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雪山飛狐 by 金庸
2018-9-5 19:46
眾人仰望山峰,不禁都倒抽口涼氣,全身冷了半截。那山峰雖非奇高,但宛如壹根筆管般豎立在群山之中,陡峭異常,即令猿猴也不易上去,不禁將信將疑:“本領高強之人就算能攀得上去,可是在這陡峰的絕頂之上,難道還能有人居住不成?”
那老僧微微壹笑,在前引路,又轉過兩個山坡,進了壹座大松林。林中松樹大都是數百年的老樹,枝柯交橫,樹頂上壓了數尺厚的白雪,是以林中雪少,反而好走。這座松林好長,走了半個時辰方始過完,壹出松林,即到山腳。
眾人再望山峰,此時近觀,更覺驚心動魄,心想即在夏日,亦難爬上,眼前滿峰是雪,若冒險攀援,摔將下來,非跌個粉身碎骨不可。
壹陣山風過去,吹得松樹枝葉相撞,轟轟作響,有如秋潮夜至。眾人浪跡江湖,都見過不少大陣大仗,但此刻立在這山峰之下,竟不自禁地膽怯。那老僧從懷中取出個花筒火箭,晃火折點著了。嗤的壹聲輕響,火箭沖天而起,拖曳壹道藍煙,久久不散。
眾人知是江湖上傳遞消息的訊號,只是這火箭飛得如此之高,藍煙在空中又停留這麽久,卻甚罕見。眾人仰望峰頂,察看動靜。
過了片刻,只見峰頂出現壹個黑點,迅速異常地滑了下來,越近越大,待得滑到半山,已看清楚是壹只極大竹籃,籃上系著竹索,原來是山峰上放下來接客之用。
竹籃落到眾人面前,停住不動。那老僧道:“這籃子坐得三人,讓兩位女客先上去,還可再坐壹位男客。哪壹個坐?和尚不揩女施主的油,我是不坐的,哈哈。”眾人均想:“這和尚武功甚高,說話卻恁地粗魯無聊。”
田青文扶著鄭三娘坐入籃中,心道:“我既先上了去,曹師哥定要趁機相害子安。但若我叫子安同上,師叔面前須不好看。”向曹雲奇招手道:“師哥,妳跟我壹起上。”曹雲奇受寵若驚,向陶子安望了壹眼,神色間顯得甚是得意,跨進籃去,在田青文身旁坐下,拉著竹索用力搖了幾下。
只覺籃子晃動,登時向峰頂升了上去。曹田鄭三人就如憑虛禦風、騰雲駕霧壹般,心中空蕩蕩的甚不好受。籃到峰腰,田青文向下望去,見山下眾人已縮成了小點,原來這山峰遠望似不甚高,其實壁立千仞,委實高峻。田青文只感頭暈目眩,當即閉眼,不敢再看。
約莫壹盞茶時分,籃子升到峰頂停住。曹雲奇跨出竹籃,扶田鄭二人出來。見山峰旁好大三個絞盤,互以竹索牽連,三盤互絞,升降竹籃,十余名壯漢扳動三個絞盤,又將籃子放了下去。籃子上下數次,那老僧與群豪都上了峰頂。絞盤旁站著兩名灰衣漢子,先見曹雲奇等均不理睬,直到老僧上來,這才趨前躬身行禮。
那老僧笑道:“和尚沒通知主人,就帶了幾個朋友吃白食來了。哈哈!”壹個長頸闊額的中年漢子躬身道:“既是寶樹大師的朋友,敝上自十分歡迎。”眾人心道:“原來這老僧叫作寶樹。”
那漢子團團向眾人作了個四方揖,說道:“敝上因事出門去了,沒能恭迎嘉賓,請各位英雄恕罪。”眾人當即還禮,各自納罕:“這人身居雪峰絕頂,衣衫單薄,卻沒絲毫怕冷的模樣,自然是內功不弱。可是聽他語氣,卻是為人傭仆,那他的主人又是何等英雄人物?”
