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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兵燹》

流浪金三角 by 邓贤

2024-4-24 20:40

  1
  许多年前,云南边疆的知青中悄悄流传一个惊心动魄的浪漫故事,故事主人公是一群十六七岁的中学生,为了献身崇高的革命理想,也为了心中朦胧的爱情,他们莽撞地跨过国界,迷失在金三角原始森林中。有人因此成了老虎黑熊口中美食,有人葬身沼泽瘴气,有人被蚂蟥吸成一具空壳,还有人被未开化的土著野人掠走,不知做了什么工具。几个月过去了,这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只剩下一女两男,他们走啊走,终于走出不见天日的莽莽丛林,当他们终于回到人类世界,看见洒满阳光的第一座山寨和第一缕炊烟时,不禁跪在地上抱头痛哭。当地人惊讶地看见山林中歪歪倒倒钻出来几个衣不遮体的怪物,像传说中的古代人熊。
  幸存知青后来又经历了许多生死磨难:战争、分裂、贫困、毒品、婚姻、家庭,其中两人相继死去,最后一个女知青顽强地存活下来。她不再热衷于激情澎湃的口号,也不再轻信闪光动人的语言,而是深深地扎根在遥远而贫穷的金三角土地上,做了一个哺育孩子灵魂的山寨女教师。她后来把自己的经历写成小说,在海外一举成名。
  口头传说是文学的土壤和养料,这个故事曾经令我怦然心动,它的教育意义在于,苦难是理想的铺垫,就像鲜血浇灌的花朵,生命撕裂的辉煌。我悄悄崇拜那个幸存的女主人公,把她当成心中偶像,因为我的人生理想与她相同,也是做个受人景仰的作家。十几年后,我的长篇纪实文学《中国知青梦》出版获好评,一时间海内外反响如潮。这年秋天有位署名“曾焰”的台湾读者写了长信来,她开门见山介绍自己曾在云南瑞丽当知青,瑞丽与我当知青的陇川相邻,这段共同经历立刻把海峡两岸的距离拉近了。往事如烟,曾焰那些跳动的语言如同洪水开闸,一泻不可收,多次令我欷嘘感叹不已。我想,这个曾焰,是个真性情人。
  我对读者来信一般不复信,不是不想复,而是复不了那么多。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肯定不是读者热爱的好作家。但是曾焰的来信我复了,而且一下子写了很多,后来我知道曾焰也是一位台湾作家,她将自己的作品寄了一大包给我。我从她的作品中渐渐得知她的不平凡经历,原来她就是那个传说故事中的女主人公。
  但是曾焰回答说:“也许就算吧,不过不全是那样。”
  我说:“是怎样呢?”
  她说:“我们当时年轻,各有想法,有的怀了崇高浪漫的理想,有的不是,仅仅为了一种好奇,想看看究竟什么是外国,因为‘外国’给人感觉太神秘。结果许多人一去不复返,他们有的死了,有的散了,有的至今没有下落,总之天各一方,默默续写各自的人生故事。”
  曾焰在台湾一家报纸做编辑,业余写作,她已经出版了二十多本小说,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在金三角的煤油灯下写成的,发表时间为公元1974年。那一年她只有二十四岁,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1999年秋,曾焰回大陆探亲,我飞往昆明与她见面。
  曾焰个子不高,衣着朴素,一望而知属于那种本分、宁静和不肯张扬的人。她穿一双白色旅游鞋,着休闲装,看上去像个内地游客。她一开口我就认定她是昆明人,少小出门老大归,离家三十年,只剩下浓浓的乡音未改。我们的谈话持续了整整两天。
  曾焰告诉我,李国辉回台后基本上无事可做,生活也不宽裕,就到台北县乡下养鸡。多年前李国辉过世,有一本自传,写得比较粗糙,可惜无处发表。我对此表示强烈兴趣,曾焰答应回台后找找这份珍贵史料寄给我。
  曾焰说,李弥1973年去世,他的许多老部下来找她,希望由她执笔给老长官写本传记。曾焰答应试试,于是那些老军人纷纷拿起笔来写回忆文章。这些材料她掌握一些,还有一些发表在云南会馆编辑的《云南文选》中。
  金三角老兵撤台后境遇都不大好。当时台湾经济尚未发展,他们这些游击队当然不可能继续留在军中,于是集体复员做老百姓。这就应了留在金三角的那个土匪司令李文焕的话:台湾卵子大的地方,都挤在那里搞哪样?
