好像是黑暗的化身。
　　壹看見這個人，郭大路的酒意就好像已經清醒了三分。
　　再看到這人的劍，酒意就清醒了三分。
　　他幾乎忍不住要失聲叫了出來：
　　“南宮醜！”
　　其實，南宮醜究竟是什麽樣子，他並沒有真的看見過。
　　他看見的是梅汝甲。
　　雖然他的裝束打扮，甚至連身上佩的劍，都和梅汝男那次和棍子他們在麥老廣的燒臘店裏出現時，完全壹樣。
　　但郭大路卻知道他絕不是梅汝甲。
　　那倒並不是因為他比梅汝男更高壹點，更瘦壹點——究竟是為什麽呢？連郭大路自己也不太清楚。
　　梅汝男穿上黑衣服的時候，仿佛也帶著種淩厲逼人的殺氣。
　　這人卻沒有。
　　他既然沒有殺氣，也沒有人氣，簡直連什麽氣都沒有，妳就算踢他壹腳，他好像也不會有壹點反應。
　　但郭大路卻可以保證，無論誰都絕不敢去沾他壹根手指。
　　他眸子很黑、很亮，和普通練武的人好像並沒有什麽不同。
　　但也不知為了什麽，只要他看妳壹眼，妳立刻就會覺得全身不舒服。
　　他正在看著郭大路。
　　郭大路只覺得全身不舒服，就好像喝醉酒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壹樣，手心裏流著冷汗，頭疼得恨不得拿把刀來將腦袋砍掉。
　　黑衣人看著他，顯然還在等著他的答復。
　　郭大路卻似已忘了答復。
　　黑衣人什麽話都沒有再說，忽然轉過身，慢慢地走了。
　　他走路的樣子也很正常，只不過走得特別慢而已，每走壹步，都要先往前面看壹眼才落腳，就好像生怕壹腳踩空，跌進個很深的水溝裏，又好像生怕踩死了地上的螞蟻。
　　像他這樣子走路，走到明天下午，只怕也走不到山下去。
　　郭大路忽然忍不住道：“等壹等。”
　　黑衣人頭也不回，道：“不必等了。”
　　郭大路道：“為什麽？”
　　黑衣人道：“這裏既不便，我也不勉強。”
　　這幾句話說完，他才走出了兩步。
　　郭大路大笑道：“誰說這裏不便？附近八百裏內，絕沒有比這裏更歡迎客人的地方了，妳快請進來吧。”
　　黑衣人還在猶豫著，過了很久，才慢慢地轉過頭。
　　郭大路又等了很久，他才走回門口，道：“閣下真請我進去？”
　　他說話也慢吞吞的，但用的字卻很少，別人要用十個字才能說完的話，他最多只用六七個字。
　　郭大路道：“真的，請進。”
　　黑衣人道：“不後悔？”
　　郭大路笑著道：“為什麽要後悔？閣下莫說只借宿壹宵，就算住上三五個月，我們也是壹樣歡迎的。”
　　他的豪氣又發作了。
　　黑衣人道：“謝。”
　　他終於慢慢地走進院子，眼睛只看看前面的路，別的什麽地方都不看。
　　燕七和王動都在窗戶裏看著他，兩人的神色也顯得很驚訝。
　　黑衣人走到長廊上，就停下。
　　郭大路笑道：“先請進來喝杯酒吧。
　　黑衣人道：”不。“
　　郭大路道：”妳從來不喝酒？“
　　黑衣人道：”有時喝。“
　　郭大路道：”什麽時候才喝？“
　　黑衣人道：”殺過人後。“
　　郭大路怔了怔，喃喃道：”這麽樣說來，妳還是不要喝酒的好。“
　　後來他自己想想又覺得很好笑。
　　郭先生居然叫人不要喝酒，這倒真是平生第壹遭。
　　黑衣人就在長廊上，不動了。
