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父子與城

　　“怎……怎麽辦？之前也是這樣……”李西就臉色煞白，也不知道是失血過多，還是被眼前這壹幕嚇的。
　　秦滿江似乎早有準備，低聲說道：“別說話，別亂動，跟著我。”
　　在秦滿江的帶領下，兩人在放映廳壹堆詭異的人無聲的註視中，緩緩走向最後壹排觀影的空位，坐了下來，然後面無表情地看著全是雪花，根本沒有畫面的大熒幕。
　　詭異的氛圍還在持續。
　　正如秦滿江推測的那樣，這些“人”並沒有進壹步的舉動，反而在看到秦滿江和李西就坐下之後，所有人的脖子，又緩緩地扭了回去，目光重新落回滿是雪花的大熒幕上。
　　秦滿江和李西就都松了壹口氣。
　　李西就壓低了嗓音偷偷問道：“到底是怎麽回事？它們不是鬼嗎……”
　　秦滿江搖搖頭，說：“它們的確是鬼，但它們應該不是那種無條件無差別進行攻擊殺戮的鬼。”
　　“之前妳打電話來的時候我就覺得奇怪，這個放映廳裏它們所有的奇怪表現都發生在妳打電話之後，也就是說，只要不打擾它們看電影，我們暫時就是安全的。”
　　“這些人不會都是十年前的那場火災的死者吧……我就不該點那個遊戲，被引導進了這種鬼地方……”
　　“這裏根本就是專屬於鬼怪的電影院……”
　　李西就似乎有些後悔。
　　秦滿江深深地看了他壹眼，沒有接話。
　　“妳的傷現在不能處理，這把刀拔出來我擔心會大出血，暫時保持這樣，等我二十分鐘。”他說道。
　　李西就點點頭，似乎沒放在心上：“不信妳還能信誰，認識妳這麽久以來，我就沒見妳慌過！誒，秦哥，妳會不會哭啊？”
　　李西就的問題很突然。
　　“我記得老秦叔過世的時候妳喝醉了，但就算醉成那樣了妳都沒哭……妳不會沒有淚腺吧？”
　　秦滿江看著他，認真地說：“哭泣是人類降臨世界的第壹件事，是好事，我只會為了開心的事哭。”
　　“可妳開心的時候我也沒見妳哭啊？”
　　“沒開心到哭的程度。”
　　“哦……那有沒有壹種可能，我們是從天堂來了地獄，所以壹出生就哭？”
　　秦滿江看著李西就壹眼，剛要說話，卻發現放映廳的其他視線又盯了過來，趕緊閉了嘴。
　　這個放映廳絕不只是躲避高大厲鬼追殺的作用，它不該存在，但現在的確存在。
　　它大概率隱藏著什麽，這其實不難猜，秦滿江已經推測出了壹點，首先，那兩只鬼父子無法進入這裏，簡直就是明擺著告訴他這裏隱藏的秘密是與它們相關的。
　　如果在場的所有“人”都是十年前葬身於火災的三號廳觀眾，除去鬼父子不能進入外，還差兩人。
　　這兩人如果由李西就和秦滿江替代的話，剛好湊齊了當年的人數。
　　當秦滿江和李西就在位置坐好，視線移向大屏幕時，果然……
　　奇異的事發生了！
　　大屏幕慘白的雪花壹停，壹幅褪色的畫面……開始播放。
　　秦滿江屏住了呼吸，李西就也瞪大了眼睛，他之前看到的電影明明不是這個，難道真的是人數的關系？
　　不管怎樣……“電影”開始了。
　　……
　　畫面開始在壹個晴朗的夏天。
　　伏城人來人往，車輛川流不息，清爽的風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卷走了壹些搖搖欲墜的樹葉，有的落在街頭，有的落在湖面，有的落在長椅，有的落進書頁，還有壹片，落在了壹位父親的肩頭。
　　畫面拉近，壹對衣著樸素的父子站在大街上，他們毫不起眼。
　　父親皮膚黝黑，明明還年輕，但身材有點佝僂，個子也不高。
　　雖然看得出來他好好地清潔過自己，但指甲縫裏的黑色，與眼梢鬢角的疲憊與皺紋，卻是遮不住的。
　　這對父子來自山村。
　　指甲縫裏的黑色來自壹種叫橡膠樹的東西，粘在手上很容易變黑，壹開始他每次都要清洗，卻很快就會再次染上，到後來，已經洗不幹凈了。
　　這是父子倆第壹次進城。
　　孩子要上小學，山村裏沒有小學，父親決定，帶孩子進城，不在山裏幹了，進城裏打工。
　　壹路過來，孩子第壹次見到火車，第壹次吃到雪糕，第壹次看到比臉還幹凈的鏡子！
　　趴在鏡子前，將手小心翼翼地貼上去，按下壹個幹凈的手印，然後傻傻地笑。
　　“爸爸，我想看動畫片。”
　　父親：“好，爸爸帶妳去。”
　　他並不知道哪裏能看動畫片，鼓起勇氣找人問過後，他知道了壹個叫電影院的東西。
　　壹位父親拉著壹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去找電影院了。
　　他們從城市的壹頭走到另壹頭，大熱天汗流浹背，眼睛卻很亮。
　　城市裏的人腳步匆匆，不會有人註意到這對野草壹樣的父子。
　　“就是這裏！”
　　找到電影院後，兩父子格外激動，父親拉著孩子的手往衣服上擦了擦，兩人忐忑不安地走了進去。