  事实上握惯枪杆子的手很难适应别的工具,就像你把老虎牙齿磨平也没法让它吃草一样。一段时期大陆籍转业的老兵成为台湾一大社会问题。后来蒋介石向共产党学习,把台湾偏僻山区和海滩划出来,把老兵迁到那里集体种地,相当于办军垦农场。老兵都很有怨愤和失落感:与其在卵子大的台湾开荒,不如回老家种地,都是做农民,值得离乡背井么?
  这种贫困、压抑和苦闷状态持续到六七十年代,台湾经济起飞,老兵才纷纷扔下锄头弃农经商,有人发了财,混出模样,这才有了后来回大陆探亲风光无限的故事。我的一个忘年朋友杨义富先生,就是四川去台的老兵,苦熬一辈子终于发了财,为老家渠县捐了希望小学,还写了一本自传叫《四川轿夫》,我认为写得很真实。
  我问曾焰:“台湾舆论对李弥如何评价?”[奇书网·手机电子书-wWw.QiSuu.cOm]
  曾焰想想说:“可能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吧。台湾报纸用了四个字,叫做‘孤臣孽子’。他们认为李弥命运更像宋朝的岳飞,一心要救主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结果并没有好下场。”
  我认为台湾报纸比较矫情,好像李弥受了多大委屈。岳飞一心要救南宋朝廷,这种忠诚写在历史书中,并且成为定论。然而作为金三角霸主的李弥则大大值得怀疑,他真的为了救主吗?他不是逆历史潮流而动吗?他有没有个人野心呢?不过隔着一道海峡,不知道我们对于问题的看法能不能达成比较接近的统一?曾焰的话让我想起一个比喻。中国是一座山,台湾和大陆都在此山中,走出这座大山需要几百年,所以我们只有耐心地等待几百年然后才能看清现在的自己。
  曾焰回台后果然给我寄来许多珍贵资料,是山那一边的资料,使我获益匪浅。我努力振动想象的翅膀,渴望使自己变成一只飞鸟,飞越历史的重重迷雾,去窥见那座伟大庐山的真面目。
  2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国民党汉人军队撤退后,钱大宇外公刀土司的孟萨官寨张灯结彩,掸族男女都听到老爷的命令:穿上节日盛装,排出欢迎队形。他们这回不是为汉人“召龙”而是为一个缅甸大人物的到来而敲响象脚鼓载歌载舞。
  刀土司愁眉苦脸闷闷不乐,他的汉人女婿也就是钱大宇父亲随军队走了,老缅兵紧跟着开进金三角来,他心中惴惴不安,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祸还是福。
  此刻仰光来的总司令已经过了山口,孟萨坝子像安静的美女一样躺在他的脚下,把妩媚和丰饶献给胜利者,他感到心情舒畅。国民党军队撤走,金三角敞开大门,他的大军一枪未发,沿着两年前李弥走过的土路浩浩荡荡开进孟萨。
  缅甸国防部将这次进军金三角取名代号“猎狗行动”。缅军的战略是:如果敌人没有撤完,就毫不留情消灭他们。万一敌人主力未撤,能打则打,打不赢就呼吁国际观察团下来视察,同国民党打外交仗。
  缅军一路顺利,果然没有遇到抵抗,连地势险要的战略要地拉牛山口也未费一枪一弹即告占领,“猎狗行动”捷报频传。当天飞机从空中侦察,飞行员报告未发现敌人,前国民党总部孟萨是座空城。空军情报使总司令倍受鼓舞,他确信敌人已经撤退,这就是说汉人入侵者终于滚蛋,而缅甸政府军很快就要收复国土,赢得这场驱逐侵略者的伟大胜利。
  总司令骑在一匹栗色的英国马上,山道崎岖,阳光灿烂,他看到一轮浑圆的太阳已经偏西,夕阳宁静地照耀树林和土地,天高云淡,森林如黛,一头水牛在山坡上悠闲地啃草,老鹰在空中盘旋,孟萨坝子笼罩着一派和平宁静的安详气氛。总司令的心情就跟这明亮辽阔的天空一样。一个庞大的参谋团簇拥在他周围,一群身材高大的卫兵扛着担架跟在后面一路小跑,总司令如果骑马累了,喜欢躺在担架上睡觉。