　　郭大路道：”後面有客房，妳既然不喝酒，就請過去吧。“
　　黑衣人道：”不必。“
　　郭大路又怔了怔，道：”不必？不必幹什麽？“
　　黑衣人道：”不必去客房。“
　　郭大路道：”妳難道就睡在這裏？“
　　黑衣人道：”是。“
　　他似已懶得再跟郭大路說話，慢慢地閉起了眼睛，倚在廊前的柱子上。
　　郭大路忍不住道：”妳既然要睡在這裏，為什麽不躺下？“
　　黑衣人道：”不必。“
　　郭大路道：”不必躺下？“
　　黑衣人道：”是。“
　　郭大路說不出話了，臉上的表情就好像看到了壹匹會說話的馬壹樣。
　　＊＊＊＊＊＊
　　”馬不會說話。“
　　”但只有馬才站著睡覺。“
　　”他是匹馬？“
　　”不是。“
　　”妳看是什麽人？“
　　”南宮醜！“
　　燕七點點頭，這壹次總算同意了郭大路的話。
　　黑衣人倚在廊下柱子上，竟似真的睡著了，他這人本身就像是根柱子，直、冷、硬，沒有反應，沒有感情。
　　郭大路嘆了口氣，道：”這人若不是南宮醜，天下就絕不可能再有別的人是南宮醜了。“
　　王動忽然道：”無論他是馬也好，是南宮醜也好，都跟我們壹點關系都沒有。“
　　郭大路道：”有。“
　　王動道：”有什麽關系？“
　　郭大路道：”像南宮醜這種人，若沒有目的，怎麽會到這裏來？“
　　王動道：”他為什麽不能來？“
　　郭大路道：”他為什麽要來？“
　　王動道：”無論哪壹種人，晚上都要找個地方睡覺的。“
　　郭大路道：”妳真認為他是來睡覺的？“
　　王動道：”他正在睡覺。“
　　郭大路道：”像這樣子睡覺，什麽地方不能睡，為什麽偏偏要到這裏來睡？“
　　王動道：”無論他為的是什麽，他現在總是在睡覺，所以……“
　　郭大路道：”所以怎麽樣？“
　　王動道：”所以我們大家都應該去睡覺。“
　　這就是他的結論。
　　所以他就去睡覺了。
　　王動說要去睡覺的時候，妳無論想叫他去做任何別的事都不行。
　　但郭大路卻還站在窗口，看著。
　　燕七道：”妳為什麽還不去睡？“
　　郭大路道：”我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睡著了，能睡多久？“
　　燕七咬著嘴唇，說道：”但這是我的房間，我要睡了。“
　　郭大路道：”妳睡妳的，我又不會吵妳。“
　　燕七道：”不行。“
　　郭大路道：”為什麽不行？“
　　燕七道：”有別人在我屋裏，我睡不著。“
　　郭大路笑了，道：”妳以後若娶了老婆，難道還要她到別的屋裏去睡覺？“
　　燕七的臉仿佛又有些紅了，瞪著眼道：”妳怎麽知道我壹定要娶老婆？“
　　郭大路道：”因為世上只有兩種人不娶老婆。“
　　燕七道：”哪兩種人？“
　　郭大路笑道：”壹種和尚，壹種是半男不女的人，妳總不是這兩種人吧。“
　　燕七有些生氣了，道：”就算我要娶老婆，也不會娶個像妳這樣的臭男人吧。“
　　他本來有些生氣的，但說完了這句話，臉卻反而更紅了。
　　郭大路忽然壹把將他拉了過來，悄聲道：”妳看，那邊墻上是什麽？“
　　燕七剛準備甩脫他的時候，已看到對面墻頭上伸出壹個腦袋來。
　　夜色很暗。
