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復仇
笑傲江湖 by 金庸
2018-9-4 22:37
天色漸黑,嵩山封禪臺旁除恒山派外已無旁人。儀和問道:“掌門師兄,咱們也下去嗎?”她仍叫令狐沖“掌門師兄”,顯是既不承認五派合並,更不承認嶽不群是本派掌門。令狐沖道:“咱們便在這裏過夜,好不好?”只覺和嶽不群離開得越遠越好,實不願再到嵩山本院和他見面。
他此言壹出,恒山派許多女弟子都歡呼起來,人同此心,誰都不願下去。當日在福州城中,她們得悉師長有難,危急中求華山派援手,嶽不群不顧“五嶽劍派,同氣連枝”之義,冷然拒絕,恒山弟子對此壹直耿耿於懷。今日令狐沖又為嶽靈珊所傷,自是人人氣憤,待見嶽不群奪得了五嶽派掌門之位,各人均感不服,在這封禪臺旁露宿壹宵,倒也耳目清凈。
儀清道:“掌門師兄不宜多動,在這裏靜養最好。只這位大哥……”說時眼望盈盈。
令狐沖笑道:“這位不是大哥,是任大小姐。”盈盈壹直扶著令狐沖,聽他突然泄露自己身分,不由得大羞,忙抽身站起,逃出數步。令狐沖不防,身子向後仰跌。儀琳站在他身旁,伸手托住他左肩,叫道:“小心了!”
儀和、儀清等早知盈盈和令狐沖戀情深摯,非比尋常。壹個為情郎少林寺舍命,壹個為她率領江湖豪士攻打少林寺。令狐沖就任恒山派掌門人,這位任大小姐又親來道賀,擊破了魔教的奸謀,可說大有惠於恒山派,聽得眼前這個虬髯大漢竟便是任大小姐,都不禁驚喜交集。恒山眾弟子心目中早就將這位任大小姐當做是未來的掌門夫人,相見之下,甚為親熱。當下儀和等取出幹糧、清水,分別吃了,眾人便在封禪臺旁和衣而臥。
令狐沖重傷之余,神困力竭,不久便即沈沈睡去。睡到中夜,忽聽得遠處有女子聲音喝問:“什麽人?”令狐沖雖受重傷,內力深厚,壹聽之下,便即醒轉,知是巡查守夜的恒山弟子盤問來人。聽得有人答道:“五嶽派同門,掌門人嶽先生座下弟子林平之。”守夜的恒山弟子問道:“夤夜來此,為了何事?”林平之道:“在下約得有人在封禪臺下相會,不知眾位師姊在此休息,多有得罪。”言語甚為有禮。
便在這時,壹個蒼老的聲音從西首傳來:“姓林的小子,妳在這裏伏下五嶽派同門,想倚多為勝,找老道的麻煩嗎?”令狐沖認出是青城派掌門余滄海,微微壹驚:“林師弟與余滄海有殺父殺母的大仇,約他來此,當是索還這筆血債了。”
林平之道:“恒山眾師姊在此歇宿,我事先並不知情。咱們另覓處所了斷,免得騷擾了旁人清夢。”余滄海哈哈大笑,說道:“免得騷擾旁人清夢?嘿嘿,妳擾都擾了,卻在這裏裝濫好人。有這樣的嶽父,便有這樣的女婿。妳有什麽話,爽爽快快地說了,大家好安穩睡覺。”林平之冷冷地道:“要安穩睡覺,妳這壹生是別妄想了。妳青城派來到嵩山的,連妳共有三十四人。我約妳壹齊前來相會,幹嗎只來了三個?”
余滄海仰天大笑,說道:“妳是什麽東西?也配叫我這樣那樣麽?妳嶽父新任五嶽派掌門,我是瞧在他臉上,才來聽妳有什麽話說。妳有什麽屁,趕快就放。要動手打架,那便亮劍,讓我瞧瞧妳林家的辟邪劍法,到底有什麽長進。”
令狐沖慢慢坐起,月光之下,只見林平之和余滄海相對而立,相距約有三丈。令狐沖心想:“那日我在衡山負傷,這余矮子想壹掌將我擊死,幸得林師弟仗義,挺身而出,這才救了我壹命。倘若當日余矮子壹掌打在我身上,令狐沖焉有今日?林師弟入我華山門下之後,武功大有進境,但與余矮子相比,畢竟尚有不逮。他約余矮子來此,想必師父、師娘定在後相援。但若師父師娘不來,我自也不能袖手不理。”
余滄海冷笑道:“妳如有種,便該自行上我青城山來尋仇,卻鬼鬼祟祟地約我到這裏來,又在這裏伏下壹批尼姑,好壹齊向老道下手,可笑啊可笑!”
