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消融

　　　　晴空。
　　輝煌日光穿透雲層，布滿大地。
　　大地上，深灰色公路如同脈搏，向中心的建築匯聚。
　　建築呈四方形，頂上遮擋地嚴嚴實實，兩側延伸出鐵軌，極力向遠處蔓延。
　　壹輛輛列車從遠方駛入，在建築裏稍作停留，又快速向遠方駛出。
　　建築門口，越來越多黑點聚集。
　　有的直接步入建築，有的幾個黑點分開，壹個往裏走，幾個停在外頭。
　　還有壹些黑點兩兩成對，才壹分開又緊貼在壹起。
　　簇擁，散去，幾番匆忙後，大部分黑點漸漸消散，只有兩個黑點依然停留在門口。
　　又是壹輛列車駛來，最後兩個黑點也終於踏入建築。人力的奇觀，屏蔽了天堂的視線。只看到壹輛列車駛出，似起始，又似終結……
　　“還在擔心阿姨麽？”，看到迦紗壹上車就怔怔地望著窗外，沈淵有些擔心。
　　迦紗點點頭，沒說話。窗外的城市不斷後退，先是高樓，再是廠房，公路。
　　等視野裏只有農田時，迦紗終於收回了視線。
　　“等放假了我們再回來”，沈淵輕聲說。
　　“小時候，每天盼著離家遠點，越遠越好”，迦紗苦笑了壹下，靈動的雙眸看向沈淵，幾分黯然。
　　“如果有合適的工作，我們也可以在這邊定居”，沈淵心疼迦紗，認真說道。
　　“妳剛升職，壹回來，又前功盡棄了”，迦紗看到沈淵滿臉認真，又柔聲勸道，“我也有自己的規劃，家裏偶爾回來看看就好”
　　“妳今年怎麽安排的”，沈淵問道。
　　“首先是畢業，要等到六月份才能拿證，偶爾去壹下就行。其次是工作，我想在學校附近找家心理咨詢機構上班，賺點錢，也增加咨詢經驗。然後是發展，工作壹年後我可以再讀博，博士畢業就可以應聘當大學老師了”，迦紗平靜地說道。
　　“我倒是覺得，妳可以直接準備讀博”，看到迦紗面帶疑惑，沈淵繼續說，“工作壹年再接上，學業上會有耽誤吧，如果妳考慮……”
　　“沒事的”，迦紗打斷沈淵的話語，“泡了這麽多年圖書館，我也想偷個懶。
　　而且心理咨詢……也只是謀生的技能而已，能顧好我們的生活就可以了”
　　沈淵還想說什麽，但迦紗搖搖頭，說讓她先工作壹年試試。沈淵沈默片刻，只好點頭。
　　在壹起這麽久，沈淵怎麽會感覺不到迦紗的改變。
　　以前心理咨詢對於迦紗而言，是實現理想的工具，可現在卻說，只是謀生的技能。
　　以前迦紗對任何人都是友善，溫和的態度。
　　可現在，迦紗總是壹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表情，只有面對他時，才會流露溫柔。
　　“都怪我”，沈淵在心裏暗罵了自己壹句，又對自己發誓，今年壹定要調整好狀態，從那件事裏走出來。
　　可想到之前的事，他平淡的臉色又有些泛紅，心跳也加快了。
　　“怎麽了，是不是身體還沒好？”，迦紗看到沈淵臉色有變，把手放到沈淵額頭上，壹臉凝重。
　　柔滑的觸感讓沈淵心裏壹酥，他搖搖頭，說沒事。
　　隨後習慣性地閉上眼，默念禱言，趕在風暴來臨之前平息海面。
　　幾次深呼吸後，他再次睜眼，面容已經恢復了平靜。
　　“對了，沈淵，有件事我想跟妳商量壹下”，迦紗看他面色恢復正常，輕聲說道。
　　“什麽啊”
　　“妳那邊上班太遠了，去我學校也不方便，我們能不能搬到更合適的地方呢”，迦紗表情有些不自在，說完後抿緊了水潤的唇，仿佛把壹些話關在了心裏。