　　他也沒有看清這人的臉長得什麽樣子，只看見壹雙炯炯有光的眼睛四面看了看。
　　幸好這屋裏並沒有燃燈，所以這人也沒有看見他們，四面看了幾眼，忽然又縮了回去。
　　郭大路輕輕地冷笑道：”妳看，我猜的不錯，這人非但不懷好意，而且來的還不止他壹個。“
　　燕七道：”妳認為他是先到這裏來臥底的？“
　　郭大路道：”壹定是。“
　　那黑衣人雖然還是站在那裏，動也不動，但燕七卻也不禁看得出神了。
　　沒有動作，往往也是種很可怕的動作。
　　燕七就算真的想睡覺，現在也早巳忘得幹幹凈凈。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聽郭大路喃喃道：”奇怪，真奇怪。“
　　燕七道：”什麽事奇怪？“
　　郭大路道：”妳身上為什麽壹點也不臭？“
　　燕七這才發覺他站得離郭大路很近，幾乎已靠在郭大路懷裏。
　　幸好屋裏沒有燈，也看不出他臉上是什麽顏色，什麽表情。
　　他立刻退出了兩步，咬著嘴唇，道：”我能不能不臭？“
　　郭大路道：”不能。“
　　燕七忍不住問道：”為什麽？“
　　郭大路道：”因為我從來沒看過妳洗澡，也沒看過妳換衣服，妳本來應該臭得要命才對的。“
　　燕七道：”放屁。“
　　郭大路笑道：”放屁就更臭了。“
　　燕七狠狠的瞪著他，好像很想給他壹個耳刮子，幸好就在這時，墻外忽然有個人輕風般掠了進來。
　　他當然不會真的像風壹樣，但卻真輕，壹掠三丈後，落在地上，居然連壹點聲音都沒有。
　　他身子不但輕，而且特別瘦小，簡直跟小孩子的身材差不多。
　　可是他臉上卻已有了很長的胡子，幾乎已和亂松松的頭發連在壹起，遮住了大半個臉，只能看到壹雙狐貍般狡猾的眼睛。
　　他眼睛四下壹轉，就盯在倚著柱子的黑衣人身上。
　　黑衣人還是沒有動，也沒有睜開眼睛。
　　這人忽然壹招手，墻外立刻就又掠人了三個人來。
　　這三個人的身材當然高大些，但輕功卻都不弱，三個人都是輕裝，壹身夜行裝，手上都拿著兵器。
　　壹個人用的是判官筆，壹個人用的是弧形劍，壹個人用的是鏈子槍，那枯瘦的老人也亮出了壹對雙環。
　　四種都是很犀利，也很難練的外門兵器。
　　能用這種兵器的人，武功絕不會差。
　　但黑衣人還是不動的站著，連壹點反應都沒有。
　　四個人的神情都很緊張，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他身上，壹步步地逼了過去，顯然隨時都可能使出殺手，壹下子就要他的命。
　　郭大路看了燕七壹眼，意思像是說：”原來他們並不是同路的。“
　　燕七點點頭。
　　兩個人都按兵不動，心頭都有同樣的打算，要看看這四個用外門兵器的夜行盜，怎麽樣來對付這神秘的黑衣人。
　　誰知就在這時，大門忽然開了。
　　郭大路本來明明記得已將大門拴上了，現在不知怎的，竟又無聲無息的開了。
　　壹個穿著碧綠長衫的人，手裏搖著折扇，施施然走了進來。
　　他穿得很華麗，神情很瀟灑，看來就像是個走馬章臺的花花公子。
　　郭大路看清他的臉時，卻不禁嚇了壹跳。
　　那簡直就不像是張人的臉，就連西藏喇嘛廟裏的魔鬼面具，都沒有這張臉可怕。
