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五章 风急浪险
贞观大闲人 by 贼眉鼠眼
2018-8-21 10:24
李绩和李素领着两万将士踏上了回家的归途。
一场记入史册的大战,已然到了尾声。这一战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自负刚愎的李世民在辽东战场上终于被现实狠狠扇了一巴掌,甚至折损了他的寿数。李世民最大的敌人泉盖苏文原本应该志得意满地回到都城,享受大权在握的快感,却意外地被那个外表恭顺窝囊,实则暗藏杀心的高藏一刀砍了脑袋。
而李绩和李素奉旨断后,却阴差阳错立下了泼天的大功,李素的谋划,李绩的果决,唐军仅仅靠两万轻骑便轻易攻破了高句丽的都城,并且将都城占领了两天。
不得不说,这个功劳委实太耀眼了,哪怕敌国的都城只被他们占领了短短两日,也是足够载入青史的,大唐史官的妙笔如果不那么苛刻的话,李绩和李素的名字足堪与汉代仅率八百孤军深入草原,并打下匈奴单于牙帐的冠军侯霍去病相比,封狼居胥之荣,古往今来鲜有。
撤退的两万将士显然也明白自己这次立下的功劳有多大,所以在朝金城港开拔的路上,每个人喜笑颜开,他们知道,回到长安后,陛下的封赏必将无比隆厚,因为在这场已经注定了战败结局的战争里,他们,是仅有的亮点,无论出于政治目的还是大唐上国的尊严,陛下都会重重封赏他们,用这场胜利告诉天下万邦藩属,朕并没有输,朕发起的东征是在打入敌国都城后才撤军的。而李绩和李素率领的打入敌国都城的两万将士,必将被陛下立为一根胜利的标杆。
前路平坦,前程光明,将士们的心情自然雀跃飞扬。
只不过,作为主帅的李绩和李素,二人脸上却见不到太高兴的神色,反而有股若隐若现的忧虑。
新罗边境大营距离金城港只有二百余里,策马飞驰之下,数个时辰便至。
金城港是一座靠海的小城,城池破败且简陋,城池里面的人口大约不过一万,城中规模仅只后世一个小镇大小,在新罗女王的带领下,李绩率所部下马步行进城,城内百姓纷纷跪地见礼,女王一脸高傲,目不斜视,从城中直接穿行而过,来到城东的海边码头上。
相比城内的萧条穷苦,城东的码头却繁忙许多,许多不明国籍的海船停泊在海边,忙着装卸货物,打着赤膊的新罗汉子喊着口号,将一堆堆货物搬到船上,旁边的官员垂头埋首记录着货物的进出清单,正中的码头口岸边,无数明黄色旌旗迎风招展,百余艘战船零零散散分布在码头外的近海处,战船如云,风帆林立。一名身材魁硕的中年大汉披戴铠甲,静静地站在码头的岸边,两侧亦有许多大唐将士列队雁形展开。
李绩和李素认识这名将军,急忙快走几步迎上,三人互相见礼。
此人正是郧国公沧海道行军大总管张亮。
虽名为“亮”,其实名字并无半分亮点,不过在这贞观朝里,张亮可谓名声赫赫,他是凌烟阁功臣之一,排名第十六。如果李世民心血来潮办个阅文集团的话,张亮至少也是白金主神了。
张亮朝李绩行礼时尤为恭敬,双手为揖,腰弯得很深,神情满是敬服。
不仅仅因为李绩这一战打入敌国都城的功劳,更重要的是,张亮从隋末时期便是李绩的部将,二人当初同在李密帐下,张亮便是李绩的直属部将,后来李绩投唐,张亮也跟着过去,李绩受到李渊李世民重用后,也是他将张亮推荐进秦王府,玄武门事变之前,李世民派张亮秘密潜入洛阳招兵买马,后来事泄被李元吉拿住,张亮在狱中受尽酷刑,却咬紧牙未曾招出李世民这个幕后黑手,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念其功劳,从此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当然,无论张亮的名声多大,比起李绩还是弱了几分,李绩是如今大唐军方的名将,其用兵韬略仅次于战神李靖,实实在在的军方二号人物,张亮近年虽多有骄狂,然则在李绩面前还是老老实实不敢放肆。
“末将拜见大将军,将军此战名扬天下,世人皆惊,末将拜服。”张亮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无比的恭敬。
李绩笑了笑,道:“你如今已是刑部尚书,爵封国公,亦与老夫同列凌烟阁功臣,早已与老夫平起平坐,无须自称‘末将’。”
张亮恭谨道:“末将从隋末之时便是大将军的部将,一辈子都是大将军的部将,名位纵然再高,亦不敢与大将军平起平坐。”