儀和聽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朗聲說道:“姓林的小子跟妳有恩有仇,和我們恒山派有甚相幹?妳這矮子便會胡說八道。妳們盡可拚個妳死我活,咱們只瞧熱鬧。妳心中害怕,可不用將恒山派拉扯在壹起。”她對嶽靈珊大大不滿。愛屋及烏,恨屋也及烏,連帶將嶽靈珊的丈夫也憎厭上了。
余滄海與左冷禪壹向交情不壞,此次左冷禪又先後親自連寫了兩封信,邀他上山觀禮,兼壯聲勢。余滄海來到嵩山之時,料定左冷禪定然會當五嶽派掌門,因此雖與華山派門人有仇,卻全不放在心上,哪知這五嶽派掌門壹席竟會給嶽不群奪了去,大為始料所不及,覺得在嵩山殊無意味,即晚便欲下山。
青城派壹行從嵩山絕頂下來之時,林平之走到他身旁,低聲相約,要他今晚子時在封禪臺釁相會。林平之說話雖輕,措詞神情卻無禮已極,令他難以推托。余滄海尋思:“妳華山派新掌五嶽派門戶,氣焰不可壹世,但妳羽翼未豐,五嶽派內四分五裂,我也不來怕妳。只須提防妳邀約幫手,對我群起而攻。”他故意赴約稍遲,跟在林平之身後,看他是否有大批幫手,眼見林平之竟孤身上峰赴約,他暗暗心喜。本來帶齊了青城派門人,當下只帶了兩名弟子上峰,其余門人則散布峰腰,壹見到有人上峰應援,便即發聲示警。
上得峰來,見封禪臺旁有多人睡臥,余滄海暗暗叫苦,心想:“三十老娘,倒繃嬰兒。我只去查他有沒帶同大批幫手上峰,沒想到他大批幫手早在峰頂相候。老道身入伏中,可得籌劃脫身之計。”
他素知恒山派的武功劍術不在青城派之下,雖然三位前輩師太圓寂,令狐沖又身受重傷,此刻恒山派中人材雕零,並無高手,但畢竟人多勢眾,倘若數百名尼姑結成劍陣圍攻,可棘手得緊。待聽得儀和如此說,雖直呼自己為“矮子”,好生無禮,但言語中顯然表明兩不相助,不禁心中壹寬,說道:“各位兩不相助,就再好不過。大家不妨眼睛睜得大大的,且看我青城派與華山派,劍法相較卻又如何。”頓了壹頓,又道:“各位別以為嶽不群僥幸勝得嵩山左師兄,他劍法便如何了不起。武林中各家各派,各有各的絕技,華山劍法未必就能獨步天下。以貧道看來,恒山劍法就比華山高明得多。”
他這幾句話的弦外之意,恒山門人如何聽不出來,儀和卻不領他情,說道:“妳們兩個,要打便爽爽快快動手,半夜三更在這裏嘰哩咕嚕,擾人清夢,未免太不識相。”
余滄海心下暗怒,尋思:“今日老道要對付姓林的小子,又落了單,不能跟妳們這些臭尼姑算賬。日後妳恒山門人在江湖上撞在老道手中,總叫妳們有苦頭吃的。”他為人小氣,壹向又自尊自大慣了的,武林後輩見到他若不恭恭敬敬地奉承,他已老大不高興,儀和如此說話,倘在平時,他早就大發脾氣了。
林平之走上兩步,說道:“余滄海,妳為了覬覦我家劍譜,害死我父母雙親,我福威鏢局中數十口人丁,都死在妳青城派手下,這筆血債,今日要鮮血來償。”
余滄海氣往上沖,大聲道:“我親生孩兒死在妳這小畜生手下,妳便不來找我,我也要將妳這小狗千刀萬剮。妳托庇華山門下,以嶽不群為靠山,難道就躲得過了?”嗆啷壹聲響,長劍出鞘。這日正是十五,皓月當空,他身子雖矮,劍刃卻長。月光與劍光映成壹片,溶溶如水,在他身前晃動,只這壹拔劍,氣勢便大為不凡。
恒山弟子均想:“這矮子成名已久,果然非同小可。”
林平之仍不拔劍,又走上兩步,與余滄海相距已只丈余,側頭瞪視著他,眼睛中如欲迸出火來。
余滄海見他並不拔劍,心想:“妳這小子倒也托大,此刻我只須壹招‘碧淵騰蛟’,長劍挑起,便將妳自小腹而至咽喉,劃壹道兩尺半的口子。只不過妳是後輩,我可不便先行動手。”喝道:“妳還不拔劍?”他蓄勢以待,只須林平之手按劍柄,長劍抽動,不等他長劍出鞘,這壹招“碧淵騰蛟”便剖了他肚子。恒山弟子就只能贊他出手迅捷,不能說他突然偷襲。
令狐沖見余滄海手中長劍劍尖不住顫動,叫道:“林師弟,小心他刺妳小腹。”
林平之壹聲冷笑,驀地裏疾沖上前,當真是動如脫兔,壹瞬之間,與余滄海相距已不到壹尺,兩人的鼻子幾乎要碰在壹起。這壹沖招式之怪,沒人想像得到,而行動之快,更難以形容。他這麽壹沖,余滄海的雙手,右手中的長劍,便都已到了對方背後。他長劍沒法彎過來戳刺林平之背心,而林平之左手已拿住了他右肩,右手按上了他心房。
