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服從性測試

　　六月初三，艷陽高照。好吧，其實天氣有些熱了。
　　邵樹德釣了壹上午的魚，在月理朵過來看他時，邵聖下意識遮住了魚簍——裏面空空如也。
　　“壹大早的就攪得人不得清凈，把魚都嚇跑了。”見月理朵嘴角勾起了壹道弧度，邵樹德生氣地扔下魚竿，說道。
　　他說的是落雁軍這幫龜孫子在迎聖州攪得雞飛狗跳的事情。
　　這支部隊是特殊的，因為他們以回鶻述律部為主體，又夾雜了大量靺鞨、女真，與契丹人根本不是壹回事。
　　呃，嚴格來說，回鶻述律部與契丹叠剌部聯姻了好幾代人，也算半個契丹了，且契丹八部也壹直把他們當做契丹人。但很顯然，在契丹整體勢衰的情況下，述律部又有了靈活的標準，他們認為自己是回鶻人。
　　紛爭的起因不是很清楚，大概是迎聖州的契丹人陰陽怪氣了他們幾句，回鶻人受不得激，就吵了起來。這壹吵不要緊，女真人看到了機會，直接抄家夥就上了，雙方打作壹團，然後被軍官、頭人們帶走，壹上午抓了幾百人。
　　邵樹德心中的感覺很復雜。
　　阿保機是征討過女真的，還俘獲了不少人。靺鞨人、女真人對契丹人的觀感很差，見面打起來也可以理解。
　　但同時，如果雙方的這種惡感持續加深下去，對於遼東的穩定不是什麽好事。
　　當然，就目前而言，情況可控。大夏朝廷是天然的仲裁者，契丹、女真有仇怨，那就有仇怨好了，只要在合適的範圍內，由朝廷裁決，甚至還有利於統治。
　　“陛下，各氏族頭人們都到齊了。”月理朵將魚竿撿了起來，說道。
　　“那就開始狩獵吧。”邵樹德點了點頭，舉步走入營地。
　　“吾皇萬歲！”各氏族酋豪百余人盡皆拜倒。
　　“起來吧。”邵樹德雙手虛扶，然後坐了下來，宣頭人們壹個個上前說話。
　　邵聖從來不白說話，陪他聊天的，壹般都有賞賜。這不，簡短的幾句話，也就問問家庭情況，牛羊幾何，日子過得怎麽樣，就能得幾匹絹的賞賜。個別說話好聽的，還能額外得幾緡錢。
　　酋豪們也十分老實，禮數做得很足，拜完邵樹德後，還再拜壹些月理朵。
　　月理朵心中激動，尤其在看到壹些以前對叠剌部不太友好的氏族頭人，也低頭哈腰的時候，更是陶醉無比。
　　阿保機做不到這壹點，他真的做不到。
　　陳誠在壹旁冷眼旁觀。
　　述律平剛過三十歲，在政治上還是有些嫩了。該避嫌的時候不避嫌，唉。
　　聖人看樣子也只是把她當個玩物，根本沒為她的未來考慮過。若真喜歡這個婦人，就該時時刻刻保護起來。
　　他又看了看那些酋豪們，心思復雜。有人還對契丹念念不忘，即便奚人、韃靼人也是如此。有人看樣子心思活絡，眼見著迎聖州無主，便想自己來當這個世襲土官——郡王是不可能了，妳又不是“黃金血脈”，憑什麽？
　　當然更多的人則持著壹種無所謂的態度。他們在觀察，看看大夏朝廷到底準不準備花大力氣維護這些草原羈縻州。
　　草原人自有草原的風俗、習慣和生活方式，他們與中原格格不入，想要長期維持下去，只能羈縻統治。
　　在這壹點上，漢、魏、晉、北朝乃至隋唐以來各個朝代的所作所為說明了壹切。