　　因為這確是壹張活生生的臉，而且臉上還有表情。
　　壹種令人看了之後，睡著了都會在半夜裏驚醒的表情。
　　郭大路若非親眼看到，簡直不相信這麽樣壹個人身上，會長著這麽壹張臉。
　　那四個用外門兵器的人，居然還沒有發覺又有個人進來了。
　　這綠衫人的腳步，輕得就好像根本沒有沾著地似的，飄飄然走到那用判官筆的人背後，用手裏的折扇輕輕拍這人的肩。
　　這人立刻就像只中了箭的兔子般跳了起來，淩空壹個翻身，落在那枯瘦老人的旁邊。
　　他們這才看見了這綠衫人，臉上立刻充滿了驚駭之意。
　　郭大路又和燕七交換了個眼色：”原來這些人也不是壹路來的。“
　　這些人就像是正在演壹出無聲的啞劇，但卻實在很神秘、很刺激。
　　綠衫人手裏還在輕搖著折扇，顯得從容得很。
　　那四個用外門兵器的人卻更緊張，手裏的兵器握得更緊。
　　綠衫人忽然用手裏的折扇，指了指他們，又向門外指了指。
　　這意思顯然是叫出去。
　　四個用外門兵器的人對望了壹眼，那老人咬了咬牙，搖了搖頭，用手裏的鋼環指了指這棟屋子，又向他們自己指了指。
　　他的意思顯然是說：”這地盤是我們的，我們不出去。“
　　綠衫人忽然笑了。
　　無論誰都不可能看到這樣子的笑。
　　無論誰看到這樣子的笑，都壹定會為之毛骨悚然。
　　四個用外門兵器的人腳步移動，已站在壹起，額上冒著光，顯見已是滿頭冷汗。
　　綠衫人折扇又向他們手裏的兵器指了指，好像是在說：”妳們壹起上來吧！“
　　四個人對望了壹眼，像是已準備出手，但就在這時，綠衫人忽然間已到了他們面前。
　　他手裏的折扇輕輕在那用鏈子槍的人頭上壹敲。
　　敲得好像並不重。
　　但這人立刻就像是壹灘泥般軟軟地倒了下去，壹個大好的頭顱竟已被敲得裂開，飛濺出的血漿在夜色中看來，就仿佛是壹片落花。
　　他倒下去的時候，弧形劍已劃向綠衫人的胸膛。
　　劍走輕靈，滑、狠，而且快。
　　但綠衫人更快。他壹伸手，就聽到”嚓“壹聲，接著，又是”嚓“壹聲。
　　弧形劍”叮“的掉在地上，這人的兩只手已齊腕折斷，只剩下壹層皮連在腕子上。
　　他本來還是站著的，但看了看自己這雙手，突然就暈了過去。
　　這不過是壹瞬間的事。
　　另外兩個已嚇得面無人色，兩條腿不停的在彈琵琶。
　　那老人總算沈得住氣，忽然向綠衫人彎了彎腰，用鋼環向門外指了指。
　　誰都看得出他已認輸了，已準備要走。
　　綠衫人又笑了笑，點了點頭。
　　這兩人立刻將地上的兩個屍體擡起來，大步奔了出去。
　　他們剛走出門，綠衫人身形壹閃，忽然間也已到了門外。
　　門外發生了什麽事，郭大路並沒有看見，只聽到兩聲慘呼。
　　接著，幾樣東西從門口飛了進來，跌在地上，原來正是壹對判官筆，壹對鋼環。
　　但判官筆已斷成四截，鋼環也已彎曲，根本已不像是個鋼環。
　　郭大路倒抽了口涼氣，看著燕七。
　　燕七眼睛裏似也有些驚恐之色。
　　這綠衫人的武功不但高，而且高得邪氣。
　　最可怕的是，他殺起人來，簡直就好像別人在切菜似的。
　　無論誰看到他殺人的樣子，想不流冷汗都不行。
　　但那黑衣人還是沒看見，因為他根本就沒有動，沒有睜開眼來。
　　院子裏發生了這麽多事，就在他面前死了這些人，他還是連壹點反應都沒有。