李绩笑道:“不说这些了,来,快与老夫见过新罗女王殿下,此次能够安然抽身,女王殿下帮了大忙。”
张亮急忙与一旁含笑不语的新罗女王见礼。
最后才轮到李素上前主动与张亮见礼。
李素与张亮并不熟,当初在长安时曾经有过一段交集,不过那时张亮比较冷漠,直到李素后来与李绩认了亲之后,每逢年节两家才互送节礼,有了些许往来。
今日张亮显然对李素热情多了,未等李素行礼躬身,张亮便抢先托住了他的双肘,笑道:“贤侄勿须多礼,听前线军报上说,此战打入高句丽都城,全因贤侄一人之谋划,老夫委实佩服得很,陛下常赞贤侄为大唐英杰,所言不虚也,果然是少年英雄,不可小觑。”
李素急忙谦虚推让。
张亮与新罗女王客套一阵,许久之后,张亮看了李绩一眼,神情肃然道:“大将军,末将奉旨率战船百艘停靠新罗国金城港,接大将军和诸位将士回大唐,请大将军下令将士们上船。”
李绩点点头,帐下部将马上将登船的命令传到队伍中。
新罗女王神情有些焦急,李绩看在眼里,笑了笑,随即道:“让所有将士卸下身上的甲胄和兵器,交予新罗国将士,然后牵马上船。”
新罗女王闻言松了口气,忙向李绩道谢。
很快,两万将士依令将身上的甲胄兵器卸下,码头的空地上,一时间甲胄兵器堆积如山,新罗将士们忙着整理归类,而大唐的将士们则牵着各自的战马,嘻嘻哈哈登船,码头内外到处洋溢着欢声笑语。
张亮这次带来的船队足有百艘,时下大唐的水师发展并不大,这百余艘战船几乎已是大唐水师的所有家底了。所谓的战船装载量也不算大,比起明朝郑和下西洋那种航母般的大船自是小了许多,不过每艘船载五百人还是足够的,两万将士加上各自的战马,百余艘船堪堪够了。
待所有大唐将士登船之后,李绩三人与新罗女王道别,张亮下令鸣号扬帆,百艘战船满载大胜而归的将士,慢悠悠地朝南驶去。
……
李绩李素二人登上了张亮的座船旗舰,三人在豪奢气派的舱房内谈笑风生,这时李绩才问起了李世民所率主力大军的动向。
张亮显然对主力比较了解,作为东征的偏师之一,张亮所部水师时刻与李世民保持着紧密的联系,主力大军的动向随时在张亮的掌握之中。而李绩所部却因孤军深入敌后,自与李世民分别后,与主力的联系便彻底切断了,直到此刻张亮说起,李绩二人才了解。
李世民领军西撤后,路上并未遇到敌袭,泉盖苏文所率的十五万敌军被李绩所部两万轻骑死死拖在辽东城和大行城附近数百里范围内不得动弹,待到李绩领军攻下了高句丽的庆州城之后,泉盖苏文所部更是彻底失去了战场的主动权,从头到尾被两万唐军牵着鼻子走,唐军主力面临的威胁从此解除,所以李世民领着主力无惊无险地回到了大唐国境线内,在营州扎营休养三日后,主力继续朝长安方向撤退班师。
退回国境以后,主力的粮草危机也宣告解除,后方的粮草源源不断地送进军中,大军将士到达营州之前紧巴巴过了几日食不果腹的日子,倒也没出现任何变故,将士们情绪比较稳定。倒是解决了粮草问题后,程咬金等大将聚头一商量,纷纷向李世民奏请再次攻打高句丽,趁着高句丽国中内乱,对大唐来说正是大好时机,若再次攻打高句丽,其势必如猛虎入羊群,势不可挡。
众将的请战被李世民毫不犹豫地否决了。
原因有很多,将士们已现疲态是其一,若再次东进,军心必然不稳,有哗变之危,其二是此战将士折损过多,若再次征伐高句丽,纵然大胜亦大伤本国元气,如今大唐的周边邻国里,除了高句丽这个强敌外,还有吐蕃,吐谷浑,西突厥等群狼环伺,若拼着大伤元气的代价将高句丽并入版图,其余的强邻恐有进犯之举,其三则因安市城的杨万春,这个人不可小觑,用兵狡黠奸诈,麾下十万将士皆是虎狼之师,李世民和诸多将领在安市城下吃了个大亏,若唐军再次打入高句丽境内,很难说杨万春会做出什么举动,而李世民也没有把握能应付他。
很有意思,无论任何人被现实狠狠扇过耳光后,都会立马乖巧下来,久违的智商重新上线,当初热血上头跋扈鲁莽的混蛋样儿全然不见,从里到外透出一股子智珠在握的高人形象。
李世民也不能免俗,东征失败后,他终于乖巧了,整个人充满了睿智,将目前的时势看得很清楚,于是理智地否决了程咬金等人的请战要求,至于冷静下来后回想起当初在高句丽战场上自己的种种刚愎自负,李世民有没有在夜深人静之时悔恨地悄悄抽自己耳光,不可考。
不得不说,李世民这一次的决定是正确的,哪怕高句丽再乱,他也不可能再次征伐,抛开别的客观原因不提,最重要的是,当初粮草被靺鞨骑兵焚毁后,李世民当场吐了血,身体已然垮了下去,他没有精力再指挥大军作战了,而交给下面的将军们,他又不放心。