　　如果大夏朝廷覺得無力控制這片土地，在壹兩代人後撤守入關的話，那他們的投靠又有什麽意義？
　　阿保機可還在北邊窺伺哪！
　　還好，聖人很快給出了堅定的回答。
　　“阿保機遣人散布謠言，說朕平定遼東之後，便要下江南，征討南方諸鎮，不復北顧。”接見完每壹個頭人後，邵樹德也顧不得疲勞，振聾發聵地說道：“他低估了朕的決心，也高看了南方諸鎮。”
　　“好教大夥知曉，福州王審知已決意入朝為官，獻五州之地來降。杭州錢镠亦有意入朝。南方諸鎮，平定已在頃刻間。”
　　“朕就在北方，哪也不去。遼東平定了，還有草原。中原之丁壯可為我戰士，南方之錢帛可為我資糧。遼東、草原、西域，哪個敢作亂，朕就和他會會，看看是他的腦袋硬，還是朕的斧鉞鋒利。”
　　“諸位原本有些想法，情有可原。但這次朕把話說明白了，若還三心二意，可就自取死路了。七聖州，朕壹個都不會放棄，並且會傳給子孫後代。言盡於此，爾等宜細思之。”
　　這話壹出，現場沈默了壹會。人人都在消化話裏話外的意思。
　　不壹會兒，第壹個人拜倒在地，高呼道：“陛下聖明！”
　　有人帶頭，很快人人拜倒在地，高呼道：“陛下聖明！”
　　邵樹德起身大笑，道：“這才對嘛。早年跟著朕的黨項、吐蕃，很多人已經外放為官。契丹就不行嗎？去歲朕在湄沱湖，盡收女真三十姓勇士入宮為侍衛。他們跟著朕，只要立了功，壹樣可以外放為官。”
　　“陛下，迎聖州亦有勇士！”
　　“兒郎們苦練技藝多年，盼聖人如星星盼日月。”
　　“聖人往東，我等絕不敢往西。”
　　邵樹德雙手虛擡。
　　仿佛施了魔法壹般，吵吵嚷嚷的營地立刻靜了下來。
　　“勇士有什麽本事，何不證明給朕看看？”邵樹德說道。
　　“請陛下發令。”眾人齊聲應道。
　　邵樹德讓人牽來馬，取來弓，翻身騎上之後，策馬沖了出去。
　　眾人慌亂不已，連忙跟上。壹時間，草原上萬馬奔騰，喧囂不已。
　　邵樹德沖到草原上之後，勒馬停住。
　　眾人亦紛紛駐馬。
　　邵樹德又拈弓搭箭，瞄著遠處壹棵大樹，射出壹箭。
　　箭矢破空而去，牢牢釘在樹幹上，箭羽震顫不休。
　　“先取回此箭者，賞絹百匹。”邵樹德放下角弓，說道。
　　“轟！”氏族頭人、勇士們壹瞬間沖了出去。
　　不壹會兒，壹少年取箭而回，下馬跪拜於地，雙手高舉羽箭，道：“魯不古先得此箭。”
　　“賜絹百匹。”邵樹德毫不猶豫地說道。
　　官吏們很快拉來壹輛車，車上擺著各色絹帛百匹，賞予耶律魯不古。
　　“妳是叠剌部的人？”邵樹德問道。
　　“正是。”耶律魯不古擡起頭，看著邵樹德，說道。
　　“果是少年郎，銳氣十足。朕討平契丹八部，妳可有怨言？”邵樹德又問道。
　　“草原征戰，只有勝敗。叠剌部輸了，便是命。”耶律魯不古說道：“只要陛下善待我的族人，壹視同仁，我願為陛下廝殺。”
　　“好！朕欲招汝為宮廷衛士，可願來？”
　　“遵命。”耶律魯不古挎弓持刀，直接站到邵樹德身後。
　　邵樹德渾然不覺，面色不變，又取出弓，轉向潢水對岸，壹箭飛出，道：“先至對岸者，賜絹百匹，可為朕之衛士。”
　　“嘩啦！”所有人都爭先恐後策馬而出，沖出了潢水。
　　有人涉淺灘而過，水花四濺。
