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六章 笑看英雄不等閑（三）

　　數日之前，這片大陸上還殘留著最後的暑氣，第壹場秋雨還沒有來得及落下來。只有晨與暮時，日頭黯淡下的風有了些清冽的秋意，在山丘野林田壟之間穿蕩著，吹拂著。
　　秋風漸起人憂愁，而那個時候的範閑，並沒有太多的憂愁情緒，他坐在長長的黑色車隊之中，隨著馬車的起伏而醞釀著睡意，這睡是假睡，他只是閉著眼睛，放開了自己的心神，任由體內那兩道性質完全不同的真氣，在上下兩個周天循環中暗自溫養流淌。
　　天壹道的自然真氣法門被運於上周天中，溫柔純正，已得要念，而他真正的倚仗，那道強大的霸道真氣，行於體內各處，強悍著他的身體，錘打著他的心意。
　　四顧劍臨死時轉贈給他的那本小冊子的內容，也被範閑牢牢地記在了腦內，這壹路向西歸京，他在繼續錘煉自身修為的同時，也嘗試著繼續按照那個小冊子上的玄妙所言，放開心神，去感悟四周虛空之中可能存在，可能莫須有的元氣波動。或許是旅途勞累，或許是東海之畔本就聚著太多的天地靈氣鐘秀，所以這壹路上，範閑並沒有得到太多的進展，然而那種調動神思，對外界發生敏感觸覺的速度卻是快了許多。
　　無壹日不冥思，無壹刻不苦修，這大概便是範閑能夠擁有今天的實力地位的真正原因吧？壹陣風吹進了馬車的車簾，讓他微微瞇起了眼，不知為何心尖顫抖了壹絲，感到了壹陣寒意，似乎覺得天底下正有些事情，有些註定會影響到自己的事情將要發生。
　　會是什麽事呢？他瞇著眼睛看著外面的昏沈山野，緩緩沈散體內的真氣蘊集，將心神從四周收斂了回來。東夷城的事情基本上定了，父親離開了十家村，回去了淡州，京都那邊壹片平靜，陳萍萍那個老跛子也應該踏上了歸鄉的路程，壹切都依循著範閑所企望的美好道路在前行，可為什麽會有那種不祥的感覺？
　　那雙清秀好看的雙眉微微皺了起來，離開東夷城之後，唯壹讓範閑覺得有些奇怪的，就是東夷城這些屬國義軍的沿路狙擊，這些熱血的遺民們雖然懷著必死的心，前來刺殺慶國的權臣，但是範閑身周的防衛力量太強，加上大皇子還派出了壹支千人隊作為護衛，連著數日的攻擊，只是讓那些義軍丟下屍首，拋下熱血便頹然而散。
　　令範閑警惕的是，自己離開東夷城返京的路線十分隱秘，就算有人在東夷城查到，可要沿路布下這些狙擊的陣勢，也需要有極強大的情報系統作為支撐。
　　他的心頭壹動，得出了壹個極為寒冷的判斷，監察院內部有人在向這些東夷城屬國的義軍通傳情報！而且這件事情是在自己擬定離開東夷城日期後，便開始了。
　　看來……京都有些勢力想攔自己回京，更準確地說，那些勢力要的只是拖延範閑回京的速度。京都裏會發生什麽事？是什麽事情與自己有關，而對方堅決不讓自己在事情結束之前趕回京都？範閑的眼眸寒冷了起來，身子也寒冷了起來，下意識裏緊了緊套在身體外的薄氅。
　　能夠讓監察院內部出現問題的人，只有兩個，壹位是皇帝陛下，壹位是陳萍萍。想拖延自己回京步伐，能做到這件事情的人，也只有這兩個，不問而知，京都裏發生的事情，壹定與皇帝老子和陳萍萍有關。
　　範閑將目光從車窗外的景色裏收了回來，只沈默了片刻，便在強烈的憂慮促使下下定了決心，對車旁馬上的沐風兒吩咐道：“變陣，以鋒形開路，沿途不要和那些人拖延，用最快的速度趕回燕京。”
