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四章 渡河之战(下)
贞观大闲人 by 贼眉鼠眼
2018-8-21 10:24
对岸的喊杀声越来越大,高丽军大营的火也越烧越旺,显然牛进达所部正在与高丽敌军殊死厮杀。
而辽河西畔,随着第一批将士下水,奋力朝辽河对岸游过去,李素的心情也越来越复杂。
一边是欣喜,一边是难以抑制的哀恸。
欣喜是因为这第一批将士渡河之后,对岸的高丽敌军应该承受不住两面夹击,败退即在眼前,哀恸的是,他知道这第一批渡河的人意味着什么。
说白了,他们是一群敢死队,他们的任务是用肉身抵挡住高丽军的疯狂反扑,半炷香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每一次呼吸都会有人丧命在辽河岸边,半炷香时辰有多少次呼吸,会死多少人?
李素并不悲天悯人,他只是对李世民的决定感到悲哀。
如果按他的建议,全军分兵而击,今晚辽河边的这场血战便根本不应该发生,完全可以避免这场不值得的厮杀。
皇权威信真的那么重要吗?
在李素复杂难言的思绪里,第一批将士已泅水到了对面的岸边,然后,李素清楚地看到,一群穿着甲胄手执盾牌的高丽军队早已在岸边静静等待,第一批将士刚靠近岸边,高丽军便整齐划一地压了上来,刀枪齐出,凄厉的惨叫哀嚎从对岸远远传到李素的耳中。
听着对岸唐军将士发出的惨叫声,李素眉梢直跳,然后马上扭头望向不远处的李世民。
李世民骑在马上,渊渟岳峙地注视着对岸的动静,面对一阵阵将士们的惨叫,李世民面无表情,连眼睛都没眨,仿佛那些将士的死活根本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冷静的神灵,用无比清醒的目光,静静地俯视芸芸苍生,无悲无喜,超然物外。
第一批泅水过去的将士们惨叫声已渐渐变得微弱起来,他们的这次强行登陆无疑失败了,李素此刻也终于明白,对岸的高丽军早有准备,牛进达所部被高丽军死死拖住,而高丽军居然能分出另一支军队专门对付泅水渡河的大唐将士。
短短的这一阵时间里,大唐将士伤亡了多少人,李素已不敢去计算。
再看李世民的表情,仍然是那么的冷静淡漠。
李素不由暗叹,自己果然不是当将军的料,慈不掌兵,战场上最不需要的东西就是仁慈心,一旦心中有了仁慈,行事就会变得软弱,就会影响对敌情的判断和决断。
李世民和李绩这些人无疑是合格的主帅,他们近乎残酷的冷静才是带领将士取得胜利的最大优势。
随着对岸的惨叫厮杀声越来越小,终于,李世民有了反应。
“传令,第二批上!”李世民冷冷下令。
李素远远听到了这道命令,心中不由一寒。
第二批……
李世民究竟准备了多少批送死的人?一场渡河之战,为什么非要一刀一枪的硬拼?
第二批将士已将刀剑咬在嘴里准备下河了,李素心中大急,拍马而上,凑到李世民身边焦急地道:“陛下,这不对!”
平日对李素和颜悦色的李世民,此刻却面若寒霜,冰冷的眼神淡淡从李素脸上一扫而过,目光仍停留在辽河对岸,嘴里淡淡道:“有何不对?”
李素顾不得许多,急声道:“陛下,咱们不能让将士如此送死,陛下忘了,咱们有震天雷呀!半渡而击,震天雷齐出,必然可以在对岸炸出一块方寸之地,让咱们的将士从容列阵……”
李世民冷冷道:“子正无须多言,今夜渡河之战不用震天雷。”
李素惊呆了:“为何不用?”
“因为朕不想用!”
李素气坏了,顾不得御前失仪顶撞,红着脖子怒道:“这是什么理由!明明可以少死许多……”
话没说完,李世民突然爆发,打断了他的话,厉声喝道:“住口!朕是一国之君,三军主帅,军国之事由朕定夺,不须你插言多事!给朕退下,否则朕治你动摇军心之罪!滚!”