寶樹臉上微有訝色,問道:“妳主人不在家麽?怎麽在這當口還出門?”那漢子道:“敝上七日前出門,到寧古塔去了。”寶樹道:“寧古塔?去幹什麽?”那漢子向阮士中等望了壹眼,似乎不便相告。寶樹道:“但說不妨。”那漢子道:“主人說對頭厲害,只怕到時敵他不住,所以趕赴寧古塔,去請金面佛上山助拳。”
眾人壹聽“金面佛”三字,都嚇了壹跳。此人是武林前輩,真名叫做苗人鳳,除外號“金面佛”外,二十年來江湖上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為了這七字外號,不知給他招來了多少強仇,樹上了多少勁敵,可是他武功也真高,不論是哪壹門哪壹派的好手,無不壹壹輸在他手裏。近十年他銷聲匿跡,武林中不再聽到訊息,有人傳言他已在西域病死,但沒人親見,也只將信將疑。這時忽聽得他非但尚在人世,而且此間主人正去邀他上山,人人登時都感詫異,又隱隱不安。
原來這金面佛武功既高,向來嫉惡如仇,有誰幹了重大邪惡行徑,他不知道便罷,只要給他聽到了,往往便找上門來理會,作惡之人,輕則損折壹手壹足,重則殞命,多半逃避不了。上山這夥人個個做過或大或小的虧心事,猛聽到“金面佛”三字,不由得暗中心驚肉跳,深怕給他追究前事。
寶樹微微壹笑,說道:“妳主人也忒煞小心了,諒那雪山飛狐有多大本領,用得著這等費事?”那漢子道:“有大師遠來助拳,咱們原已穩操勝券。但聽說那飛狐的確兇狡無比。敝上說有備無患,多幾個幫手,也免得讓那飛狐走了。”眾人又各尋思:“雪山飛狐又是什麽厲害角色?”寶樹和那漢子說著話,當先而行,轉過了幾株雪松。見前面壹座極大的石屋,屋前屋後都是白雪。
眾人進了大門,走過壹道長廊,來到前廳。那廳極大,四角各生著壹盆大炭火。廳上居中掛著壹副木板對聯,寫著二十二個大字:“不來遼東大言天下無敵手 邂逅冀北 方信世間有英雄”。
上款是“希孟仁兄正之”,下款是“妄人苗人鳳深慚昔年狂言醉後塗鴉”。
眾人都是江湖草莽,也不明白對聯上的字是什麽意思,似乎這苗人鳳對自己的外號有些慚愧。二十二個字龍飛鳳舞,深入木裏,當是順著筆跡剜刻而成。對聯之間的中堂以雪山為背景,繪著壹叢鮮艷華美的牡丹。
寶樹臉色微變,說道:“妳家主人跟金面佛交情可深得很哪。”那長頸漢子道:“是!我們莊主跟苗大俠已相交多年。”寶樹“哦”了壹聲。
劉元鶴壹顆心更怦怦跳動,暗道:“來到苗人鳳朋友的家裏啦,我這條老命看來已送了九成。”片刻之間,兩只手掌中都冷汗淋漓。
各人分別坐下,那漢子命人獻上茶來,站在下首相陪。
寶樹說道:“這金面佛當年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原也太過狂妄。瞧這副對聯,他自己也知錯了。”那長頸漢子道:“不,我家主人言道,這是苗大俠自謙。其實若不是太累贅了些,苗大俠這外號之上,只怕還得加上‘古往今來’四字。”寶樹哼了壹聲,冷笑道:“嘿!佛經上說,當年佛祖釋迦牟尼降世,壹落地便自稱‘天上天下,唯我壹人稱獨尊’,這句話跟‘古往今來,打遍天下無敵手’,倒配得上對兒。”
曹雲奇聽他言中有譏刺之意,放聲大笑。
那長頸漢子怒目相視,說道:“貴客放尊重些。”曹雲奇愕然道:“怎麽?”那漢子道:“若金面佛知妳背後笑他,只怕貴客須不方便。”曹雲奇道:“武學之道無窮,要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他也是血肉之軀,就算本領再高,怎稱得‘打遍天下無敵手’七字?”那漢子道:“小人見識鄙陋,不明世事。只是敝上說稱得,想來必定稱得。”