余滄海只覺“肩井穴”上壹陣酸麻,右臂竟沒半分力氣,長劍便欲脫手。
眼見林平之壹招制住強敵,手法之奇,恰似嶽不群戰勝左冷禪時所使的招式,路子也壹模壹樣,令狐沖轉過頭來,和盈盈四目交視,不約而同地低呼:“東方不敗!”兩人都從對方的目光之中,看到了驚恐和惶惑之意。顯然,林平之這壹招,便是東方不敗當日在黑木崖所使的功夫。
林平之右掌蓄勁不吐,月光之下,只見余滄海眼光中突然露出極大的恐懼。林平之快意殊甚,只覺若是壹掌將這大仇人震死,未免太過便宜了他。便在此時,只聽得遠處嶽靈珊的聲音響了起來:“平弟,平弟!爹爹叫妳今日暫且饒他。”
她壹面呼喚,壹面奔上峰來。見到林平之和余滄海面對面地站著,不由得壹呆。她搶前幾步,見林平之壹手已拿住余滄海的要穴,壹手按在他胸口,便噓了口氣,說道:“爹爹說道,余觀主今日是客,咱們不可難為了他。”
林平之哼的壹聲,搭在余滄海“肩井穴”的左手加催內勁。余滄海穴道中酸麻加甚,但隨即覺察到,對方內力其實平平無奇,苦在自己要穴受制,否則以內功修為而論,和自己可差得遠了,壹時之間悲怒交集,對方武功明明稀松平常,再練十年也不是自己對手,偏偏壹時疏忽,竟為他怪招所乘。
嶽靈珊道:“爹爹叫妳今日饒他性命。妳要報仇,還怕他逃到天邊去嗎?”
林平之提起左掌,啪啪兩聲,打了余滄海兩個耳光。余滄海怒極,但對方右手仍然按在自己心房之上,這少年內力不濟,但稍壹用勁,便能震壞自己心脈,這壹掌如將自己就此震死,倒也壹了百了,最怕的是他以第四五流的內功,震得自己死不死,活不活,那就慘了。在壹剎那間他權衡輕重利害,竟不敢稍有動彈。
林平之打了他兩記耳光,壹聲長笑,身子倒縱出去,已離他有三丈遠近,側頭向他瞪視,壹言不發。余滄海挺劍欲上,但想自己以壹代宗主,壹招之間便落了下風,眾目睽睽之下若再上前纏鬥,那是痞棍無賴的打法,較之比武而輸,更加羞恥十倍,雖跨出了壹步,第二步卻不再踏出。林平之壹聲冷笑,轉身便走,竟也不去理睬妻子。
嶽靈珊頓了頓足,瞥眼見到令狐沖坐在封禪臺之側,當即走到他身前,說道:“大師哥,妳……妳的傷不礙事吧?”令狐沖先前聽到她呼聲,心中便已怦怦亂跳,這時更加心神激蕩,說道:“我……我……我……”儀和向嶽靈珊冷冷地道:“死不了,沒能如妳的意!”嶽靈珊聽而不聞,眼光只望著令狐沖,低聲道:“那劍脫手,我……我不是有心想傷妳的。”令狐沖道:“是,我當然知道,我當然知道……我……我……我當然知道。”他向來豁達灑脫,但在這小師妹面前,竟呆頭呆腦,變得如木頭人壹樣,連說了三句“我當然知道”,直是不知所雲。嶽靈珊道:“妳受傷很重,我好生過意不去,盼妳別見怪。”令狐沖道:“不,不會,我當然不怪妳。”嶽靈珊幽幽嘆了口氣,低下了頭,輕聲道:“我去啦!”令狐沖道:“妳……妳要去了嗎?”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嶽靈珊低頭慢慢走開,快下峰時,站定腳步,轉身說道:“大師哥,恒山派來到華山的兩位師姊,爹爹說我們多有失禮,很對不起。我們壹回華山,立即向兩位師姊陪罪,恭送她們下山。”
令狐沖道:“是,很好,很……很好!”目送她走下山峰,背影在松樹後消失,忽然想起,當時在思過崖上,初時她天天給自己送酒送飯,離去時也總是這麽依依不舍,勉強想些話來說,多講幾句才罷,直到後來她移情於林平之,情景才變。
他回思往事,情難自已,忽聽得儀和壹聲冷笑,說道:“這女子有什麽好?三心二意,水性楊花,待人沒半點真情,跟咱們任大小姐相比,給人家提鞋兒也不配。”
令狐沖壹驚,這才想起盈盈便在身邊,自己對小師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樣,當然都給她瞧在眼裏了,不由得臉上壹陣發熱。見盈盈倚在封禪臺的壹角,似在打盹,心想:“只盼她是睡著了才好。”但盈盈如此精細,怎會在這當兒睡著?