　　沐風兒心頭壹驚，暗想若是強行壹路沖殺回境，只怕要多死許多人，速度所帶來的弊端，便是損傷。他看了小範大人壹眼，知道大人壹定是嗅到了某些詭異的味道，這才急著要趕回京都，不敢相詢，趕緊向長長的歸京隊伍，下發了全速前進的命令。
　　馬蹄聲如雷，車聲如鐵，就這樣在東夷城通往慶國的大道上奔馳了起來。
　　然而行不過半個時辰，整個隊伍便忽然放緩，前方響起示警的響箭。這些日子裏，護送小範大人的隊伍已經習慣了無處不在的偷襲與伏擊，所以並不如何震動，然而今天這示警的響箭有些怪異，只響了壹聲便停了，緊接著便是從車隊前方向後不停高聲叫著：“安全！”
　　監察院呼喊著安全的聲音極為短促快疾，因為他們害怕後面的同僚們會誤傷了前來傳信之人……那個傳信之人太快了，快到整個車隊的防禦力量除了看壹眼腰牌之外，來不及做任何反應。
　　“安全！”當最後壹聲的聲音在範閑的黑色馬車旁邊響起時，壹個淡灰的身影也如壹道閃電壹般，斜斜裏飛掠到了馬車之旁，車隊延綿極長，而此人的輕身身法竟然與監察院部屬傳訊的速度差不多，實在是令人瞠目結舌。
　　沐風兒身為啟年小組眼下在範閑身邊的親衛首領，警惕地握著刀柄，看著那個風塵仆仆，滿臉憔悴，剛剛落在馬車之旁的監察院官員。這個官員的臉看上去很陌生，所以沐風兒不敢大意，然而當他看到了那個官員壹直用右手高高舉著的腰牌，心頭大震，沒有攔阻此人上車的動作。
　　那名身上衣衫已經破落到不像模樣的監察院官員，鉆進了範閑所在的馬車，直接跪了下去，嘶啞著聲音說道：“陳院長回京，生死不知！”
　　……
　　……
　　當這名官員如閃電如輕風的身影出現在馬車之旁時，範閑的眼睛就亮了起來，越來越亮，因為他看出了擁有如此迅疾身法的官員是誰，對方是自己已經思念數年，自己往年最親近的下屬。
　　“老王頭……”看著這名官員進入車廂，範閑眼睛裏的亮色漸盈，化作喜色，哈哈大笑，然後笑聲戛然而止，因為他聽到了王啟年所說出的那句話。
　　範閑眼中的亮色喜色迅疾凝結，變成了壹團灼熱的冰，寒得可怕，熱得可怕，直接問道：“從何地回，何時？”
　　王啟年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監察院雙翼之壹的他，從達州城外不遠處向著東北方向斜插而來，許久不曾休息，完全憑仗著心頭那壹口氣在支撐自己疲憊至極的身軀，此時終於見到了範閑，他已經快要支撐不住了，但他知道，範閑此時問的那個問題，涉及到老院長何時能夠抵達京都，範閑還有多少時間，所以他很直接地說出了答案。
　　範閑沈默地坐在椅上，閉目，然後睜開，已經在腦子裏算出陳萍萍被押送回京大概的日期，以及自己從這個地方趕回燕京，再趕回京都需要的時間。
　　趕不上了嗎？範閑眼眸裏的那團寒火愈來愈盛，他看著跪在身前的王啟年，壹言不發，先前久別重逢的那絲喜悅，卻被壹股強大的怨氣所掩蓋。陳萍萍返鄉的護衛力量是範閑親手安排布置，在監察院的看防下，怎麽可能被皇帝老子再抓回去！
　　範閑此時根本想不到，在達州發生的壹切，只不過是陳萍萍自己要回京，他要回去問皇帝陛下幾句話而已。
　　時間急迫，如同山火已經燒到了眉毛，範閑冷著臉，對車窗邊的沐風兒說道：“全隊返回東夷，告訴大殿下，除非有我的親筆書信，永遠不要回來。”
　　從知曉陳萍萍再返京都，到範閑發出第壹聲命令，總共只花了片刻時間，範閑首要處理的便是這壹大隊的問題，接著便是要防範此時在東夷城擁兵過萬的大皇子，會不會出什麽問題。