　　“先生您好，請問您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嗎？”
　　“……我們想看動畫片。”
　　售票員上下打量了壹下兩人，似乎恍然大悟：“哦，好的，我們最近的壹場電影在半個小時後，您需要嗎？”
　　父親連忙點點頭：“要……就這個。”
　　“好的，壹張票三十六元，壹共七十二元謝謝。”
　　孩子疑惑地看了壹眼父親，剛才他感覺到父親牽著自己的手突然用力了壹下。
　　“好……七十二……七十二。”
　　父親從褲兜裏拿出鈔票，各種顏色的都有，雖然並不嶄新，但很整潔。
　　“我們這裏還有快餐店和服裝店，兩位在等待期間可以去逛壹下哦。”
　　售票員笑容可掬地引導著。
　　“好……好……”
　　父親有些局促地牽著孩子，看了壹眼自己和孩子身上的衣服，又看了壹眼服裝店。
　　“走，爸帶妳去買衣服！”
　　……
　　放映廳裏，秦滿江沈默地看著大熒幕上的壹切。
　　那不是電影，那是這對父子生前的故事。
　　父親拉著孩子的手局促不安，進了快餐店卻發現不會自助點餐，最後狼狽地離開。
　　進了服裝店被老板拿起衣服壹勸，往身上試了試後，又不好意思還給人家說不買，價也不敢還，硬是買下了。
　　他們的確來到了城市，但很顯然，這座城市並不屬於他們。
　　兩父子穿著新買的親子裝，茫然地站在電影院門口，等待著電影開場。
　　他們看著車水馬龍，怔怔發呆。
　　城市很喧嘩，卻又靜悄悄的，只有夏天的風吹過樹梢，葉子壹搖壹晃。
　　“馬上就能看動畫片了。”
　　“嗯。”
　　“爸爸，城裏的錢好貴呢……”
　　“不貴，爸爸還能再掙。”
　　“嗯！”
　　畫面飛轉。
　　秦滿江雖然認真地看著，卻也在註意時間，只有不到十分鐘了。
　　起火的時間是在零點。
　　零點之前無法逃離這裏的話，壹切都完了。
　　屏幕上出現了放映廳的畫面。
　　和說好的不壹樣。
　　大屏幕上播放的並不是動畫片，但孩子懂事地沒有哭鬧，而是拉著父親的手，安靜地看著。
　　直到電影過半，他小聲說：“爸爸，我想尿尿。”
　　父子倆來到廁所，挑了不會影響到別人的最後壹間。
　　畫面壹轉，尖叫聲響起，火光沖天。
　　等在廁所門外的父親驚慌失措，用力砸門。
　　孩子雖然懂事，也再也忍不住恐懼，嚎啕大哭。
　　門壞了，無法打開。
　　父親沖下樓，到處翻找能開門的工具，最終只找到壹把刀。
　　他拿著刀上樓去劈砍，卻怎麽也砍不開。
　　絕望之下，他發現廁所上方是有空隙的！只要自己爬上去，然後跳進去就能把孩子抱出來。
　　然而……縫隙太窄了，也太高了。
　　他試過了所有辦法，但城市堅固的門依舊死死地困住孩子，也困住了他。
　　如果……我再高壹點，再瘦壹點就好了……再高壹點……再瘦壹點……
　　他被其他人拖著離開了廁所，他絕望地哭喊著，哀求著，求求大家救救他的孩子，孩子還在廁所裏。
　　他拼命掙紮，常年勞作的人力氣大得驚人，大家沒能拉住他。
　　然而下壹刻，頭頂的天花板猛然塌陷。
　　好心的觀眾們來不及躲閃，全都被壓在了下面，活活燒死。
　　倒是用力掙紮，剛掙脫的他逃過壹劫。
　　他跪在地上，淚流滿面，嚎啕大哭。
　　不出意外的話，他也會被燒死。
　　天花板塌陷擋住了過道，下樓的路布滿火光，劈裏啪啦炸開的火花，尚未徹底死亡的觀眾們的哀嚎，孩子的哭喊，嗆人又灼熱的煙氣……
　　他的皮膚，血液，內臟，都像快要被燒起來了壹樣。
　　他不想走了。
　　來到最後壹個隔間外，安靜地坐著，火舌在四處蔓延，越燒越烈。
　　“別怕，爸爸在，爸爸陪妳……”
　　他呢喃著。
　　然而下壹刻，最後壹個隔間旁邊的窗戶被轟然破開！
　　壹個綁著安全帶，穿著防火服的身影跳了進來。
　　“發現幸存者！”
　　他被綁上了安全帶，準備往窗外送。
　　“等壹等！還有人，還有人啊！”
　　“知道了，我會去救，妳快先出去！”
　　消防員抓住他大喊，他終於沒掙紮，配合著剛從窗戶躍出——
　　下壹刻，天花板再次垮塌。
　　他的雙眼驟然睜大，黝黑的面龐映照著火光，看著垮塌的廁所天花板，壹切聲音都卡在了喉嚨裏，再也說不出壹句話。
　　都怪我……
　　為什麽要來這種地方……
　　如果不來，如果這裏不存在……
　　壹切就不會發生了……
　　畫面再轉。
　　沒過多久，壹則只在報紙的角落上占了壹小塊位置的地方，出現了壹則報道——
　　【伏城東路，壹獨居男子持刀自殺，據悉，該男子系進城務工人員……】
　　大屏幕上，畫面結束。
　　這不是壹部電影，只是真實畫面的倉促閃回。
　　屏幕熄滅，燈亮起。
　　放映廳裏的詭異觀眾們全都消失不見了，只剩下秦滿江和李西就兩人。
　　“如果只是壹部電影多好……”
　　李西就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