  这是一个改朝换代的时刻,孟萨大土司刀栋西迎接国王一般,亦步亦趋把总司令迎进土司府。这一天土司府里像过新年,到处点上明晃晃的油灯,屋子里铺上红地毯,火塘上熬着黑咖啡,烟榻上架着精致的铜鸦片枪,总之孟萨土司是个善于学习的人,他喜欢把各种文明成果集于一身。
  总司令搂着掸族少女喝酒,渐渐喝出几分醉意,这时候他的眼睛看见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比如土司竹楼里装饰的外国壁毯,汉人使用的瓷器,还有一些价值昂贵的丝绸饰物,总司令认出那是大名鼎鼎的美国降落伞布。他面前还摆着银制西餐刀叉、美国罐头,土司兵挎着美式卡宾枪,土司的本意是夸耀,是讨好,但是这些掸族人不该有的东西等于提醒总司令,土司早已同可恶的汉人勾结上了。岂止勾结,简直就是帮凶!总司令开始愤懑起来,从前那些让政府军名誉扫地的败仗,当地人难道不是为虎作伥,不该对此负有责任么?他们跟着汉人跑,得了汉人好处,眼前的东西就是证明。恰好这时土司向他敬酒,总司令讥讽说:“恭喜你土司大人,听说你招了一个汉人军官做女婿,你知道通敌罪么?”
  刀土司顿时毛骨悚然,他得罪不起李弥,当然更得罪不起仰光来的大人物。他立即趴在地上诚惶诚恐地回答:“将军大人,本土司承蒙皇恩浩荡,世袭十代,领地千里,使得许多人嫉妒,麻雀嫉妒孔雀并不是孔雀的过错,请大人明察秋毫。小女被男人拐跑,这本是掸邦习俗,即使做父亲的也不能管束,请大人开恩。”总司令大着舌头说:“既然如此,本司令官不治你的罪,但是你得受到惩罚,多拿些钱财来犒劳驻军。”
  土司爬起来,无奈地叹道:“大人,军队是河水,老百姓是河里的石头。河水有涨有落,石头总在原地不动啊。”
  3
  缅军占领金三角,从孟萨至景栋建起一道长达数百公里的军事封锁线,然后对山区实施拉网式的扫荡。
  既然拉起大网,无论大鱼小鱼虾米都得落网。金三角本是鸦片产地,所以政府军常常拦截走私马帮,走私分子自然不是对手,除跑得快的钻了山林,多数纷纷做了俘虏。总司令本人是个爱国主义者,还是个禁烟救国论者,他看见这些走私分子个个都是大烟鬼,自己受了毒害,还要把烟毒传播到全国,其中一些人在押解途中发了烟瘾,鼻涕口水一起流出来,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令人恶心。
  正是这些害群之马,祸害国家,祸害人民。烟祸不除,国无宁日!国民党汉人统治期间,这些走私分子如鱼得水,同汉人狼狈为奸,牟取暴利,这些人不是国民党汉人的社会基础和经济基础又是什么?金三角之祸,首先在于烟毒,烟毒是万恶之源,所以治理金三角,禁烟为第一首要。总司令一想大好河山险些被这些人渣断送,不禁怒火中烧,他命令将走私分子枪毙,杀一儆百,决不手软。又发布公告,坚决禁烟,禁止走私鸦片,禁种罂粟,建立社会新秩序,以表示政府军结束国民党统治的强大决心。
  这是金三角历史上第一场禁烟运动。一个不争的事实是,禁烟利国利民,有益于世界和平人类发展,造福子孙后代,中国的林则徐青史留名成为民族英雄,不就是因为禁除烟祸么?但在鸦片产地金三角,禁烟运动却遭到抵制,遇到意想不到的困难和阻力。总司令禁烟令一下达,金三角形势骤变。本来政府军同国民党汉人的战争是领土之争,是侵略与反侵略的主权之战,道义之战,与老百姓无关。因为无论谁打赢,老百姓日子是要过的,罂粟总是要种的,油盐柴米酱醋茶,一样也少不得,走私马帮把鸦片运出山外,替老百姓驮回一些实实在在的希望和财富。所以政府军下令禁烟,好比禁止猎人上山渔民下海,老百姓立刻断了生路,生活在金三角大山的山民,他们靠什么支撑起一年又一年漫长而无望的日子呢?