曹雲奇聽他言語謙下,神色卻極不恭,不由得怒氣上沖:“我是壹派掌門,焉能受妳這低三下四的傭仆之氣?”冷笑道:“天下除了金面佛,想來貴主人算得第壹了?嘿嘿,可笑!”那漢子道:“也沒什麽可笑!”伸手在曹雲奇所坐的椅背上輕輕壹拍。曹雲奇只感椅子劇震,身子便即彈起。他手中正拿著茶碗,這壹下出其不意,茶碗脫手掉落,眼見要在地下跌得粉碎,那漢子俯身伸手,抄住了茶碗,說道:“貴客小心了。”曹雲奇滿臉通紅,轉過頭不理。那漢子自將茶碗放在幾上,茶水也沒濺出多少。
寶樹對這事視若不見,向那長頸漢子道:“除金面佛跟老衲之外,妳主人還約了誰來助拳?”那漢子道:“主人臨去時吩咐小人,說青藏派玄冥子大師、昆侖山靈清道長、河南無極門姜老拳師這幾位,日內都要上山,囑咐小人好好侍奉。大師第壹位到,足見盛情,敝上知道了,必定感激得緊。”
寶樹大師受此間主人之邀,只道自己壹到,便有天大棘手事也必迎刃而解,豈知除自己外,主人還邀了這許多成名人物。這些人自己雖大都沒見過面,卻都素來聞名,沒壹位不是頂尖兒的高手,名望個個在自己之上,早知主人邀了這許多人,倒不如不來了,那金面佛苗人鳳更遠而避之的為妙;自己遠來相助,主人卻不在家接客,未免不敬,心下不快,說道:“老衲固然不中用,但金面佛壹到,還有辦不了的事嗎?何必再另約旁人?”那漢子道:“敝上言道,趁此機會,和眾家英雄聚聚。興漢丐幫的範幫主也要來。”寶樹壹凜,道:“範幫主也來?那飛狐到底約了多少幫手?”那漢子道:“聽說他不約幫手,只孤身壹人。”
阮士中、殷吉、陶百歲等均久歷江湖,聽雪山飛狐孤身來犯,這裏主人布置了這許多壹等壹的高手之外,還要去請金面佛與丐幫範幫主來助拳,都想這雪山飛狐就算有三頭六臂,也用不著對他如此大動幹戈。眼見這寶樹和尚武功如此了得,單是他壹人,多半便足以應付,何況我們上得山來,到時也不會袖手旁觀,只不過初時主人料不到會有這許多不速之客而已。
其中劉元鶴心中,更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落。原來丐幫素來與朝廷作對,在幫名上加上“興漢”二字,稱為“興漢丐幫”,顯有反清之意。上個月禦前侍衛總管賽赫圖親率大內侍衛十八高手,將範幫主擒了關入天牢。這事甚為機密,江湖上知者極少。劉元鶴就是這大內十八高手之壹。今日糊裏糊塗地深入虎穴,不免兇多吉少。
寶樹見劉元鶴聽到範幫主之名時臉色微變,問道:“劉大人識得範幫主麽?”劉元鶴忙道:“不識。在下只知範幫主是北道上響當當的英雄好漢,當年赤手空拳,曾以‘龍爪擒拿手’抓死過兩頭猛虎。”寶樹微微壹笑,不再理他,轉頭問那長頸漢子道:“那雪山飛狐到底是什麽人?他跟妳家主人又結下了什麽梁子?他奶奶的,這等麻煩!”那漢子道:“主人不曾說起,小的不敢多問。”
說話之間,童仆奉上飯酒,在這雪山絕頂,居然肴精酒美,大出眾人意料之外。那長頸漢子道:“主人娘子多謝各位光臨,各位多飲幾杯。”眾人謝了。
席上曹雲奇與陶子安怒目相向,熊元獻與周雲陽各自摩拳擦掌,陶百歲對鄭三娘恨不得壹鞭打去,雖共桌飲食,卻各懷心病。只寶樹言笑自若,大塊吃肉,大碗喝酒,滿嘴粗言穢語,哪裏像個出家人模樣?