　　就算天下的人都在他面前死光了，他好像也不會有壹點反應。
　　這時那綠衫人又施施然從門外走了進來，手裏輕搖折扇，顯得又瀟灑、又悠閑。
　　若有誰能看得出他剛才壹口氣殺了四個人，那才是怪事。
　　他有意無意，向郭大路他們那窗口瞟了壹眼，但還是筆直地走到了黑衣人的面前。
　　走廊前有幾級石階。
　　他走到第二級石階，就站住，看著黑衣人。
　　郭大路忽然發現這黑衣人不知什麽時候也張開眼睛來了，也正在看著他。
　　兩個人妳看著我，我看著妳，那樣子看來本該很滑稽的。
　　但郭大路卻連壹點滑稽的感覺都沒有，只覺得手心裏有點發冷。
　　連他手心都已沁出了冷汗。
　　又過了很久，綠衫人忽然道：”剛才‘惡鳥’康同已帶著他的兄弟來過了。“
　　這是他第壹次開口，原來他不但風度翩翩，說話的聲音也很好聽。
　　只要不看他的臉，只聽他說話，只看他的風姿，真是位濁世佳公子。
　　黑衣人：”嗯。“
　　綠衫人道：”我生怕他們打擾了妳的清夢，已打發了他們。“
　　黑衣人道：”嗯。“
　　綠衫人道：”莫非妳已知道他們要來，所以先在這裏等著他們？“
　　黑衣人道：”他們不配。“
　　綠衫人道：”不錯，這些人的確不配妳出手，那麽妳是在等誰呢？“
　　黑衣人道：”鬼公子。“
　　綠衫人笑道：”承蒙妳看得起，真是榮幸之至。“
　　原來他叫做鬼公子。
　　郭大路覺得這名字真是再恰當也沒有了。
　　但這黑衣人是誰呢？
　　是不是南宮醜？他為什麽要在這裏等這鬼公子？
　　鬼公子又道：”妳在這裏既然等我的，莫非已知道我的來意？“
　　黑衣人道：”嗯。“
　　鬼公子道：”我們以前也見過面，彼此壹直都很客氣。“
　　黑衣人道：”妳客氣。“
　　鬼公子笑道：　”不錯，我對妳當然很客氣，但妳卻也曾找過我的麻煩。“
　　黑衣人道：”嗯。“
　　鬼公子道：　”這次我希望大家還是客客氣氣的見面，客客氣氣的分手。“
　　黑衣人道：”嗯。“
　　鬼公子道：”我只要問這裏的主人幾句話，立刻就走。“
　　黑衣人道：”不行。“
　　鬼公子道：”只問兩句。“
　　黑衣人道：”不行！“
　　鬼公子居然還是客客氣氣的，微笑著道：”為什麽不行，難道妳和這裏的主人是朋友？“
　　黑衣人道：”不是。“
　　鬼公子笑道：”當然不是，妳和我壹樣，從來都沒有朋友的。“
　　黑衣人道：”嗯。“
　　鬼公子道：”既然不是朋友，妳為什麽要管這閑事呢？“
　　黑衣人道：”我已管了。“
　　鬼公子目光閃動，道：”莫非妳也在跟我打壹樣的主意？“
　　黑衣人道：”嗯。“
　　鬼公子道：”催命符的錢是不是在這裏，不壹定，我們又何必為此傷了和氣？“
　　黑衣人道：”滾！“
　　鬼公子笑道：”我不會滾。“
　　黑衣人道：”不滾就死！“
　　鬼公子道：”誰死誰活也還不壹定，妳又何必要出手？“
　　他看來居然還是壹點火氣都沒有，壹直都好像是忍氣吞聲，委曲求全。
　　無論誰來看，都絕對看不出他出手的樣子。
　　但在那邊窗口看著的郭大路和燕七，卻突然同時道：”看，這人要出手了！“
　　說到第三個字時，鬼公子果然出手。