  这同仅仅吸烟还不同,这是生存问题。在国内,许多人好奇问我,金三角有农民么?不然他们吃什么?这个问题很天真,好像金三角人人都贩毒,都是毒贩。当然这是一种误解。自古以来,金三角与我们看到的亚洲其它国家没有区别,农民种地,军人打仗,土司当老爷。各族山民雨季种粮食,旱季种罂粟,因为地理原因,山大坡陡交通不便,他们日子过得特别苦,特别辛劳,种粮食是为了填饱肚子(生存),种罂粟是为了改善生活(发展)。通过改革开放,我们中国人不是已经懂得光靠几亩水稻是奔不了小康这个简单道理么?而在金三角,致富门路没有别的,就是家家户户都种几亩罂粟,然后卖给走私商人。
  老百姓的立场很快反映在战场上。
  “水可以载舟,亦可以覆舟”,老百姓的态度对于统治者至关重要。从前政府军搜山,都是老百姓带路,老百姓熟悉地形,如果予以收买,他们都是政府军耳目,常常会捉到一些掉队的汉人俘虏,消灭游击队和走私分子。问题是政府军一禁烟,等于向老百姓宣战。军队每到一地,大张旗鼓铲除寨子里的罂粟苗,搜烟焚烟,对于坚决反抗的死硬分子,军队采取强硬的手段,杀鸡给猴看,到后来鸡和猴干脆都躲进深山不见踪影。
  从此政府军变成真正意义上的聋子和瞎子。那些侥幸抓到的老百姓,要不是不愿带路,就是把他们带到山里绕圈子,让政府军白白爬大山,在密林中不辨方向。老百姓还传递假情报,害得军队一次次扑空,甚至把他们带进敌人伏击圈,不明不白地挨打,折兵损将,还不知道敌人藏在哪里。
  土司头人更是消极抵抗,他们阳奉阴违,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把政府军的行踪透露给敌人,充当敌人的耳目和间谍。他们不喜欢汉人,当然也不喜欢政府军,他们有自己的利益。但是同政府军禁烟相比,两权相衡择其利,他们宁愿选择外来的汉人军队,因为一旦没有罂粟,他们就断绝收入来源,领地老百姓穷了,好比泉水干涸,山上不长森林,最后等待他们的只有坐吃山空一条死路。
  以上种种被动局面令总司令大伤脑筋,他给仰光政府发电,报告在金三角禁毒的种种困难和决心。仰光回电,高度赞扬总司令的禁毒决心,并以内阁名义宣布,缅甸二千万人民将支持他的禁毒行动。
  总司令备受鼓舞,有两千万缅甸人民作后盾,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呢?于是他下令严厉镇压各种破坏分子,坚决打击走私贩毒。他深信自己所从事的事业是正义的和神圣的,是历史赋予的重任,所以决心不惜以铁血手段来肃清金三角的国民党残余,彻底铲除危害社会的鸦片毒源。
  4
  缅军营长貌丁少校亲自带领一连士兵包围孟萨大土司官寨,先缴土司兵的械,解除武装,然后以一种占领者的胜利姿态狠狠踢开刀土司的竹楼门。那扇不结实的竹门受到重创,挣扎着晃了几晃,哗啦一声就瘫倒了,惊得土司像只哈巴狗一样张皇失措地滚出来。按说大土司是金三角的统治者,是掸邦的王公贵族,但是他今天却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屈尊地点头哈腰,像奴才那样堆出满脸做作的谄笑,把军官大人迎进屋子,一面让上烟榻,一面却恨不得把这个傲慢无礼的缅族人吊死。