酒過數巡,壹名仆人捧上壹盤熱氣騰騰的饅頭,各人累了半日,早就餓了,見到饅頭,都大合心意,正要伸手去拿,忽聽得空中嗤的壹聲響,眾人壹齊擡頭,只見壹枚火箭橫過天空,射到高處,微微壹頓,炸了開來,火花四濺,原來是個色彩繽紛的煙花,緩緩散開,隱約是只生了翅膀的狐貍。寶樹推席而起,叫道:“雪山飛狐到了。”
眾人盡皆變色。那長頸漢子向寶樹請了個安,說道:“敝上未回,對頭忽然來到,此間壹切,全仗大師主持。”寶樹道:“有我呢,妳不用慌。便請他上來吧。”那漢子躊躇道:“這雪峰天險,諒那飛狐無法上來。小人想請大師下去跟他說,主人不在家。”寶樹說:“妳吊他上來,我會對付。”那漢子道:“就怕他上峰之後,驚動了主母。”寶樹臉壹沈,說道:“妳怕我對付不了飛狐麽?”那長頸漢子忙又請了個安,道:“小的不敢。”寶樹道:“妳讓他上來就是。”那漢子無奈,只得應了,悄悄與另壹名侍仆說了幾句話,想是叫他多加提防,保護主母。
寶樹瞧在眼裏,微微冷笑,卻不言語,命人撤了席。各人散坐喝條,只喝了壹盞茶,那長頸漢子高聲報道:“客人到!”兩扇大門“呀”的壹聲開了。
眾人停盞不飲,凝目望著大門,門中並肩進來兩名小童。這兩名小童壹般高矮,約莫十三四歲年紀,身穿白色貂裘,頭頂用紅絲結著兩根豎立的小辮,背上各負壹柄長劍。這兩人眉目如畫,形相俊雅,最奇的是面貌壹模壹樣,毫無分別,只走在右邊那小童的劍柄斜在右肩,另壹個小童的劍柄斜在左肩,手中多捧了壹只拜盒。
眾人見了這兩名小童的模樣,都感愕然,心中卻均壹寬,本以為來的是那窮兇極惡的“雪山飛狐”,哪知卻是兩個個小孩童。待這兩人走近,只見兩人每根小辮兒上各系壹顆明珠,四顆珠子都小指頭般大小,發出淡淡光彩。熊元獻是鏢局的鏢頭,陶百歲久在綠林,識別寶物的眼光均高,壹見四顆大珠,都不禁怦然心動:“這四顆寶珠可貴重得很哪,兩人所穿的貂裘沒壹根雜毛,也難得之極。就算是大富大貴之家,也未必有此珍物。”
兩個小童見寶樹坐在正中,上前躬身行禮,左邊那小童高舉拜盒。那長頸漢子接了過來,打開盒子,呈到寶樹面前。寶樹見盒中是壹張大紅帖子,取出壹看,見上面濃墨寫著壹行字道:“晚生胡斐謹拜。雪峰之會,謹於今日午時踐約。”字跡雄勁挺拔。
寶樹見了“胡斐”兩字,心中壹動:“嗯,飛狐的外號,原來是將他名字倒轉而成。”點了點頭道:“妳家主人到了麽?”右邊那小童道:“主人說午時準到,因恐賢主人久候,特命小的前來投刺。”他說話語聲清脆,童音未脫。寶樹見兩童生得可愛,問道:“妳們是雙生兄弟麽?”那小童道:“是。”說著行了壹禮,轉身便出。那長頸漢子道:“兄弟少留,吃些點心再去。”右邊那童子道:“多謝大哥,未得家主之命,不敢逗留。”田青文從果盤裏取了些果子,遞給兩人,微笑道:“那麽吃些果兒。”左邊那童兒接了,道:“多謝姑娘。”
曹雲奇生性妒忌,壹向暴躁,性如烈火,半分兒都忍耐不得,見田青文對兩童神態親密,怒氣暗生,冷笑道:“小小孩童,竟背負長劍,難道妳們也會劍術麽?”兩童愕然向他望了壹眼,齊聲道:“小的不會。”曹雲奇喝道:“那麽裝模作樣地背著劍幹嗎?給我留下了。”伸出雙手,去抓兩人背上長劍的劍柄。