　　也就在同壹剎那間，黑衣人的雙手壹擡，握住了肩後的劍柄。
　　他兩只手全都舉起，整個人前面都變成了空門，就好像個完全不設防的城市，等著敵軍長驅直人。
　　鬼公子的折扇本來是以判宮筆的招式，點他前胸玄機穴的，這時折扇突然撒開，扇沿隨著壹撒之勢，自他的小腹刺向咽喉。
　　這壹著的變化看來好像並沒有什麽特別精妙之處，其實就在這折扇壹撒之間，出手的方向，招式的路數，就好像他手裏突然間已換了種兵器。
　　這壹著突然已由點，變成了劃，攻勢也突然由點，變成了面。
　　其變化之精妙奇突，實在能令他的對手無法想像。
　　黑衣人背後倚著柱子，站著的地方本來是個退無可退的死地。
　　再加上他雙手高舉，空門全露，只要是個稍微懂得點武功的人，對敵時都絕不會選擇這種地方，更不會選擇這種姿勢。
　　他的劍長達六尺，在這種情況下，根本就沒法子拔出來。
　　別人根本就沒法子拔出來。
　　黑衣人有。
　　壹個人若選擇了個這麽壞的地勢，這麽壞的姿勢來和人交手，他若不是笨蛋，就壹定有他自己獨特的法子。
　　鬼公子壹扇劃出，黑衣人身子突然壹轉，變成面對著柱子，好像要和這柱子擁抱壹樣。
　　他雖然堪堪將這壹著避開了，但卻把背部完全賣給了對方。
　　這法子更是笨不可言。
　　連鬼公子都不禁怔了怔。他平生和人交手至少也有兩三百次，其中當然有各式各樣的人，有的很高明，也有的很差勁。
　　但像這樣笨的人，他倒還真是平生第壹次見到。
　　誰知就在這時，黑衣人的手突然用力向柱子上壹推，兩條腿也同時向柱子上壹頂，腹部向後收縮，臀部向後突起。
　　他的人也箭壹般向後竄了出去，整個人像是突然自中間折成了兩截，手和腿都聚到壹起。
　　也就在這時，劍光壹閃。
　　壹柄六尺長的寒機劍已出鞘。
　　這種拔劍的法子，不但奇特已極，而且詭秘已極。
　　鬼公子想轉身追擊時，就發現這柄寒機劍的劍尖正在指著他。
　　黑衣人的整個身子都在長劍的後面，已連壹點空門都沒有了。
　　最笨的法子，突然已變成了最絕的法子。
　　鬼公子突然發現自己已連壹點進攻的機會都沒有。
　　他只有退，身形壹閃，退到柱子後。
　　柱子是圓的，黑衣人的劍太長，也絕對無法圍著柱子向他進攻。
　　他只要貼著柱子轉，黑衣人的劍就不可能刺到他。
　　他就可以等到第二次進擊的機會。
　　這正是敗中求勝、死中求活的法子，這法子實在不錯。
　　鬼公子貼在柱子上，只等著黑衣人從前面繞過來。
　　黑衣人還在柱子的另壹邊，連壹點動靜都沒有。
　　難道他也在等機會？
　　鬼公子松了口氣，他不怕等，不怕耗時間，反正他已先立於不敗之地。
　　黑衣人要來攻，就得從前面繞大圈子，他卻只要貼著柱子轉小圈，兩個人體力的消耗，相差最少有三四倍。
　　那麽用不著多久，黑衣人體力就會耗盡，他的機會就來了。
　　這筆賬他算得很清楚，所以他很放心。
　　他好像聽到柱子後面有”篤“的壹響，就像是啄木鳥在啄樹的聲音。
　　他並沒有留意。
　　但就在這壹剎那，他突又覺得脊背上壹涼。
　　等他發覺不妙時，已感覺到有樣冰冷的東西刺入了他的脊背。
　　接著，他就看到這樣東西從他前胸穿了出來。
　　壹截閃烏光的劍尖。