说到主力大军的动向,张亮预估了一下,大抵已过了长城,朝长安进发,算了算时日,李绩所部轻骑若登岸后赶得快的话,两军或许能够同时到达长安。
说完这些,张亮朝李绩和李素深深看了一眼,拱了拱手,笑道:“大将军和子正贤侄此次立下泼天之功,回京后陛下必有封赏,末将这里先恭喜二位了。”
李绩摇摇头,道:“封不封赏的,老夫不在意,老夫如今已位至国公,官爵再高亦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老夫现在担心的是陛下的身子……”
张亮一怔,接着叹了口气,二人闭口不言。
李世民阵前吐血的事几乎所有将领都亲眼目睹,当时太医们匆匆忙忙在帅帐进出时的脸色大家也都看在眼里,从太医们凝重的神情上看得出,李世民这次吐血,体内病情很严重,恐已折了寿数,本是风华正茂之年,因此一战而瞬间风烛残年,时日恐无多。
大唐未来的储君仍未定,下一任国君对外政策是攻或是守,对内是王还是圣,对臣子是加恩还是施威,如今都是未知数,思及此,李绩和张亮二人面庞不由浮上忧虑之色,话题却无法再说下去。
舱房内气氛很沉闷,李素待了一阵便觉得受不了,起身告了声罪,然后走出舱房。
船队航行在苍茫无际的大海上,庞大的战船随着海浪起伏不定,李素凭栏站了一会儿便觉得不妙,他突然发现自己晕船了。
……
……
夜色降临,海上风浪小了许多,船队靠风帆而行,风小了,速度也慢了。
李素独自占了一间舱房,部曲们大多与将士们挤在底舱,李素的舱房旁边只住着方老五和郑小楼。
离开金城港短短几个时辰,李素已吐了五次,吐得脸色发白,气短体虚,方老五在跟前侍候着他,郑小楼则双臂环胸,面无表情地旁观李素的狼狈样子。
方老五端着铜盆,李素将头凑在盆前,吐得稀里哗啦,战船的每一次起伏都令李素难受万分,如同前世坐游乐园里的升降机似的,不同的是,升降机顶多几分钟完事,而李素此刻却已坐了几个时辰,更要命的是,据说海上这段行程要持续一个月左右。
“受不了了!郑小楼,拔出你的剑,给我个痛快吧!”李素绝望地叹气。
郑小楼脸颊扯了扯,嘴角一勾,说不清是安慰还是幸灾乐祸。
方老五笑道:“公爷没坐过海船,今日可遭了大罪,坐海船首先心要静,静下心跟着海船起伏的节奏走,脑子里别光想着难受,也别往外看,就当是住在自己家里,久了也就习惯了……”
李素叹了口气,无力地看着他:“你以前坐过海船?”
方老五笑道:“小人一辈子在岸上,从未坐过船,今日也是头一遭,刚开始也晕,后来小人请教了一下水师的将士们,这些坐船的窍门是他们教的,小人尝试之后,发现确实管用,公爷不妨也试试,接下来咱们要在船上待足一个月,像公爷这般吐法儿,怕是不妙,会伤元气的。”
李素深吸了口气,抬手指了指郑小楼,嫉妒地道:“这家伙为何也没事?”
郑小楼冷笑:“习武之人,讲究的就是下盘稳,无论何时何地,双脚都应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这是本事,你不行。”
李素连生气都没力气了,虚弱地指了指他,撂下场面话:“等着,上岸了叫一百多个部曲收拾你……”
郑小楼翻了个白眼,将头扭过一边去,连冷笑都欠奉了。
方老五叹道:“说来坐船确实挺难受的,而且很危险,海上行船不像江河里,浪头太高太大,一不留神海浪就将船打翻,一船人说没就没了,委实不像在陆地上自由自在,小人只盼咱们这次顺风顺水,平平安安到岸,咱们在高句丽立了那么大的功劳,正是凯旋班师之时,若糊里糊涂被海龙王收了命,那才叫冤枉……”
李素心头发紧,方老五的话正是他担心的,是啊,这辈子虽说活得懒散,可零零总总加起来,勉强也够得上“精彩”二字,若是把命交代在海上,阎王殿前都不好意思喊冤。
“有办法让船平稳一些航行吗?比如降下些许风帆,稍微调整一下风帆方向,咱们宁愿慢一点,安全第一,五叔你去问问水师的将士……”李素赶紧道。
方老五苦笑道:“小人已问过水师的将领了,人家说没办法,自古海上行船一半靠自己本事,另一半靠老天慈悲,本就是个赌命的活儿,如今除了向老天祈祷平安,实在没别的办法。”
李素反应很快,脑海灵光一闪,道:“祈祷也算是办法,既然是祈祷,不妨隆重一些,真诚一些……”
指了指郑小楼,李素道:“叫人把这家伙绑起来扔海里去,就当给海龙王献活祭了,没猜错的话,这家伙应该还是处男,海龙王肯定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