對付盈盈,他可立刻聰明起來,這時既無話可說,最好便是什麽話都不說,但更好的法子,是將她心思引開,不去想剛才的事,當下慢慢躺倒,忽然輕輕哼了壹聲,顯得觸到背上的傷痛。盈盈果然十分關心,過來低聲問道:“碰痛了嗎?”令狐沖道:“還好。”伸過手去,握住了她手。盈盈想要甩脫,但令狐沖抓得很緊。她生怕使力之下,扭痛了他傷口,只得任由他握著。令狐沖失血極多,疲困殊甚,過了壹會,迷迷糊糊的也就睡著了。
次晨醒轉,已紅日滿山。眾人怕驚醒了他,都沒敢說話。令狐沖覺得手中已空,不知什麽時候,盈盈已將手抽回了,但她壹雙關切的目光卻凝視著他臉。令狐沖向她微微壹笑,坐起身來,說道:“咱們回恒山去吧!”
這時田伯光已砍下樹木,做了個擔架,當下與不戒和尚二人擡起令狐沖,走下峰來。眾人行經嵩山本院時,見嶽不群站在門口,滿臉堆笑地相送,嶽夫人和嶽靈珊卻不在其旁。令狐沖道:“師父,弟子不能向妳老人家叩頭告別了。”嶽不群道:“不用,不用。等妳養好傷後,咱們再詳細商談。我做這五嶽派掌門,沒什麽得力之人匡扶,今後仗妳相助的地方正多著呢。”令狐沖勉強壹笑。不戒和田伯光擡著他行走如飛,頃刻間走得遠了。
山道上盡是這次來嵩山聚會的群豪。到得山腳,眾人雇了幾輛騾車,讓令狐沖、盈盈等人乘坐。
傍晚時分,來到壹處小鎮,見壹家茶館的木棚下坐滿了人,都是青城派的,余滄海也在其內。他見到恒山弟子到來,臉上變色,轉過身子。小鎮上別無茶館飯店,恒山眾人便在對面屋檐下的石階上坐下休息。鄭萼和秦絹到茶館中去張羅了熱茶來給令狐沖喝。
忽聽得馬蹄聲響,大道上塵土飛揚,兩乘馬急馳而來。到得鎮前,雙騎勒定,馬上壹男壹女,正是林平之和嶽靈珊夫婦。林平之叫道:“余滄海,妳明知我不肯幹休,幹嗎不趕快逃走?卻在這裏等死?”
令狐沖在騾車中聽得林平之的聲音,問道:“是林師弟他們追上來了?”秦絹坐在車中正服侍他喝茶,便卷起車帷,讓他觀看車外情景。
余滄海坐在板凳上,端起了壹杯茶,壹口口地呷著,並不理睬,將壹杯茶喝幹,才道:“我正要等妳前來送死。”
林平之喝道:“好!”這“好”字剛出口,便即拔劍下馬,反手挺劍刺出,跟著飛身上馬,壹聲吆喝,和嶽靈珊並騎而去。站在街邊的壹名青城弟子胸口鮮血狂湧,慢慢倒下。
林平之這壹劍出手之奇,實令人難以想象。他拔劍下馬,擺明了是要攻擊余滄海。余滄海見他拔劍相攻,正求之不得,心下暗喜,料定壹和他鬥劍,便可取其性命,以報昨晚封禪臺畔的奇恥大辱,日後嶽不群便來找自己晦氣,理論此事,那也是將來的事了。哪料到對方這壹劍竟會在中途轉向,快如閃電般刺死壹名青城弟子,便即策馬馳去。余滄海驚怒之下,躍起追擊,但對方二人坐騎奔跑迅速,已追趕不上。
林平之這壹劍奇幻莫測,迅捷無倫,令狐沖只看得橋舌不下,心想:“這壹劍倘是向我刺來,如我手中沒兵刃,決然沒法抵擋,非給他刺死不可。”他自忖以劍術而論,林平之和自己相差極遠,可是他適才這壹招如此快法,自己卻確無拆解之方。
余滄海指著林平之馬後的飛塵,頓足大罵,但林平之和嶽靈珊早去得遠了,哪裏還聽得到他罵聲?他滿腔怒火,無處發泄,轉身罵道:“妳們這些臭尼姑,明知姓林的要來,便先來為他助威開路。好,姓林的小畜生逃走了,有膽子的,便過來決壹死戰。”恒山弟子比青城派人數多上數倍,兼之有不戒和尚、盈盈、桃谷六仙、田伯光等好手在內,倘若動手,青城派決無勝望。雙方強弱懸殊,余滄海不是不知,但他狂怒之下,雖向來老謀深算,這時竟也按捺不住。
儀和當即抽出長劍,怒道:“要打便打,誰還怕了妳不成?”