　　鮮血正壹滴滴從劍尖上滴下來。
　　妳若突然看到壹截劍尖，從妳的胸膛腹穿出來，妳會有什麽感覺呢？
　　這種感覺只怕很少有人能體會得到。
　　鬼公子看著這段劍尖，臉上的表情顯得很驚訝，好像突然看到了壹樣很奇怪，很有趣的事。
　　他呆呆的看了兩眼，壹張臉突然因恐懼而扭曲變形，張大了嘴，像是想放聲大喊。
　　可是，他的喊聲還沒有發出來，整個人就突然冰涼僵硬。
　　完全僵硬。
　　遠遠看過來，好像他還在凝視著自己胸前的劍尖沈思著。
　　鮮血還在不停地自劍尖滴落。
　　滴得很慢，越來越慢……
　　他的人還是保持著同樣的姿勢——壹種說不出多麽詭秘可怖的姿勢。
　　燕七已轉過頭，不忍再看。
　　郭大路的眼睛雖然張得很大，其實也並沒有真的看見什麽。剛才那壹幕，已經把他看得呆住了。
　　他清清楚楚地看見，黑衣人鼓氣作勢，突然壹劍刺入了柱子。
　　他也清清楚楚地看見，劍尖沒入柱子，突然又從鬼公子的前胸穿出。
　　他實在很難相信自己看到的這件事是真的。
　　——妳聽來也許會立刻相信，但若親眼看到，反而很難相信。
　　這是柄什麽劍，這是什麽劍法？
　　郭大路嘆了口氣，等他眼睛再能看到東西時，就發現黑衣人不知何時已將劍拔了出來。
　　但鬼公子的人卻還留在劍尖上。
　　黑衣人正用劍尖挑著鬼公子的屍體，慢慢地走了出去。
　　壹個看不見面目的黑衣人，肩上扛柄六尺長的劍。
　　劍鋒發烏光，劍尖上挑著個僵硬扭曲的綠衣人……
　　夜色淒清，庭院寂靜。
　　假如這縱然只不過是壹幅圖畫，看見這幅畫圖的人，也壹定會毛骨悚然的。
　　何況這並不是圖畫。
　　郭大路忽然覺得很冷，突然想找件衣服披起來。
　　他只希望今天晚上發生的這件事，只不過是場噩夢而已。
　　現在夢已醒了。
　　黑衣人已走了出去，院子裏已沒有人。
　　還是同樣的院子，同樣的夜色，他喃喃道：”現在到這裏來的人，若能想像到剛才這裏發生過什麽事情，我就佩服他。“
　　王動忽然道：”剛才這裏發生過什麽事？“
　　郭大路道：”妳不知道？“
　　王動道：”不知道。“
　　郭大路道：”剛才這裏難道什麽都沒有？“
　　王動道：”沒有。“
　　郭大路笑了，道：”不錯，已經過去了的事，根本就跟從未發生過沒什麽兩樣。“
　　王動道：”答對了。“
　　郭大路道：”所以妳最好莫要多想，想多了反而煩惱。“
　　王動道：”又答對了。“
　　燕七忽然道：”這次不對。“
　　王動道：”哦？“
　　燕七道：”因為這件事無論妳想不想，都壹樣會有煩惱。“
　　郭大路道：”什麽煩惱？“
　　燕七嘆了口氣，道：”現在我還看不出，也想不通，所以我才知道那壹定是很大的煩惱。“
　　他們忽然同時閉上了嘴。
　　因為這時那黑衣人又慢慢地走了進來，穿過院子，走上石階，站在柱子前。
　　他背後的長劍已入鞘。
　　郭大路忍不住道：”我去問問他。“他不等別人開口，已跳出窗子，沖了過去。
　　黑衣人倚著柱子，閉著眼睛，似又睡著。
　　郭大路故意大聲咳嗽，咳得自己的嗓子真的已有些發癢了。
　　黑衣人這才張開眼，冷冷地看著他，冷冷道：”看來妳應該趕快去找個大夫才對。“
　　郭大路勉強笑了笑，道：”我用不著找大夫，我自己也有專治咳嗽的藥。“