　　發布完命令，下面的人自然會負責執行，範閑不會再多說任何壹個字，他從豪華黑色馬車的格板裏取出壹袋清水綁在了自己的腰上，然後長身而起，深深地吸了口氣。
　　……
　　……
　　黑色的車廂忽然間解體，正前方沒有覆蓋鋼板的那片木壁轉瞬間被震成碎木，壹個黑色的身影，如壹道黑色的閃電壹般掠出了馬車，腳尖壹點馬頭，整個人斜刺裏向著正前方射了出去，空氣中傳來壹陣割裂般的響聲。
　　範閑珍惜每壹分每壹秒的時間，他體內的霸道真氣被提升到了最頂峰的狀態，而剛剛悟得的些許法術，也幫助他的身體在空中變得更像壹只鳥兒，借著空氣的流動疾速向前，將自己的身形化作了壹片黑色的影子。
　　如壹道閃電，腳尖踏在監察院眾官員的頭頂，飄然而逝，轉瞬間便來到了隊伍的最前方，這大概便是範閑能夠發揮出來的終極速度。
　　人在半空之中，他壹腳將大皇子派過來的那名將軍踹落馬下，搶過這匹隊伍裏最好的戰馬，緊接著手指自發間壹抹，壹枚幹凈的鋼針紮到了這匹戰馬的脖頸處，手指壹彈取下戰馬的抹嘴，餵了壹顆麻黃丸，黑騎的刺激馬力之術，在這極短的時間內，被他神乎其神地施展了出來。
　　立於馬上的範閑悶聲壹哼，駿馬如箭般迅疾駛出，脫離了大部隊，轉瞬間成為了官道上的壹個小黑點，只用了些許時辰，便消失在了眾人的視野之間。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壹幕，在震驚於小公爺絕強修為的同時，也極為疑惑，究竟前方發生了什麽事，竟讓小公爺急迫到了如此地步！
　　沐風兒得了範閑的命令，卻對這道命令十分不解，為何自己這些人又要再返東夷城？他下意識裏往車廂裏看了壹眼，他此時已經猜到那名有著啟年小組最高等級腰牌的陌生官員是誰，王啟年大人在監察院裏也是個傳奇人物，沐風兒想從他的嘴裏知道到底京都方面發生了什麽大事，然而當他撥拉開木板時，發現……王啟年大人已經體力損耗到了極點，昏死在了廂板之中。
　　由達州至此地，只用了兩日時辰，這已經不是人類所能達到的速度，而王啟年做到了。
　　沐風兒震驚微懼地看著這壹幕，下意識裏擡頭向著小範大人消失的方向望去，隱約猜到，這大概是壹場接力的賽跑，或許，這是壹場與死神進行的賽跑。
　　※※※
　　冰冷強勁的秋風，如刀子壹般呼嘯擊打在範閑的臉上，他眸裏的寒火已經褪去，然而卻透出了壹股令人心悸的平靜。他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麽，京都裏的那個老跛子需要的是什麽，是時間，只是時間。雖然他無法理解，也不用去理解，為什麽壹切眼看著正在往完美方向發展的大勢，忽然會在達州那個地方發生了壹個大的急轉，他只知道老跛子如果回了京都，壹定是為了當年的那件事情，老跛子是赴死去了。
　　時間，還是時間，只是時間，急迫得如山火壹般焦灼著範閑的心，如沙漏裏的細砂壹般沖刷著他的心。身下的戰馬蹄如踏雲，氣如奔雷，在藥物的刺激下，保持著最快的速度，在山林間的官道上疾馳著，壹路穿山破霧，壹夜踏溪亂月，直抵燕京。
　　整整壹夜時間，範閑不曾下馬，不曾減速，除了腰畔的清水皮囊為他和馬兒補充了些許水分之外，再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此去關山路遠，要抵京都還須時辰，還需要精神。