令狐沖道:“儀和師姊,別去理他!”
盈盈向桃谷六仙低聲說了幾句話。桃根仙、桃幹仙、桃枝仙、桃葉仙四人突然間飛身而起,撲向系在涼棚上的壹匹馬。
那馬便是余滄海的坐騎。只聽得壹聲嘶鳴,桃谷四仙已分別抓住那馬的四條腿,四下裏壹拉,豁啦壹聲巨響,那馬竟給撕成了四片,臟腑鮮血,到處飛濺。這馬腿高身壯,竟為桃谷四仙以空手撕裂,四人膂力之強,出手之快,實所罕見。青城派弟子無不駭然變色,連恒山門人也都嚇得心中怦怦亂跳。
盈盈說道:“余老道,姓林的跟妳有仇。我們兩不相幫,只袖手旁觀,妳可別牽扯上我們。當真要打,妳們不是對手,大家省些力氣吧!”
余滄海壹驚之下,氣勢怯了,刷的壹聲,將長劍還入鞘中,說道:“大家既河水不犯井水,那就各走各路,妳們先請吧。”盈盈道:“那可不行,我們得跟著妳們。”余滄海眉頭壹皺,問道:“那為什麽?”盈盈道:“實不相瞞,那姓林的劍法太怪,我們須得看個清楚。”令狐沖心頭壹凜,盈盈這句話正說中了他的心事,林平之劍術之奇,連“獨孤九劍”也沒法破解,確是非看個清楚不可。
余滄海道:“妳要看那小子的劍法,跟我有甚相幹?”這句話壹出口,便知說錯了,自己與林平之仇深似海,林平之決不會只殺壹名青城弟子,就此罷手,定然又會再來尋仇。恒山派眾人便是要看林平之如何使劍,如何來殺戮他青城派人眾。
任何學武之人,壹知有奇特的武功,定欲壹睹為快,恒山派人人使劍,自不肯放過這大好機會。只是他們跟定了青城派,倒似青城派已成待宰羔羊,只看屠夫如何操刀壹割。世上欺人之甚,豈有更逾於此?他心下大怒,便欲反唇相譏,話到口邊,終於強行忍住,鼻孔中哼了壹聲,心道:“這姓林的小子只不過忽使怪招,卑鄙偷襲,兩次都攻我壹個措手不及,難道他還有什麽真實本領?否則的話,他又怎麽不敢跟我正大光明地動手較量?好,妳們跟定了,叫妳們看個清楚,瞧道爺怎地壹劍壹劍,將這小畜生斬成肉醬。”
他轉過身來,回到涼棚中坐定,拿起茶壺來斟茶,只聽得嗒嗒嗒之聲不絕,卻是右手發抖,茶壺蓋震動做聲。適才林平之在他跟前,他鎮定如恒,慢慢將壹杯茶呷幹,渾沒將大敵當前當壹回事,可是此刻心中不住說:“為什麽手發抖?為什麽手發抖?”勉力運氣寧定,茶壺蓋總是不住地發響。他門下弟子只道是師父氣得厲害,其實余滄海內心深處,卻知自己實是害怕之極,林平之這壹劍倘若刺向自己,決計抵擋不了。
余滄海喝了壹杯茶後,心神始終不能寧定,吩咐眾弟子將死去的弟子擡到鎮外荒地掩埋,余人便在這涼棚中宿歇。鎮上居民遠遠望見這壹夥人鬥毆殺人,早已嚇得家家閉門,誰敢過來瞧上壹眼?