兩個小童絕未想到此時有人要奪他們兵器,曹雲奇出手又是極快,只聽刷刷兩聲,眾人眼前青光閃動,兩柄長劍脫鞘而出,都已給他搶在手裏。曹雲奇哈哈壹笑,道:“妳兩個小……”第五字未出口,兩個小童壹齊縱起,壹出左手,壹出右手,迅速之極地按在曹雲奇頸中。兩人同時向前按落,曹雲奇待要招架,雙腳給兩人壹出左腳、壹出右腳地壹勾,登時身不由主地在空中翻了半個筋鬥,啪的壹聲,結結實實地俯摔在地。
他奪劍固快,這壹跤摔得更快,眾人壹愕之下,兩童向前撲上,要奪回他手中長劍。曹雲奇豈是弱者,適才只因未及防備,方著了道兒,他壹落地立即縱起,雙劍豎立,要將兩童嚇退。不料兩童壹縱,不知怎的,壹人壹手又已攀在他的頸中,手按足勾,招式便和先前全然相同,曹雲奇又俯身摔了壹跤。
第壹跤還可說是給兩童攻其無備,這第二跤卻摔得更重。他是天龍門的掌門,正當年富力壯,兩童站著只及到他胸口,二次俯跌,叫他臉上如何下得來?狂怒之下,殺心頓起,人未縱起,左劍下垂,右劍突然橫劈,要將兩童立斃劍下。
田青文見他這壹招是本門殺手“二郎擔山”,招數狠辣,即令武功高強之人,壹時也難以招架,眼見這壹雙玉雪可愛的孩子要死於非命,忙叫道:“師哥,休下殺招。”
曹雲奇揮劍削出,聽得田青文叫喊,他雖素來聽從這師妹言語,但招已遞出,急切間收劍不及,當下腕力壹沈,心想在兩個小子胸口留個記號也就罷了。哪知左邊的童兒忽從他腋下鉆到右邊,右邊的童兒卻鉆到了左邊。他壹劍登時削空,正要收招再發,突覺兩旁人影閃動,兩個小小的身軀又已撲到。
曹雲奇吃過兩次苦頭,可是長劍在外,倏忽間難以回刺,眼見這怪招又來,仍無法拆架閃避,當即雙劍撒手,分掌向外推出,喝壹聲“去!”兩掌上各使了十成力,兩個小童只要給掌緣掃上了,也非受傷不可。突然人影閃動,兩個小童忽然不見,急忙轉過身來,只見左童矮身躥到右邊,右童矮身躥到左邊,眼睛壹花,項頸又讓兩人按住。
危急之下,他腰背用力,使勁向後急仰,要將兩童向後甩跌出去。勁力剛壹甩出,陡覺頸上兩只小手忽然放開,壹驚之下,知道不妙,急忙收勁站直,卻已不及,兩童又壹出左足,壹出右足,在他雙腳後跟向前挑出。曹雲奇自己使力大了,本已站立不住,再給兩人這麽前挑,大罵“直娘賊”聲中,騰的壹下,仰天急摔。這壹下只跌得他脊骨如要斷折,尾閭骨劇痛,挺身要待站起,腰上使不出勁,再次仰跌。
周雲陽搶步上前,伸手扶起。兩童已趁機拾起各自長劍。曹雲奇本是紫膛臉皮,這時氣得紫中發黑,拔出腰中佩劍,壹招“白虹貫日”,呼的壹聲,徑向左童刺去。周雲陽見師兄接連三番摔跌,知兩童年紀雖幼,卻極不好鬥,對方共有二人,自己上前相助,也算不得理虧,跟著出劍,刺向右童。
左童向右童使個眼色,兩人舉劍架開,突然同時躍後三步。左童叫道:“大和尚,小人奉主人之命前來下書,並沒得罪這兩位,為什麽定要打架?”寶樹微微壹笑,說道:“這兩位要考較壹下妳們功夫,並無惡意。妳們就陪著練練。”左童道:“如此請爺們指點。”兩人雙劍起處,與曹周二人鬥在壹起。