李素只觉胸口一阵窒息,久违的混账劲从心底某个尘封的角落冒了出来,眉梢一挑,忽然冷笑起来。
接下来的话自然是大逆不道且难听之极的,可惜李素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嘴便突然被人捂住了,旁边的李绩眼疾手快,冲过来便将他的嘴捂得死死的,差点令李素窒息。
“混账小子,这里有你什么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指手画脚?滚下去!”李绩怒声厉喝,眼睛却不停的焦急的眨啊眨。
李素明白了李绩的意思,同时他也明白,这个时候李世民听不进任何话,无论自己怎样顶撞,对结果毫无作用。
心中一片冰凉,李素死死咬着下唇,用尽全身的力气压抑住了满腔的愤怒,默默拨转马头,回到了文官的人群中。
郑小楼拍了拍他的肩,李素目光无神地看着他,却见郑小楼眼中难得地带着赞许的笑意。
“你……很不错,我没看错人,也没跟错人。”郑小楼说着,又重重拍了拍他,低声道:“且耐心等待吧,这是国战,你插不上手的,一切自有君臣安排,无谓给自己招灾。”
李素木然点头,然后望向辽河对岸。
第二批将士已泅渡到一半了,毫无意外的,对岸的高丽军再次列好了阵势,手执刀枪盾牌好整以暇地等着唐军将士。
接下来仍是激烈的厮杀,仍是刀光剑影和惨叫哀嚎,不过李素明显感觉到对岸高丽军的攻势已不如刚才那般凌厉了,或许是因为战损,或许是因为力竭。
第二批将士仍在岸边豁命厮杀时,李世民忽然又下令了。
“第三批,第四批,上!”
轰!
黑压压如乌云一般的将士们纷纷下河,嘴里咬着刀剑,奋力朝对岸泅渡过去。
待到这两批将士快游到对面岸边时,李世民再次下令。
“陌刀营,上!”
大军方阵里走出三千名左右的将士,这些将士与其他人有些不同,他们每个人身材魁梧,孔武有力,连个头都比寻常的府兵高上一头,背上斜背着一柄两尺多长的宽背厚重的陌刀,一步一步朝河边走去。
他们便是威名赫赫,令大唐周边邻国闻风丧胆的陌刀手。也是大唐军中目前最重要的,可以说是战略级的杀手锏,绞肉机。
陌刀营刚下河,前面第三第四两批将士已跟对岸的高丽军交上了手,仍旧是摄人心魂的惨叫哀嚎,仍旧是激烈鏖斗的你死我活,不同的是,第三第四批将士已经用生命将对岸的高丽军防线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口子打开,河水里的将士们趁势登岸,迅速与高丽军杀作一团。
与此同时,陌刀营的陌刀手们也登上了岸,趁着前面的将士厮杀时,陌刀营的刀手们迅速阵列,然后从背上取下长长的陌刀,随着营中校尉一声令下,陌刀在一片激烈的战团中舞动起来。
随着陌刀营投入战斗,对岸的情势终于渐渐朝唐军倾斜。高丽军的士气明显有了颓然之势,显然大唐陌刀手的赫赫威名他们是听说过的,一旦陌刀营列阵舞动,便代表着大势已去,无可挽回了。
果然,高丽军仍在不死心的节节抗击时,陌刀营的刀手们一边舞着陌刀,一边缓缓朝前方推进,像一只巨大的怪兽,吞噬着任何敢于靠近它的人和物。
高丽人骁勇好斗的名声果然不虚,饶是陌刀营已经发动,高丽军仍不死心,在将领们的叫骂声中,高丽敌军迅速组织起了一次反扑,瞬间列阵,以硬碰硬悍不畏死地朝陌刀营推进。
结果是毫无悬念的,高丽军队刚靠近陌刀营,前面两排敌军眨眼间便被绞成了一团团的肉泥,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只见漫天的血肉飞扬,内脏和头颅混成一团四处滚动流淌,一幅如同修罗地狱般惨烈的画面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最后,高丽军的士气终于彻底崩溃,不知什么忽然绝望地大喊了一声,然后扔下兵器便抱着头往回跑,有了第一个便自然有第二个,第三个,最后高丽军全线崩溃败退,如潮水般迅速朝后方退却,战场上只剩下一堆残肢断臂和残破的旌旗,兵器,以及无数倒地哀嚎的敌我伤兵。
辽河西畔,李世民淡漠的神情终于拨云见日,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战局定矣,下令对岸穷寇莫追,原地列阵戒备,全军马上渡河!”