恒山派壹行散在店鋪與人家的屋檐下。盈盈獨自坐在壹輛騾車之中,與令狐沖的騾車離得遠遠的。雖然她與令狐沖的戀情早已天下知聞,但她靦腆之情竟不稍減。恒山女弟子為令狐沖敷傷換藥,她正眼也不去瞧。鄭萼、秦絹等知她心意,不斷將令狐沖傷勢情形說給她聽,盈盈只微微點頭,不置壹辭。
令狐沖細思林平之這壹招劍法,劍招本身全無特異,只出手實在太過突兀,事先絕無半分朕兆,這壹招不論向誰攻出,就算是絕頂高手,只怕也難以招架。當日在黑木崖上圍攻東方不敗,他手中只持壹枚繡花針,可是四大高手竟無法與之相抗,仔細想來,非因東方不敗內功奇高,也非由於招數極巧,只是他行動如電,攻守進退全出於對手意料之外。林平之在封禪臺旁制住余滄海,適才出劍刺死青城弟子,武功路子便與東方不敗相同,而嶽不群刺瞎左冷禪雙目,顯然也便是這壹路功夫。辟邪劍法與東方不敗所學的《葵花寶典》系出同源,料來嶽不群與林平之所使的,自便是“辟邪劍法”了。
念及此處,不禁搖頭,喃喃道:“辟邪,辟邪!辟什麽邪?這功夫本身便邪得緊。”心想:“當今之世,能對付得這門劍法的,恐怕只有風太師叔。我傷愈之後,須得再上華山,去向風太師叔請教,求他老人家指點破解之法。風太師叔說過不見華山派的人,我此刻可已不是華山派了。”又想:“東方不敗已死。嶽不群是我師父,林平之是我師弟,他二人決不會用這劍法來對付我,然則又何必去鉆研破解這路劍法的法門?”突然間想起壹事,猛地坐起,壹動之下,騾車忽震,傷口登時奇痛,忍不住哼了壹聲。
秦絹站在車旁,忙問:“要喝茶嗎?”令狐沖道:“不用。小師妹,請妳去請任姑娘過來。”秦絹答應了。
過了壹會,盈盈隨著秦絹過來,淡淡問道:“什麽事?”
令狐沖道:“我忽然想起壹事。妳爹爹曾說,妳教中那部《葵花寶典》,是他傳給東方不敗的。當時我總道《葵花寶典》上所載的功夫,壹定不及妳爹爹自己修習的神功,可是……”盈盈道:“可是我爹爹的武功,後來卻顯然不及東方不敗,是不是?”令狐沖道:“正是。這其中的緣由,我可不明白了。”學武之人見到武學秘錄,決無自己不學而傳給旁人之理,就算是父子、夫妻、師徒、兄弟、至親至愛之人,也不過是共同修習,又或是自己先習,再傳親人。舍己為人,那可大悖常情。
盈盈道:“這事我也問過爹爹。他說:第壹,這部寶典上的武功是學不得的,學了大大有害。第二,他也不知寶典上的武功學成之後,竟有這般厲害。”令狐沖道:“學不得的?那為什麽?”盈盈臉上壹紅,道:“為什麽學不得,我怎知道?”頓了壹頓,又道:“東方不敗如此下場,有什麽好?”
令狐沖“嗯”了壹聲,內心隱隱覺得,師父似乎正在走上東方不敗的路子。他這次擊敗左冷禪,奪到五嶽派掌門人之位,令狐沖殊無絲毫喜歡之情。“千秋萬載,壹統江湖”,黑木崖上所見情景、所聞諛辭,在他心中,似乎漸漸要與嶽不群連在壹起了。
盈盈低聲道:“妳靜靜地養傷,別胡思亂想,我去睡了。”令狐沖道:“是。”掀開車帷,只見月光如水,映在盈盈臉上,突然之間,心下只覺十分對她不起。盈盈慢慢轉過身去,忽道:“妳那林師弟,穿的衣衫好花!”說了這句話,走向自己騾車。
令狐沖微覺奇怪:“她說林師弟穿的衣衫好花,那是什麽意思?林師弟剛做新郎,穿的是新婚時的衣飾,也沒什麽稀奇。這女孩子,不註意人家的劍法,卻去留神人家的衣衫,真有趣。”他壹閉眼,腦海中出現的只是林平之那壹劍刺出時的閃光,到底林平之穿的是什麽花式的衣衫,可半點也想不起來。
睡到中夜,遠遠聽得馬蹄聲響,兩乘馬自西奔來,令狐沖坐起身來,掀開車帷,見恒山弟子和青城人眾壹個個都醒了轉來。恒山眾弟子立即七個壹群,結成了劍陣,站定方位,凝立不動。青城人眾有的沖向路口,有的背靠土墻,遠不若恒山弟子鎮定。
大路上兩乘馬急奔而至,月光下望得明白,正是林平之夫婦。林平之叫道:“余滄海,妳為了想偷學我林家的辟邪劍法,害死了我父母。現下我壹招壹招地使給妳看,可要瞧仔細了。”他將馬壹勒,躍下馬鞍,長劍負在背上,快步向青城人眾走來。