這莊子中傭仆婢女,個個都會武功,聽說對方兩個下書的小童在廳上與人動手,紛紛走出來,站在廊下觀鬥。只見壹個童兒左手持劍,另壹個右手持劍,兩人進退趨避,直如人,雙劍連環進擊,緊密無比。看來兩人自小起始學劍,就是練這門雙劍合璧的劍術。難得的是那左童左手使劍,竟和右童的右手壹般靈便,定是天生擅用左手。
曹周師兄弟二人連變劍招,始終奈何不了兩個孩子。轉眼間鬥了數十合,曹周二人雖無敗象,卻也半點占不到上風。
阮士中心中焦躁,細看二童武術家數,也不過是壹路少林派的達摩劍法,毫無出奇之處,只是或刺或架,交叉攻防,出擊的無後顧之憂,守禦的絕回攻之念,不論攻守,俱可全力以赴而已,自忖憑壹雙肉掌可奪下二童兵刃,眼見兩個師侄久鬥不下,天龍北宗的威名搖搖欲墜,喝道:“兩個孩子果然了得。雲奇,雲陽退下,老夫跟他們玩玩。”
曹周二人聽得師叔叫喚,答應壹聲,要待退開,哪知二童出劍突快,頃刻之間,雙劍俱是進手招數。曹周只得揮劍擋架,二童壹劍跟著壹劍,綿綿不盡,擋開了第壹劍,第二劍又不得不擋,十余招過去,竟爾不能抽身。
田青文心道:“待我接應兩位師兄下來,讓阮師叔制住這兩個小娃娃。阮師叔武功何等厲害,自然壹出手便抓住了四根小辮子。”挺劍上前,叫道:“兩位師哥下來。”她見左童正向曹雲奇接連進攻,當即揮劍架開他壹劍,豈知這小童第二劍出招時竟壹劍雙擊,既刺曹雲奇眼角,又刺田青文左肩。田青文只得招架,這壹來,她接替不下師兄,反而連自己也給纏上了。曹雲奇愈鬥愈怒,心想:“我天龍北宗劍術向來有名,今日以我三人合力,還鬥不過兩個小小孩童,江湖上傳言開去,天龍北宗顏面何存?”想到此處,出手加重。
右童見長兄受逼,回劍向曹雲奇刺去。曹雲奇轉身擋開,左童已發劍攻向周雲陽。二人在倏忽之間調了對手,這壹下轉換迅速之極,身法又極美妙,旁觀眾人不自禁地齊聲喝彩。
殷吉低聲道:“阮師兄,還是妳上去。他們三個勝不了。”阮士中點點頭,將鐵盒塞入腰帶勒帶束緊,叫道:“讓我來玩玩。”壹縱身,已欺到右童身邊,左指點他肩頭“巨骨穴”,右手以大擒拿手徑來奪劍。旁人見他身法快捷,出手狠辣,都不禁為這小童擔心,卻見劍光閃動,左童的劍尖指到了阮士中後心。
阮士中壹心奪劍,又想左童有周雲陽敵住,並未想到他會忽施偷襲,只聽田青文急叫:“師叔,後面!”阮士中忙向左閃避,嗤的壹聲,後襟已給劃破了壹道口子。那左童叫道:“這位爺小心了。”看來他還是有心相讓。
阮士中心頭壹躁,面紅過耳,但他久經大敵,適才這壹挫折,反而使他沈住了氣,便不敢冒進,展開大擒拿手法,鎖、錯、閉、分,尋瑕抵隙,來奪二童手中兵刃。他在這雙肉掌上下了數十年苦功,施展開來,非同尋常。但說也奇怪,曹周二人迎敵之時,二童並未占到上風,現下加多阮田二人,仍鬥了個旗鼓相當。
殷吉心想:“南北二宗同氣連枝,若北宗折了銳氣,我南宗也無光彩。今日之局,縱讓旁人說個以多勝少,總也好過落敗。”長劍出鞘,壹招“流星趕月”,人未搶入圈子,劍鋒卻已指向左童胸口。右童叫道:“又來了壹個。”橫劍回指,點向他手腕。殷吉壹凜,心道:“這兩個孩兒連環救應,果已練得出神入化。”手腕急沈,避開這劍。避這壹劍並不為難,但他攻向左童的劍勢,卻也因此而卸。