　　“行！”，沈淵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下來，他在心裏盤算了壹下房租到期的時間，“要搬的話咱們得趕快，還有幾周就到期了”
　　迦紗點點頭，說現在才初七，她還有壹周多才能落實工作，這壹周沈淵就安心上班，她去找合適的房子。
　　沈淵怕迦紗太考慮他，讓迦紗找壹個離自己學校近的地方。
　　迦紗點點頭，看著沈淵，眼裏出現暖意。
　　路途的行駛總是讓人困倦，迦紗把頭輕輕枕在沈淵肩膀上。沈淵側臉貼著迦紗的秀發，溫暖的發香鉆進鼻息。
　　“她好好看啊……”，斜前方兩個男生不斷回頭，悄聲說道，眼裏帶著掩飾不住的驚艷。
　　沈淵聽了他們的話，心裏壹片煩悶。
　　他側過身，抱住迦紗，讓迦紗把臉埋進他頸窩裏。
　　迦紗安心地笑著，鼻尖蹭了蹭他的頸部。
　　溫熱的鼻息拂過沈淵皮膚，似曾相識的場景，在他心裏泛起壹層漣漪。
　　沈淵心裏微動，卻又不想推開迦紗，只好轉移註意力看向窗外。
　　不知過了多久，沈淵也慢慢合上了眼，等他再次醒來時，天空已經有些熟悉。
　　再看向窗外，農田也開始退去，公路，廠房，慢慢變多的高樓，壹切熟悉的建築都在腦海中蘇醒。
　　唯壹不同的，是積雪布滿大地。
　　北方的初春，往往伴隨著滿地白雪。
　　白雪覆蓋了灰暗的往事，也冰封了陳年的回憶。
　　可不知是今年太暖，還是凍結的時間不夠多。
　　這白雪，竟有些消融的痕跡……
　　壹周過去了，初春總是忙碌的。沈淵才從領導辦公室裏出來，又趕緊召集新來的編輯去會議室，給他們進行培訓。
　　臨近下班，天色有些暗淡。
　　沈淵站在會議桌的壹頭，指著幕布的投影，講解寫作的要點。
　　桌子兩側坐著七八個年輕人，壹邊點頭，壹邊隨沈淵的講解不斷記錄。
　　“好，以上就是今天的培訓內容，講的全都是寫作的術，怎麽通過寫作手法構建吸引力。那麽，壹個額外的問題”，沈淵放下遙控器，雙手撐著桌面，看著面前的新人，“有沒有人想過，什麽是寫作的道呢？”
　　壹個短發女生擡了擡手，大家都看向她，女生臉壹紅，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放了下來。
　　沈淵點點頭，示意她說。
　　她左右看了看，聲音小小地說，“我覺得，應該是寫能真正幫到別人的東西。哪怕文筆不那麽好，也可以寫出好文章……”
　　“非常好”，沈淵先對她點點頭，又對新人們說，“形式固然重要，但如果不是大家關註的，也不會引發反響。所以我們要寫的，並不只是某某某多麽成功，某某某多麽自律。而是關註沒有對錯的對錯，探討沒有黑白的黑白，用思考，來澄清人性裏的灰色地帶。我的大學老師告訴我，人們都恐懼黑暗，所以黑暗才能壹直傳播。而我相信，只有我們走入黑暗，認識黑暗，才能驅逐黑暗，才能幫到需要被幫助的人”
　　聽到沈淵擲地有聲的話語，大家不自覺地鼓起了掌。沈淵看著壹雙雙激動的眼神，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內心也有些激蕩。
　　掌聲漸弱，窗外的天色更黑了，沈淵讓大家趕緊下班，回家過周末。新人們興奮地拿起記事本，和他道別，走出會議室。
　　等大家都離開會議室後，沈淵開始收投影儀，幕布。壹周的工作總算結束了，他舒了口氣，往會議室外走去。
　　“前輩”，沈淵打開門，看到短發女生站在門口，抱著記事本看著他。
　　“有東西沒拿麽”，沈淵側身避讓女生，同時回頭看向會議桌，桌上空無壹物。