一道道命令传下,将士们有条不紊地开始渡河。
李素骑在马上,静静看着战事从发生到结束,随着对岸一阵震天的欢呼,李素猛地一激灵,终于回过神来。
胜了,高兴吗?应该高兴的。
李素努力想挤出一个笑脸,附和一下眼前万众欢呼的气氛,可是,他怎么努力也笑不出来。
无法理解李世民的思维,战争固然是会死人的,但不能因为主帅的固执和愚蠢而白白牺牲人命啊!
看着前方不远处李世民静立的背影,李素心中百感交集。
这位所谓的“千古一帝”此时此刻究竟在想什么?渡河之战刚开始时,他又在想什么?很难理解这位圣明君主的思维。
设身处地,李素不禁思索,如果刚才那一战由自己指挥呢?左思右想,李素觉得自己应该比李世民的指挥要强一点,至少不必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
刚刚那短短的一战,不到一个时辰,可究竟战死了多少人?李素不敢去算,若是自己指挥,相信伤亡人数至少能少一半。
作为火器局的开创者,李素知道为了这次东征之战,火器局早在两年前便开始加班加点准备,从长安开拔时,后勤军队里押运最多的是粮草,其次便是一车车用箱子装好的震天雷,数量多到不可计量,李素不理解的是,明明火器准备得如此充足,刚才的渡河一战里,李世民有什么理由弃而不用?情愿用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去换取胜利,他到底在想什么?
太多的不解,李素却只能闷在心里,这个时候就不要去李世民面前晃悠了,懒得看他得意洋洋的嘴脸,也不想给自己心里添堵。
大军渡河,李素和部曲们混杂在人群里,慢慢地泅渡过去,当然,以李素的怪毛病是绝不可能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下河泅渡的。
部曲们在附近的林子里砍了一些松木,然后将它们并排绑在一起,很快就做成了一个简单粗糙的木筏,李素站在木筏上,一脸高处不胜寒的寂寞表情,云淡风轻地过了河,当然,抖M丫鬟高素慧顺搭着也捎了过去。
辽河对岸,将士们正在打扫战场,救治伤兵,前军五万人马在李世民的命令下正缓缓朝前推进,剩下的兵马则在辽河岸边就地扎营造饭。
李素什么都不必做,部曲们渡河之后首先便给李素找了个宽敞背风的地方,为他搭建营房,高素慧仍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垂头沉默地站在李素身后。
看着满地的伤兵,李素望向她,道:“唐军胜了,你有何感想?”
高素慧摇摇头,神情很平静。
“说!”李素皱眉。
高素慧吓了一跳,这些日子相处,聪慧如她早已摸清了李素的喜怒哀乐,她很明显察觉到李素此刻的心情并不好,若是跟他对着干,恐怕李素经常挂在嘴边的“一百个精壮大汉”可能就不是吓唬她了,他很可能会真的实现这句话,毕竟,她只是一个俘虏而已,不论遭受到怎样的命运都是理所当然。
“唐军胜了,是意料中事,我能说什么?”高素慧低声道。俏丽的脸庞上带着些许的不甘,语气仍有些不服气的顶撞意味,就连她的自称也还是“我”,而不是“奴婢”。
“你们高丽军队伤亡如此大,你内心没有什么感受?”
高素慧沉默片刻,道:“我只是一个弱女子,军国大事与我无关,我自己的性命还悬在半空中,对别人的生死,我应该有什么感受?”
李素盯着她的脸,良久,淡淡道:“你是个聪明人,无论你表现得多么的忍气吞声,我都认为你是聪明人,只是在我面前隐藏了你的聪明而已,但愿日后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高素慧脸庞微动,随即迅速恢复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