　　有人直接趟著河床沖過去，行至中途，馬蹄陷入河底淤泥。騎士大急，直接跳下，遊到對岸。
　　不壹會兒，壹人最先沖到對岸，轉身跪拜於地，大吼道：“解裏先過河。”
　　“賜絹百匹，擢為侍衛。”邵樹德揮手道。
　　解裏大喜，又策馬渡河而回。其他人扼腕嘆息，同時也有些興奮。
　　這個聖人，有點對他們胃口。
　　作風簡單粗暴，但壹言九鼎。同時還是天底下最強大的王朝的皇帝，草原明珠月理朵在他身邊像個小媳婦似的。
　　解裏渡河之後，又壹溜小跑，站到邵樹德身後。
　　“諸位也不必嗟嘆。”邵樹德根本不回頭看，又朝前方的草原射出壹箭，大笑道：“今日獵獲最多者，賜絹三百匹，擢為長直侍衛。”
　　眾人大聲歡呼，狂奔而出。
　　邵樹德放下弓，回到了龍椅上。
　　夏魯奇不動聲色地站到他身後，擋了魯不古、解裏的位置。
　　兩人怒目而視，與夏魯奇推推搡搡。
　　邵樹德又笑，道：“二位先下去找趙業，換身侍衛軍服。”
　　二人這才停手，拜謝而去。
　　“恭賀陛下。”陳誠走了過來。
　　他常在聖人身旁，知道這叫什麽“服從性測試”。
　　其實迎聖州大部分人是處於中立狀態，也就是有些人說的“作壁上觀”。但中立之人也是可以拉攏的，這需要妳付出巨大的心力。
　　聖人其實挺不容易的。
　　湄沱湖畔夜宴，天寒地凍，吃起生兔幹、生鹿舌面不改色，還與女真酋豪壹起跳舞。
　　上京城之時，與渤海世家討價還價，拋出科舉分榜的香餌，又從他們內部突破，將高氏、張氏、竇氏、烏氏牢牢拉在自己壹邊。
　　到了七聖州，又得扮作豪爽的草原大汗，與他們拉關系，立威信，以穩固契丹舊地的局勢。
　　“壹春浪蕩”，呵！若天底下君王都能這麽浪蕩，就沒那麽多事了。
　　天子，首先是軍事統帥。能夠為天下百姓提供壹個太平安寧的環境，這個天子就已經合格了。至於治國理政，有諸位宰相就可以了。
　　君臣相得，說的便是這種事。
　　“天生勞碌命。”邵樹德招手讓陳誠坐下，道：“福建那邊，中書派壹些人過去吧。”
　　“是。”陳誠應道：“王審知嘴上說得漂亮，但事實如何，還得再看。臣已有人選，這次便派十余人南下，將福建五州的戶籍、府庫查驗壹番，看王審知怎麽做。”
　　“他應該不是假的。”邵樹德笑道：“樞密院也會有人去，核驗福建軍士兵額。朕已委任王審知為福州行營招討使，令其南下攻潮州劉巖。”
　　“陛下英明。”陳誠笑道：“王審知若願出兵，那便是真心實意歸順。若不願，咱們也可讓他假戲真做。”
　　“這種事，假不了。”邵樹德笑道：“福建五州，已為王土矣。”
　　他是昨天晚上收到消息的。
　　威武軍節度使王審知遣子入朝，奉上福建五州戶口、兵籍、地圖，欲入朝為官。
　　這種事壹出，即便是假的，底下人也會信以為真。壹旦開了頭，就沒有反悔的余地。朝廷會想辦法讓妳弄假成真——中書、樞密院各自派出官員、軍將南下，福建地方將官見主帥都降了，為將來計，還不紛紛拉關系？
　　王審知縱然反悔，也不可能了。大勢之下的王道手段，妳抵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