大廳上六柄長劍、壹對肉掌,打得呼呼風響,壹鬥數十合,仍是不勝不敗之局。
陶子安見田青文臉現紅暈,連伸幾次袖口抹汗,叫道:“青妹,妳歇歇,我來替妳。”當即揮刀上前。曹雲奇喝道:“誰要妳討好!”長劍擋開右童刺來劍招,左手握拳,卻往陶子安鼻上擊去。陶子安壹笑,滑開三步,繞到了左童身後。他雖後臀負傷,刀法仍極精妙,但二童的劍術怪異無比,敵人愈眾,竟似威力相應而增。陶子安既須防備曹雲奇襲擊,又得對付二童出其不意遞來的劍招,竟鬧了個手忙腳亂。
陶百歲慢慢走近,提著鋼鞭保護兒子。刀光劍影之中,曹雲奇猛地斜劍向陶子安劈去。陶百歲怒吼壹聲,揮鞭架開,跟著向曹雲奇進招。旁觀眾人見戰局變幻,都暗暗稱奇。
熊元獻當阮士中下場時見他將鐵盒塞入腰帶,心想大可上前助戰,渾水摸魚,趁機下手,搶奪鐵盒也好,殺了陶氏父子報仇也好,叫道:“好熱鬧啊,劉師兄,咱哥兒倆也上!”劉元鶴與他自小同在師門,彼此知心,聽他叫喚,已明其意,雙拐擺動,靠向阮士中身畔。
那左童哪想得到這許多敵手各有圖謀,見劉元鶴、熊元獻加入戰團,竟爾先發制人,出劍向兩人直攻,雙童劍術雖精,但小小孩童以二敵九,本來無論如何非敗不可,只九個人各懷異心,所使招數,倒是攻敵者少,互相牽制防範者多。
田青文見劉熊二人手上與雙童相鬥,目光卻不住往師叔腰間鐵盒瞟去,已知存心不善,叫道:“阮師叔,留神鐵盒。”阮士中久鬥不下,早已甚為焦躁,尋思:“我等九個大人,還打不倒兩個小孩,今日可算丟足了臉。倘若鐵盒再失,以後更難做人了。”微壹疏神,只覺壹股勁風掠面而過,原來右童架開曹雲奇、周雲陽的雙劍後,抽空向他劈了壹劍。阮士中心中壹凜,暗道:“左右是沒了臉面。”斜身側閃,手腕翻處,已將長劍拔在手裏。這九人之中,論到武功原數他為首。這時將天龍劍法使將開來,只聽叮當聲響,陶氏父子、劉熊師兄弟等人的兵刃都讓他碰了開去。殷吉護住門戶,退在後面,趁機觀看北宗劍術的秘奧。
阮士中見眾人漸漸退開,自己身旁空了數尺,長劍使動時更為靈便,精神壹振,踏前兩步,壹招“雲中探爪”,往右童當頭疾劈。這壹招快捷異常,右童手中長劍正與劉元鶴鐵拐相交,忽見劍到,忙矮身相避,只聽刷的壹響,小辮上的壹顆明珠已給利劍削為兩半,跌在地下。
雙童同時變色。右童叫了聲:“哥哥!”小嘴扁了,似乎要哭。
阮士中哈哈壹笑,突見眼前白影晃動,雙童交叉移位,叮叮數響,周雲陽與熊元獻的兵刃已給削斷。兩人大驚之下,忙躍出圈子,但見雙童手中已各多了壹柄精光耀眼的匕首。左童叫道:“咱們要他陪珠。”右手匕首翻處,叮叮兩響,又已將曹雲奇與殷吉手中長劍削斷,原來這匕首竟是砍金切玉的寶刃。曹雲奇後退稍慢,嗤的壹聲,左脅為匕首劃過,腰中革帶連著劍鞘斷為數截。
右童右手長劍,左手匕首,向阮士中欺身直攻。這時他雙刃在手,劍法大異。阮士中又驚又怒,壹時瞧不清他劍路,但覺那匕首刺過來時寒氣迫人,不敢以劍相碰,只得不住退後。右童不理旁人,著著進迫。