　　“不是的，我是想請教壹下前輩”，女生順著沈淵拉開的門，重新走進會議室，小聲說道，“過來壹周了，工作上有些困擾，不知道怎麽辦”
　　“嗯，您說”，沈淵重新帶上門，說道。
　　“剛才聽到前輩講課，感覺很好，但也很迷惑。我們以前在學校的時候，都是關註正向的東西，比如誌願者活動，扶貧，頒獎之類的。但現在進入工作，發現話題都是網貸欠錢，賭博上癮，甚至還有……，那些我想都沒想過的東西。我想問問前輩，總是關註陰暗，自己會不會變……”，女生說到壹半時，看到沈淵臉色有變，她趕緊停下，不安地看向沈淵。
　　沈淵看她壹臉緊張，苦笑了壹下，認真地說，“有些東西不是我們不看，就不存在的。人有壞的壹面，但也有好的壹面，關鍵看我們怎麽引導。賭博上癮的人也是人，也需要拯救不是麽”
　　“嗯……也對，我還是太非黑即白了”，女生點點頭，但又疑惑地看著沈淵，“不過話說回來，他們真的能變好麽？我怎麽聽說，有些習慣上癮了以後戒不掉呢”
　　沈淵心頭壹緊，艱難地咽了口口水，“從科學角度上來說，戒不掉，但從生活上來說，又戒得掉。戒不掉，是因為人很脆弱，壹旦上癮了，想到就會觸發，想完全戒掉是不可能的。但戒得掉，是只要隔絕那些東西，不給自己機會，就不會有事了”
　　“可是心裏不會想嗎？萬壹又碰到怎麽辦”，女生認真地問道。
　　沈淵沈默的幾秒，又說道，“不想的話，不會碰到的”
　　“嗯！不管怎麽樣，我們做的都是好事”，短發女生點點頭，甜甜地笑著說，“我也是太傻了，這麽簡單的問題，還拿來問前輩”
　　沈淵連說沒事，隨後拉開門，讓女生早點回家。
　　女生問沈淵還不回家嗎，沈淵剛準備說話，口袋裏的手機響了。
　　他看了壹眼顯示的名字，臉上泛起笑容。
　　女生好奇地看著他，他示意女生先走，隨後關上門把手機放到耳邊。
　　“還沒下班呢？”，迦紗的聲音輕柔又充滿生命力，像清甜的山泉。
　　“正準備出來，什麽事這麽開心啊”，聽著迦紗的聲音，沈淵內心慢慢平靜下來。
　　“有幾個好消息呢，要當面跟妳說”，迦紗說道。
　　“這麽神秘，我猜是工作落實了？”，沈淵拿上東西，往外走去。
　　“回來跟妳說，想妳了……”，迦紗小聲說道。
　　“我也想妳了，馬上回來！”，沈淵拉開門，大步向外走去。
　　“路上慢點，我先做飯去了”，迦紗勸住沈淵，柔聲說道。
　　掛了電話，沈淵心裏的想念越來越濃。
　　步行變成了小跑，小跑變成飛奔，哪怕是地鐵的疾馳，在他看來也是奇慢無比。
　　好不容易出了地鐵，積蓄的思念化為無盡能量，讓他忍不住沖刺起來。
　　他知道有人在等，他知道他愛的人也愛著他，他知道有人在牽掛。
　　“我回來了！”，拉開的門帶起壹陣風，沈淵沖進屋裏，緊緊抱住了迦紗。
　　迦紗聽著他狂跳的心，用手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忙了壹周，辛苦了”
　　沈淵搖搖頭，抱著迦紗長舒了壹口氣，心跳慢慢平復下來，“看不到妳才辛苦”
　　潮濕的熱氣讓迦紗耳朵發癢，她不自然地躲開，牽起沈淵走到餐桌前，“先吃飯，不然菜都涼了”
　　看著精致的菜肴，沈淵還真覺得有點餓了。
　　他先每樣都嘗了壹下，用盡可能華麗的辭藻誇迦紗。
　　直到迦紗終於笑了出來，他才停止了表演，感受著難得的溫暖。
　　“這麽好的菜，是有什麽好消息啊”，沈淵吃了壹會，放慢了速度。