令狐沖壹定神,見他穿的是壹件翠綠衫子,袍角和衣袖上都繡了深黃色的花朵,金線滾邊,腰中系壹條繡金帶,走動時閃閃生光,果然十分華麗燦爛,心想:“林師弟本來甚為樸素,做了新郎後,登時大不相同。那也難怪,少年得意,娶得這樣的媳婦,自是興高采烈,要盡情地打扮壹番。”
昨晚在封禪臺側,林平之空手襲擊余滄海,正是這麽壹副模樣,此時青城派豈容他故技重施?余滄海壹聲呼喝,便有四名弟子挺劍直上,兩把劍分刺他左胸右胸,兩把劍分自左右橫掃,斬其雙腿。
林平之右手伸出,在兩名青城弟子手腕上迅速無比地壹按,跟著手臂回轉,在斬他下盤的兩名青城弟子手肘上壹推,只聽得四聲慘呼,兩人倒了下來。這兩人本以長劍刺他胸膛,但給他在手腕上壹按,長劍回轉,竟插入了自己小腹。林平之叫道:“辟邪劍法,第二招和第三招!看清楚了吧?”轉身上鞍,縱馬而去。
青城人眾驚得呆了,竟沒上前追趕。看另外兩名弟子時,只見壹人的長劍自下而上地刺入了對方胸膛,另壹人也是如此。這二人均已氣絕,但右手仍緊握劍柄,是以二人相互連住,仍直立不倒。
林平之這麽壹按壹推,令狐沖看得分明,又驚駭,又佩服,心道:“高明之極,這確是劍法,不是擒拿。只不過他手中沒持劍而已。”
月光映照下,余滄海矮矮的人形站在四具屍體之旁,呆呆出神。青城群弟子圍在他身周,離得遠遠的,誰都不敢說話。
隔了良久,令狐沖從車中望出去,見余滄海仍呆立不動,他的影子卻漸漸拉得長了,這情景說不盡的詭異。有些青城弟子已走了開去,有些坐了下來,余滄海仍如僵了壹般。令狐沖心中突然生起壹陣憐憫之意,這青城派的壹代宗師給人制得壹籌莫展,束手待斃,不自禁地代他難過。
睡意漸濃,便合上了眼,睡夢中忽覺騾車馳動,跟著聽得吆喝之聲,原來已然天明,眾人啟行上道。他從車帷邊望出去,筆直的大道上,青城派師徒有的乘馬,有的步行,瞧著他們零零落落的背影,只覺說不出的淒涼,便如是壹群待宰的牛羊,自行走入屠場壹般。他想:“這群人都知林平之定會再來,也都知決計沒法與之相抗,若分散逃去,青城壹派就此毀了。難道林平之找上青城山去,松風觀中竟沒人出來應接?”
中午時分,到了壹處大鎮甸上,青城人眾在酒樓中吃喝,恒山派群徒便在對面的飯館打尖。隔街望見青城師徒大塊肉大碗酒地大吃大喝,群尼都默不作聲。各人知道,這些人命在旦夕,多吃得壹頓便是壹頓。
行到未牌時分,來到壹條江邊,只聽得馬蹄聲響,林平之夫婦又縱馬馳來。儀和壹聲口哨,恒山人眾都停了下來。
其時紅日當空,兩騎馬沿江奔至。馳到近處,嶽靈珊先勒定了馬,林平之繼續前行。余滄海壹揮手,眾弟子同時轉身,沿江南奔。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余矮子,妳逃到哪裏去?”縱馬沖來。
余滄海猛地回身壹劍,劍光如虹,向林平之臉上刺去。這壹劍勢道竟如此厲害,林平之似乎吃了壹驚,忙拔劍擋架。青城群弟子紛紛圍上。余滄海壹劍緊似壹劍,忽而躥高,忽而伏低,這個六十左右的老者,此刻矯健猶勝少年,手上劍招全采攻勢。八名青城弟子長劍揮舞,圍繞在林平之馬前馬後,卻不向馬匹身上砍斬。
令狐沖看得幾招,便明白了余滄海的用意。林平之劍法的長處,在於變化莫測,迅若雷電,他騎在馬上,這長處便大大打了個折扣,如要驟然進攻,只能身子前探,胯下坐騎可不能似他壹般趨退若神,令人無所捉摸。八名青城弟子結成劍網,圍在馬匹周圍,旨在迫得林平之不能下馬。令狐沖心想:“青城掌門果非凡庸之輩,這法子倒很厲害。”
林平之劍法變幻,甚為奇妙,但既身在馬上,余滄海便盡自抵敵得住,令狐沖又看了數招,目光便射向遠處的嶽靈珊,突然間全身壹震,大吃壹驚。