　　天色剛剛破曉，燕京雄城已在眼前，只用了壹夜的時間，便趕回了慶國的國境之內，範閑已經拼命了，他的速度快到令人不可思議，甚至連最後那段道路上埋伏著的義軍，也根本沒有辦法反應過來，只有看著那壹路煙塵，壹騎黑騎孤獨壯勇狂奔而去。
　　範閑要珍惜每壹秒時間，所以他當然不會進入燕京城，不論燕京方面有沒有得到皇帝老子的任何暗諭，他都不會去冒這個險，更不會在此耽擱任何時間。就在雄城映入眼簾的第壹瞬間，他單腳鉤住馬鐙，自懷中取出令箭，手掌真氣微運，直指天空。
　　蓬的壹聲，壹道美麗的煙火劃破了燕京雄城外安靜的清晨，遠方淡淡的月鉤都被這枝煙火壓下了風采，東方初升的朝陽，卻還來不及追逐這壹絲壹現即逝的光芒。
　　燕京城內大部分人還在酣甜地睡眠，然而畢竟是地沖北齊東夷的雄城要關，守城士兵的反應極快，在第壹時間內敲響了城頭角樓裏的示警鑼鼓，壹瞬間，城上的慶國軍士們集結了起來，緊緊地握著兵器，看著遠方沖來的那匹戰馬以及馬上的那個人。
　　當範閑駛近燕京雄城，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城上士兵們手中兵器反射的晨光，他的臉上卻沒有絲毫表情，心頭也沒有絲毫波動，只是用力地壹扯馬韁，在疾行之中強行扭了方向，沿著燕京城的古舊厚實城墻方向，再向東去。
　　城上的守城士兵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壹幕。
　　緊接著壹陣肅殺的馬蹄聲如雷聲般密集地響了起來，燕京城外臨時駐地裏壹片躁動，當範閑轉行向東的同時，那片營地裏五百名全身黑甲的騎兵也已經做好了出擊的準備，斜斜殺出營地，在燕京城的東向城門外與範閑會合。
　　五百黑騎，在慶國國境之內準備接應範閑返京的黑騎，在清晨時看到了那枝象征監察院最急迫院令的令箭，在最短的時間內反應了過來，接應到了範閑。
　　範閑速度不減，與黑色的洪流匯合在了壹處，再也看不到他壹個人的身姿，有的只是壹整片烏雲壹般的掃蕩之勢。
　　沒有任何命令，沒有任何言語，範閑身形壹輕，棄了自己身上已經奔馳了整整壹夜的戰馬，飄到了身旁黑騎副統領的馬上，而副統領早已經掠到了另壹匹空出來的戰馬之上。
　　換馬始終是在極高的速度之中完成，沒有任何的阻礙，黑騎的馭馬之術天下無雙，果然不是虛傳。黑騎將士們看著院長大人焦慮而冷漠的面容，沒有任何人發問，知道壹定是出大事了，所以他們沈默而強悍地跟隨著範閑的箭頭，向著東方的平原疾殺而去。
　　壹聲悲鳴，伴隨範閑壹夜的戰馬口吐白沫，倒地震起煙塵，四腳微抽，力盡而亡。只是瞬間功夫，整整五百名黑騎便消失在了燕京城下的平原之上，只留下了這匹戰馬和壹地煙塵。
　　燕京城上的守軍們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這幕神奇的場景，久久說不出話來，他們當然知道黑騎的厲害，只是今天親眼看到後，依然被震懾得無法言語，尤其是最先前那名單身而來的騎士究竟是誰？
　　當燕京大帥王誌昆了解到了清晨發生的壹切，目露憂色，命令全軍戒備，封鎖慶國與北齊東夷方向邊境時，那些給他帶來無窮疑惑和震駭的黑騎，那位帶領黑騎掠城狂肆疾奔的小公爺早已經離開了燕京城的範圍，踏上了真正歸京的道路。