  掸族人仇恨缅兵是有历史根源的。
  缅甸是个多民族国家,以缅族为主,人口占全国四分之三。缅族居住在缅甸平原,交通发达社会文明,政府和军队基本上为缅族控制。掸族居住在金三角掸邦高原,经济落后,历来被视为茹毛饮血的野蛮人。缅兵对待掸族采取高压政策,说你通匪就通匪,说杀人就杀人,谁要是反抗就架起机枪扫射。于是每次打仗都有掸族寨子被焚烧,东西被抢光,女人遭强奸。历史上掸族一同缅兵打仗,土司就联合作战,因为共同利益把他们的命运捆绑在一起。问题是自从国民党汉人进来以后,土司利益发生分化,有的大红大紫,有的急剧衰落,像那个倒霉的孟畔土司,连性命都不明不白地丢掉了。如今缅兵开来清剿国民党残兵,谁也不愿意出头与政府军作对,这下正好轮到缅兵来一个个收拾他们。
  貌丁少校算得上个英俊的缅族青年:高个子,高眉骨,厚嘴唇,身体笔直,眼睛又黑又亮。他根本不理睬刀土司敬上来的大烟,而是冷冷地问:“刀土司,你犯了什么罪知道不知道?”
  刀土司连忙谦卑地回答:“天上星星跟着月亮转,星星怎么知道月亮的意思呢?”
  军官说:“政府发布禁烟令,你还躲在家里吸大烟,这是一罪。”
  土司分辩说:“尊敬的大人,在政府发布命令以前,掸邦人就有了自己的大烟,这怎么是罪过呢?”
  军官喝道:“胡说!有人告你私藏大烟,这是二罪,还有勾结汉人军队,这是三罪。”
  土司大声叫屈道:“啊呀呀大人!麻雀叽叽喳喳,因为它们有自己的嘴巴。汉人从汉人国过来,他们长了一双自己的腿,就像军官您的腿长在自己身上,我怎么管得住他们呢?”
  少校怪笑道:“看不出你还能说会道……你招个汉人做女婿,是个军官对不对,这没有人冤枉你吧?今天你得把他交出来,我相信你是清白的,不然就不要怪我不客气。”
  土司喊冤:“大人像天上的太阳一样明察秋毫,我怎么敢把汉人藏在家里?我讲的句句都是实情,就像手心和手背,不敢藏着一句假话。”
  军官不耐烦地说:“你别打自己嘴巴了,告诉你,我是奉命行事。是总司令亲自下的命令。”刀土司跌坐在地上,肥胖的身体像抽了筋的水牛簌簌发抖。他只好把藏在家里的女儿瑞娜和外孙钱大宇都交出来。那年钱大宇只有两岁多,母亲肚子里怀着他妹妹,两岁的钱大宇觉得母亲变得很丑,身体臃肿,像头难看的河马。河马坐在地上哭诉:“菩萨啊!我男人一年没有回来,听说已经坐飞机跑台湾去了,我上哪里去把他交给大人呀?”
  少校不怀好意地说:“你肚子什么时候大起来的,啊?跟谁睡觉啦?你这头野母狗,敢来蒙骗我!”
  军官脸色一变,变得狰狞可怕,眼睛里有了杀气。他盯住土司威胁说:“你们要么交出汉人军官,要么自己下土洞去喂毒蛇,你们选一条路。”
  刀土司的脸白了,趴下连连磕头道:“大人高抬贵手,不是刀某不肯服从,实在是没有人。天上的鹰都长着翅膀,地上的兔子都有腿,大人不能冤枉好人啊!”