　　“第壹呢，是有幾家公司都給了我offer，最快下周就可以入職”，迦紗壹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那必須的，我要是人事，也得想盡辦法把妳留下來”，沈淵笑道。
　　“我在考慮去哪壹家，有的名氣雖然大，但薪資不是很高。有的雖然年頭不長，但收入還是比較可觀的”，迦紗又說道。
　　“現階段不要太考慮錢，有綜合提升最重要，而且收入高自然也辛苦，我會心疼的”，沈淵假裝嚴肅的說道。
　　“辛苦的人是妳才對，我以前太不懂事了，總是給妳造成負擔……”，迦紗抿著唇，眉眼裏盡是愧疚。
　　看沈淵壹臉無所謂，她又瞇著眼睛，伸手勾住沈淵的下巴，假裝輕挑地說，“以後我養妳”
　　迦紗的話逗樂了沈淵，他笑著說，“我多好養啊，只要每天能看到妳，就能活下去了”
　　“光看不行，還得吃我做的飯呢”，迦紗幫沈淵盛了壹碗湯，又小聲說，“妳猜，還有什麽好消息”
　　沈淵絞盡腦汁想了壹會，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找到新房子了，是壹個女生找人合租的，不管是位置還是價格，都很合適～ ”，迦紗說道。
　　“真的嗎？我還以為找不到了”，這壹周兩人看了各種信息，價格合適的地方太偏，地方合適的價格又太高，兩人基本上已經放棄了。
　　“我在學校群裏看到的，她本來是跟另壹個女生合租，但那個女生回家了，所以她才想找人分擔壹下”，迦紗說道。
　　“但人家是女生，不好吧……”，沈淵有些遲疑。
　　“她也在等老家的工作，最多住壹兩個月。等她壹搬走，就還是我們兩人了，想合租也行，不想合租也行”，迦紗說完又補充道，“不過我們得盡快，她說好幾個人預約看房，想租的話最好明天早點去”
　　“行！這事兒妳說了算”，沈淵不再猶豫。
　　“嗯，等離開這裏，我們就能開始新的……”，迦紗話說了壹半，又猛地收住，眼裏盡是悔意。
　　“嗯”，沈淵點點頭，牽起嘴角笑了壹下，表情復雜。
　　迦紗張了張口，但看沈淵低著頭專心吃飯，又沈默了下去。過了壹會，她看沈淵吃完了，就讓他到沙發上歇壹歇，自己拿著碗筷到廚房。
　　看著迦紗曼妙的背影，沈淵心裏翻騰了起來。
　　這兩個月裏，他經歷了壹輪又壹輪的回憶沖擊。
　　想起時，焦灼的渴望和心底的自責，讓他充滿痛苦。
　　只有按照迦紗的方式去懺悔，才能慢慢平靜下來。
　　可即使平靜了下來，潛意識的提醒依然像壹道鎖鏈，讓他時刻防著自己，充滿壓抑。
　　他嘆了口氣，習慣性地走入臥室，盤腿，低頭，右手按在心口，不斷低聲自語。
　　話語裏，盡是承認自己已經上癮，承認自己無力抵抗，以及請求上蒼不要再讓他遇到，不要毀滅他。
　　熟悉的流程，平時只需幾輪就可以放松下來。
　　可不知今天怎麽了，沈淵眉頭松了又緊，就連呼吸也變得不耐煩。
　　他加快了節奏，不斷催促自己好起來，可表情卻越來越緊繃，聲音也帶著戰栗。
　　就在他眉頭緊鎖，右手狠狠揪住心口時，突然感受到了壹個溫暖的懷抱。
　　迦紗跪在沈淵背後，輕輕摟住了他。心跳貼著心跳，臉頰挨著臉頰。
　　“我再也不會讓別人碰了，沈淵，我們都好起來吧……”
　　話語鉆進了他的心，溫柔但篤定。沈淵松開了緊緊揪住的手，壹切歸於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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