　　……
　　……
　　壹路穿州過州，壹路遇阻破阻，不和任何州郡地方官員啰唆壹句話，將慶律裏關於軍隊調動的任何律條都看成了廢話，強悍的五百名黑騎在範閑的帶領下，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了京都。
　　這已經是好幾天之後的事情了，而在這幾天裏五百黑騎的狂奔，不知驚煞了多少官員百姓，不知會在慶國的歷史上留下怎樣的傳說。黑騎千裏突襲，天下第壹，然而以往這支鐵打的幽冥隊伍，只是為了慶國和皇帝陛下的利益，奮勇突殺於國境之外，而慶歷十年的這次突襲，卻是縱橫在慶國的沃野之上。
　　秋雨之中，京都外的離亭忽然顫抖了起來。壹批如黑鐵如烏雲的騎兵隊呼嘯而過，震起壹地塵土，數片落葉。
　　京都近在眼前，而身處黑騎正中的範閑已經疲憊到了最艱難的時刻，數日數夜不休不眠，沒有進食，只是靠著清水支撐著自己的疲乏，只是眼中心中的那抹寒火在刺激著他的身體機能，讓他沒有倒下。
　　他要趕回去，他要阻止要發生的壹切。
　　“妳要等我。”範閑黑色官服外面蒙著壹層沙土，臉上也盡是黃土，便是眼睫上也糊了壹層，他的嘴唇幹枯，他的眼瞳亮得嚇人。昨天落了壹場雨，讓這壹批黑色的騎兵顯得異常狼狽，即便以黑騎的能力，在這樣縱橫慶國腹部的大突襲中，依然有人沒有辦法跟上範閑的速度，掉下隊來。
　　如果範閑不是全面爆發了自身強悍的修為，也根本無法支撐這樣恐怖的速度。而在昨天的那壹場雨裏，終於有戰馬再也支撐不住，再用藥力也無法前行，而範閑在黑騎中連換十匹馬，也再也找不到可換之馬，便在官道之上生生搶了壹個商隊，奪了三十匹馬來。
　　此時範閑的身邊，便還有二十幾名黑騎，可就是這樣壹個小小的隊伍，卻讓整個京都郊外的土地都顫抖起來，就像是有壹支難以抵抗的軍隊，正在逼近慶國的心臟。
　　黑騎臨京，直沖京都正陽門。此時京都城門緊閉，所有的防禦力量都已經提升到了最高的等級，十三城門司的士兵以及京都守備的騎兵們，正肅然地註視著京都外的壹切。然而這數十騎黑騎來得太快，來得太決然，快到京都守備師甚至都沒有辦法做出反應，便到了正陽門下。
　　離正陽門約有五十丈距離的時刻，範閑抹了壹把臉上汙濁的雨水，馬速不減，向著正陽門上的那些將領厲聲暴喝道：“開門！我是範閑！”
　　……
　　……
　　小範大人回來了！城頭上的那些將領官員們的臉都白了起來，今天京都內皇宮前在做什麽，他們當然清楚，只是這些將領們奉旨守城，宮裏擔憂著監察院會不會牽扯到朝堂上其余的勢力，而從來沒有人想到……小範大人竟然會忽然出現在京都正陽門下！不論是用冷漠壓抑暴怒的慶國皇帝陛下，還是想盡壹切辦法想阻止範閑歸京的陳萍萍，只怕都不會想到，今天範閑會趕回京都！
　　慶國朝廷最後壹次知道範閑的時刻，範閑還遠在國境之外，還在由東夷城返回京都的道路上，就算用飛的，只怕也來不及趕回來。然而……令所有人不敢置信的是，範閑偏生趕了回來！
　　“死守城門！弓弩手準備！”正陽門統領第壹個反應了過來，他所接受的旨意是，今天關閉京都城門，嚴禁出入，他顫抖著聲音看著越來越近的那二十幾騎黑騎，就像看著將要攻城的千軍萬馬壹樣，面色微白發出了命令。
　　就算是小範大人趕了回來，可是今天，特別是今天，不能讓他入京！