　　黑衣人道：”哦。“
　　郭大路道：”我無論有什麽大大小小的毛病，壹喝酒就好。“
　　黑衣人道：”哦。“
　　郭大路道：”現在妳是不是也想喝兩杯了。“
　　黑衣人道：”不想。“
　　郭大路道：”為什麽？妳剛才不是已經……已經殺過人了嗎？“
　　黑衣人道：”誰說我殺過人？“
　　郭大路怔了怔，道：”妳沒有？“
　　黑衣人道：”沒有。“
　　郭大路道：”剛才妳殺的那……“
　　黑衣人道：”那不是人！“
　　郭大路訝然道：”那不是人？要什麽樣的才能算是人？“
　　黑衣人道：”這世上的人很少。“
　　郭大路又笑了，道：”我呢？能不能算是人？“
　　黑衣人道：”妳要我殺妳？“
　　郭大路目光閃動，道：”妳若不殺我，怎麽能得到催命符的賊贓呢？“
　　黑衣人道：”這裏沒有賊贓，這裏什麽都沒有。“
　　郭大路道：”妳知道？“
　　黑衣人道：”嗯。“
　　郭大路道：”那麽妳為什麽來的？“
　　黑衣人道：”錯過宿頭，來借宿壹宵。“
　　郭大路道：”可是剛才妳卻為這件事殺了那個不是人的人？“
　　黑衣人道：”不是為這件事。“
　　郭大路道：”妳是為了我們殺他的？“
　　黑衣人道：”不是。“
　　郭大路道：”妳為了什麽？“
　　黑衣人冷冷道：”我要睡了，我睡的時候，不喜歡別人打擾。“
　　他果然又慢慢地閉起眼睛，再也不說壹個字。
　　郭大路看著他，看著他肩後的長劍，竟然覺得自己很走運。
　　第二天壹早，黑衣人果然不見了。
　　他什麽也沒有帶走，什麽也沒有留下——只留下了柱子上的壹個洞。
　　郭大路看著柱子上的這個洞，忽然笑道：”妳知不知道我在想什麽？“
　　燕七搖搖頭。
　　郭大路道：”我想我實在很走運。“
　　燕七道：”走運？為什麽？“
　　郭大路道：”因為我上次遇見的那黑衣人，不是這個。“
　　燕七沈吟著，道：”但這次妳還是遇見了他。“
　　郭大路道：　”這次我也沒有倒黴，他對我們非但連壹點惡意都沒有，而且還好像是特地來幫我們的忙的。“
　　燕七道：”他是妳的朋友？“
　　郭大路道：”不是。“
　　燕七道：”是妳兒子？“
　　郭大路笑道：”我若有這麽樣壹個兒子，不發瘋也差不多了。“
　　燕七道：”妳以為他真的無意中到這裏來的，幫了我們壹個忙之後，就不聲不響的走了，非但不要我們道謝，連我們的酒都不肯喝壹杯。“
　　他搖著頭，冷笑道：”妳以為天下真有這麽樣的好人好事？“
　　郭大路道：”妳的意思，是不是說他壹定還另有目的？“
　　燕七道：”是。“
　　郭大路道：”他的目的是什麽呢？“
　　燕七道：”不知道。“
　　郭大路道：”就因為妳不知道，所以才認為他壹定會為我們帶來很多麻煩的，是不是？“
　　燕七道：”是。“
　　郭大路道：”妳想這麻煩什麽時候會來呢？“
　　燕七目光凝視著遠方，緩緩道：”就因為我不知道那是什麽麻煩，否則就也用不著擔心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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