左童與兄弟背脊靠著背脊,壹人將余敵盡數接過,讓兄弟與阮士中單打獨鬥,拆了數招,陶百歲的鋼鞭又給削斷壹截。劉元鶴、陶子安不敢迫近,只遠遠繞著圈子遊鬥。殷吉、曹雲奇、周雲陽、田青文四人見阮士中遭迫到了屋角,已退無可退,都焦急異常,要待上前救援,但壹來三人手中兵刃已斷,二來闖不過左童那壹關。
寶樹在旁瞧著雙童劍法,暗暗稱奇,初時見雙童與曹雲奇等相鬥,劍術也只平平,但當敵手漸多,雙童劍上威力竟相應增強。此時亮出匕首,情勢更忽大變。左童長劍連晃,逼得敵對眾人手忙腳亂,轉眼間陶子安與劉元鶴的兵刃又給削斷。與左童相鬥的八人之中,就只田青文壹人手中長劍完好無缺,顯然並非她功夫獨到,而是左童感她相贈果子之情,手下容讓。
阮士中背靠墻角,負隅力戰,只見右童長劍徑刺自己前胸,當下應以壹招“騰蛟起鳳”。這是壹招洗勢。劍訣有雲:“高來洗、低來擊,裏來掩,外來抹,中來刺。”這“洗、擊、掩、抹、刺”五字,是各家劍術共通的要訣。阮士中見敵劍高刺,以“洗”字訣相應,原本不錯,哪知雙劍相交,突覺手腕壹沈,己劍給敵劍直壓下去。阮士中大喜,心想:“妳劍術雖精,腕力豈有我強?”便運勁反挑。右童右手劍壹縮,左手匕首倏地揮出,當的壹聲,將他長劍削為兩截。
阮士中大吃壹驚,立將半截斷劍迎面擲去。右童低頭閃開,長劍左右疾刺,將他封閉於屋角,出來不得。殷吉、曹雲奇、周雲陽齊聲大叫,暗器紛紛出手。左童躥高躍低,右手連揮,將十多枚毒龍錐盡數接去。原來他匕首的柄底裝有個小小網兜,專接敵人暗器。
七星手阮士中兵刃雖失,拳腳功夫仍頗了得,他是江湖老手,雖敗不亂,當下以壹雙肉掌沈著應敵,只是右童那匕首寒光耀眼,只要給刃尖掃上壹下,只怕手掌立時就給割了下來。他最忌憚的還不是對方武功怪異,而是那匕首實在太過鋒利,惟有竭力閃避,不敢出手還招。
右童不住叫道:“賠我的珠兒,賠我的珠兒。”阮士中心中壹百二十個願意賠珠,可是壹來沒珠可賠,二來這臉上又如何下得來?
寶樹見局勢尬尷,再僵持片刻,倘若那孩童當真惱了,壹匕首就會在阮士中胸膛上刺個透明窟窿。他是自己邀上山來的客人,豈能讓對頭的童仆欺辱?只是這兩個孩童的武功甚為奇特,單獨而論,固不及阮士中,只怕連劉元鶴、陶百歲也有不及,但二人壹聯手,竟遇強愈強,自己下場插手,壹個應付不了,豈非自取其辱?
寶樹沈吟難決,阮士中處境已更為狼狽。但見他衣衫碎裂,滿臉血汙,胸前臂上,給右童長劍割了壹條條傷痕。他幾次險些兒要脫口求饒,終於強行忍住。右童只叫:“妳賠不賠我珠兒?”那長頸仆人走到寶樹身邊,低聲道:“大師,請妳出手打發了兩個小娃娃。”寶樹“嗯”了壹聲,心中沈吟未定,忽聽嗤的壹聲響,雪峰外壹道藍焰沖天而起。那長頸仆人知是主人所約的幫手到了,心中大喜:“這和尚先把話兒說得滿了,事到臨頭卻支支吾吾,幸好又有主人的朋友趕到。”忙奔出門去,放籃迎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