　　“小範大人，今日……”正陽門統領想對馬上的範閑解釋幾句什麽，然而範閑哪裏有時間來聽他的解釋，他身下的戰馬速度未減，眼光在正陽門城墻上壹掃，便看到了那些嚴陣以待的軍士，他的心抽緊壹下，知道自己拼了命地往京都趕回，只怕依然是來晚了。
　　馬上的範閑眼中爆出兩抹寒芒，死死地盯著城頭上的官兵，只盯得那些官兵們都畏怯地收回了目光。
　　黑騎離城門越來越近，範閑舉起了右手，然後用力地斬下，身後二十幾騎黑騎，作成壹個三角隊形，減緩了速度，保持在了城頭弓箭的射程之外。
　　京都城墻上的人們心裏壹松，雖然二十幾名黑騎便氣勢逼人，但這些人當然不可能攻破城墻，只是如果真和黑騎正面對上，誰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麽事情？只要這些黑騎停住了，不再強攻，這就已是極好。
　　然而範閑沒有減速，他依然在向正陽門的方向沖刺。
　　他身後的那二十幾騎黑騎冷靜地自身後取出各自背後的勁弩！
　　蓬蓬蓬壹陣密集的聲音，勁弩忽然發射，向著城頭上射出了鉤索，叮當壹聲，死死地扣住了城墻上的青磚！十數道黑色的鉤索，就像是網子壹樣，在城墻上下變成了壹道橋，壹道跨越生死的橋！
　　這是三處很多年前便研制出來的鉤索，當年範閑出使北齊的時候，院內便諫他使用，然而範閑自有自己的保命絕招，所以未用，但今日必須節省壹切時間，要強行突破城墻，範閑早已做好了準備。
　　他單身孤騎已至正陽門下，隨著頭頂的秋雨微凝，那些黑色的鉤索像無數的影子壹般閃過天空，範閑悶哼壹聲，強行壓抑下因為無比疲乏和精力消耗所帶來的真氣浮躁，霸道真氣猛地釋出，壹腳踏在馬背之上，憑借著與四周空氣流動的微妙感應，生生地直飛而上，轟的壹聲，勢若驚雷。
　　就像壹只黑色的大鳥，飛舞在京都陰森的城門之前，越來越高。
　　“砍索！砍索！”正陽門統領聲嘶力竭地喊道，他不敢讓官兵們對那個黑魅的人影發箭，因為他不知道殺死了小範大人，自己會不會被皇帝陛下滿門抄斬。
　　正陽門統領有所忌憚，範閑卻沒有絲毫忌憚，他暴喝壹聲，體內真氣強行再提，指尖在黑色的鉤索上壹搭，整個人便像壹道黑煙般飄了起來，沿著鉤索，向著高高的城墻上掠去！
　　壹根鉤索被砍斷，還有壹根，當十幾根鉤索被十三城門司的士兵全部砍斷時，壹身灰土，疲憊不堪的範閑，已經掠到了城門之上，只見壹道淒厲的亮光壹閃，他身後壹直負著的大魏天子劍，就此出鞘！
　　壹道劍尖刺穿了正陽門統領的咽喉，鮮血壹飆，忽地掠回，統領頹然倒地。
　　範閑如壹陣風般掠過他的屍身，用身上三道淺淺傷口的代價，突破了城墻上強悍慶軍的防守，沿著長長的石階飛掠而下，劍光再閃，立殺三人，搶了壹馬，雙腿壹夾，沿著那條直道，向著皇宮的方向奔了過去。
　　快，所有的這壹切只能用壹個快字來形容，比當初在淡州懸崖上躲避五竹木棍時更快，比當初突入皇宮，猛烈制住太後時更快。從知道這個消息的那壹刻，直到如今殺入京都，數日數夜裏的每分每秒，範閑已經發揮了超出自己境界的能力，心中的那抹恐懼，讓他變得前所未有的強悍與冷血。
　　鮮血在他的劍上，在他的身上，他沒有絲毫動容，他的心裏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和慌張，看京都的局勢，只怕那人……那個應該等自己的人，已經等不到自己了。
　　“妳要等我。”範閑在心裏再次重復了壹遍，任由秋雨擊打在自己滿是塵土的臉上，發瘋壹般地向著皇宮疾馳。