  军官根本不听他解释,一群缅兵上来把他们关进牢里。土司被抓走后,缅兵乘机把官寨洗劫一空,还把许多女人都轮奸了。
  5
  厚厚的云层网住山头,空气中飘洒小雨。旅长吞钦上校指挥队伍跌跌撞撞地在山道上行进,一连几天,他们都在南果河谷大雷山一带清剿汉人游击队,有情报说这支乌合之众里有一名国民党团长,他们已经无路可逃,只要再加一把劲就可以把他们团团围住加以消灭。
  总司令发下话来,消灭游击队重奖,俘虏国民党团长官升一级。
  士兵都在诅咒恶劣气候。雨季一到,山高坡陡路滑,来自平原的缅兵吃尽苦头。缅族生活在富庶的平原水边,高山是他们的鬼门关,许多人整天都在摔跤,轻则磕掉门牙跌肿脸,重的折断胳膊腿,变成倒霉的伤兵。更有不幸者,跌下南果河被滔滔激流卷走,连尸体也找不到。吞钦上校骑在马上,一路都在发着火,所幸的是,他胯下这匹矮小的当地杂种马倒比英国纯种马更能适应山路,走得稳稳当当一点也不打滑。
  前哨连长派人报告,游击队已经无路可逃,向导说前面那座傈僳山寨称牛回头,是条死路。上校闻讯大喜,举起望远镜观察,果然看见前面绝壁阻挡,陡崖夹峙,河水在山谷里吼声如雷,这次不怕狡猾的汉人生出翅膀来逃掉。他抖擞起精神,下令一定要全歼敌人。
  枪声响起来,打破山谷寂静。上校侧耳倾听,战斗激烈,枪声密集,子弹发出的尖啸在空气里撞来撞去,手榴弹爆炸声在峡谷中像打雷一样隆隆滚过。他听出敌人只有步枪、卡宾枪和冲锋枪,没有机枪,这说明敌人快要没有子弹了。他看天色向晚,夕阳西下,果断下令必须当天解决战斗,以免夜长梦多,让煮熟的鸭子飞掉。
  炮兵齐射起来,大炮轰鸣,取得惊心动魄的打击效果。上校从望远镜里满意看到,炮火覆盖山寨,树木被连根拔起,到处燃起大火。他还看见一些人影跑来跑去,猪牛到处乱窜,上校当然不会怜悯他们,炮火一停,步兵开始进攻。
  冲锋号仰天吹响,不是短号,是那种英国式的铜管号。鼓手打起鼓来,鼓声咚咚,鼓手穿西装,打笼裾,踏着正步,密集的鼓点像锤子敲击着士兵大脑。缅军这一套华丽的战争仪式是从英国殖民者那里继承下来的,士兵一听见熟悉的军乐鼓点,就像印度蛇听见音乐,他们会将危险置之脑后。潮水般的队伍冲上去,支援部队也投入攻击,不幸的是,进攻遭到顽强阻击。上校再次抬头仰望天空,小雨已经停了,一堆湿漉漉的云絮正在开裂,明天大概天会放晴,他心里想。但是指挥官已经等不及明天,他决心要在今天享受胜利果实。
  炮火猛烈射击,缅甸士兵匍匐地上,就像守候在羊圈外面的狼。上校有令,打死一个汉人奖一千老盾,活捉汉人团长奖一万老盾,官升一级。
  黑老鸹一样的炮弹聒噪着沉重地掠过天空,将残存的寨子炸成废墟,泥土和石头飞起来,烟雾笼罩在半空中。战斗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敌人还是乘夜逃走一些,那个汉人团长也不见踪影。上校很生气,命令就地扩大胜利,铲除罂粟,将那些私藏大烟的傈僳山民走私分子就地枪毙,再把误杀的尸体统统计算进了战果里。
  南果河一战,吞钦上校成了英雄,他的事迹见了报,成为政府军英勇战斗和铲除毒品的完美榜样。汉人游击队躲在山上,与政府军玩起捉迷藏的战争游戏。
  神仙打仗,百姓遭殃,损失最大当数那些金三角山民。这些世世代代居住深山的老百姓,他们本来与世无争,交战双方却都将他们的家园当成战场,把他们卷入毫无道理的战争灾难中。打仗之后,许多山寨彻底变成废墟,一片死寂,从此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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