　　皇宮近了，秋雨大了，街上沒有多少行人，人們都聚在了哪裏？範閑有些惘然，有些害怕地想著，然後他聽到了陣陣的喝彩聲，然後聽到了沈默，死壹般的沈默。
　　京都裏的人們聽不到沈默，只有範閑能聽到，十分恐懼地聽到。京都裏的人們只聽到了沈默裏的馬蹄聲。
　　嗒嗒嗒嗒。
　　人們只是在沈默裏聽到馬蹄聲，然後看到了那個如閃電壹般沖過來的黑騎，看到了秋雨之中那身破爛骯臟的黑色官服，看到了馬上那人肅然而殺意十足的臉。
　　皇宮前廣場上觀刑的人們忽然發生了躁動，驚呼與慘呼幾乎在同壹時間內響起，人海後方的波動極為混亂，不知有多少人被踩踏受傷。
　　因為那孤單的壹騎沒有絲毫減速，而直接冷血地向著密集的人群沖了過來！
　　能躲開的人都躲開了，躲不開的人都被馬撞飛了，在秋雨之中，馬蹄路人，冷血異常。
　　人海在死亡的恐懼下分開壹道大大的口子，拼命地向著側方擠去，給這壹騎讓開了壹條直通皇宮下，小小法場的通道。
　　禁軍合圍，長槍如林，直指那壹騎。
　　範閑沈默地飛了起來，越過了那片槍林，人在半空中，劍已在手，如閃電壹般橫直割出，嗤嗤數響，生斬數柄長劍，震落幾名內廷侍衛，而他的人已經掠到了法場的上空。
　　不論做何動作，範閑的雙眼壹直看著那個小木臺，看著被綁在木架上，血肉模糊，奄奄壹息的那個老人。範閑的眼神愈發的冷漠，愈發的怨毒，然後聽到了四周襲來的勁風。
　　無數麻衣影子掠起，像飛花壹樣在秋雨裏周轉著，封住了範閑所有的去路。
　　範閑沒有退，沒有避，胸背上生受了三掌，而他的劍也狠狠地紮入了壹名麻衣人的面門之中，從他的眼簾裏毒辣地紮了進去，鮮血與眼漿同時迸了出來，混在了雨水之中。
　　他狂喝壹聲，左手壹掌橫直拍了過去，霸道之意十足，只聽著腕骨微響，左手邊的麻衣人被震得五官溢血，頹然倒地。啪的壹聲，範閑的雙腳終於站到了濕漉漉的小木臺上，然而他也付出了極大的代價，體內傷勢猛地爆發，壹口血吐了出來。
　　然而他不管不顧，只是怔怔地看著木架上的那位老人，那位身上不知道被割了多少刀的老人，那個被袒露於萬民眼前，接受無盡羞辱的老人。
　　只需要壹眼，範閑便知道自己回來晚了，自己沒有辦法讓對方再繼續活下去，他枯幹的雙唇微啟，想說些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秋雨落下，灑掃在木臺上壹老壹少二人的身上，四周壹片死壹般的靜默，所有的禁軍、內廷高手和慶廟裏的強大苦修士將這片木臺緊緊圍住，然而在範閑先前所展現出的強悍殺意與不要命的手法壓制下，所有人的身體都有些僵硬，沒有人能夠邁得動步子。
　　範閑十分艱難地走上前去，扯脫繩索，將陳萍萍幹瘦的身體抱在懷裏，脫下自己滿是汙泥破洞的監察院黑色官服，蓋在了他的身上。
　　陳萍萍極為困難地睜開了眼，那雙蒼老渾濁而散亂的雙眼，卻閃耀著壹抹極純真的光芒，就像個孩子——老人就像個孩子壹樣縮在範閑的懷抱裏，似乎有些怕冷。
　　“我回來晚了。”範閑抱著這具幹瘦的身體，感受著老人的溫度正在緩緩流逝，幹澀地開口說道，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挫敗感與絕望與……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