只見六名青城弟子已圍住了她,將她慢慢擠向江邊。跟著她所乘馬匹肚腹中劍,長聲悲嘶,跳將起來,將她從馬背上摔落。嶽靈珊側身架開削來的兩劍,站起身來。六名青城弟子奮力進攻,猶如拚命壹般,令狐沖認得有侯人英和洪人雄兩人在內。侯人英左手使劍,仍極悍勇。嶽靈珊雖學過思過崖後洞石壁上所刻的五派劍法,青城派劍法卻沒學過。石壁上的劍招,對她而言都太過高明,她其實並未真正學會,只是經父親指點後,略得形似而已。在封禪臺側以泰山劍法對付泰山派好手,以衡山劍法對付衡山派掌門,令對方大吃壹驚,頗具先聲奪人之勢,但以之對付青城弟子,卻無此效。
令狐沖只看得數招,便知嶽靈珊沒法抵擋,正焦急間,忽聽得“啊”的壹聲長叫,壹名青城弟子的左臂給嶽靈珊以壹招衡山劍法的巧招削斷。令狐沖心中壹喜,只盼這六名弟子就此嚇退,豈知其余五人固沒退開半步,連那斷了左臂之人,也如發狂般撲上。嶽靈珊見他全身浴血,神色可怖,嚇得連退數步,壹腳踏空,摔在江邊的碎石灘上。
令狐沖驚呼壹聲,叫道:“不要臉,不要臉!”忽聽盈盈說道:“那日咱們對付東方不敗,也就是這個打法。”不知在什麽時候,她已到了身邊。令狐沖心想不錯,那日黑木崖之戰,己方四人已然敗定,幸虧盈盈轉而進攻楊蓮亭,分散了東方不敗的心神,才致他死命。此刻余滄海所使的正便是這個計策,他們如何擊斃東方不敗,余滄海自然不知,只是情急智生,想出來的法子竟不謀而合。料想林平之見到愛妻遇險,定然分心,自當回身去救,不料他全力和余滄海相鬥,竟全不理會妻子身處奇險。
嶽靈珊摔倒後便即躍起,長劍急舞。六名青城弟子心知青城壹派的存亡、自己的生死,決於是否能在這壹役中殺了對手,都不顧性命地進逼。那斷臂之人已拋去長劍,著地打滾,右臂向嶽靈珊小腿攬去。嶽靈珊大驚,叫道:“平弟,平弟,快來助我!”
林平之朗聲道:“余矮子要瞧辟邪劍法,讓他瞧個明白,死了也好閉眼!”奇招叠出,只壓得余滄海透不過氣來。他辟邪劍法的招式,余滄海早已詳加鉆研,盡數了然於胸,可是這些並無多大奇處的招式之中,突然間會多了若幹奇妙之極的變化,更以猶如雷轟電閃般的手法使出,只逼得余滄海怒吼連連,狼狽不堪。余滄海知對手內力遠不如己,不住以劍刃擊向林平之長劍,只盼將之震落脫手,但始終碰它不著。
令狐沖大怒,喝道:“妳……妳……妳……”他本來還道林平之給余滄海纏住了,分不出手來相救妻子,聽他這麽說,竟是沒將嶽靈珊的安危放在心上,所重視的只是要將余滄海戲弄個夠。這時陽光猛烈,遠遠望見林平之嘴角微斜,臉上神色又興奮又痛恨,想見他心中充滿了復仇快意。若說像貓兒捉到了老鼠,要先殘酷折磨,再行咬死,但貓兒對老鼠卻決無這般痛恨和惡毒。
嶽靈珊又叫:“平弟,平弟,快來!”聲嘶力竭,已然緊急萬狀。林平之道:“這就來啦,妳再支持壹會兒,我得把辟邪劍法使全了,好讓他看個明白。余矮子跟我們原沒怨仇,壹切都是為了這‘辟邪劍法’,總得讓他把這套劍法有頭有尾地看個分明,妳說是不是?”他慢條斯理地說話,顯然不是說給妻子聽,而是在對余滄海說,還怕對方不明白,又加壹句:“余矮子,妳說是不是?”他身法美妙,壹劍壹指,極盡優雅,神態中竟大有華山派女弟子所學“玉女劍十九式”的風姿,只是帶著三分陰森森的邪氣。
令狐沖原想觀看他辟邪劍法的招式,此刻他向余滄海展示全貌,正是再好不過的機會。但他掛念嶽靈珊的安危,就算料定日後林平之定會以這路劍法來殺他,也決無余裕去細看壹招,耳聽得嶽靈珊連聲急叫,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儀和師姊、儀清師姊,請妳們快去救嶽姑娘。她……她抵擋不住了。”
儀和道:“我們說過兩不相助,只怕不便出手。”
武林中人最講究“信義”二字,連田伯光這等采花大盜,也得信守諾言。令狐沖聽儀和這麽說,知道確是實情,前晚在封禪臺之側,她們就已向余滄海說得明白,決不插手,倘若此刻有人上前相救嶽靈珊,確是大損恒山壹派的令譽,不由得心中大急,叫道:“不戒大師呢?不可不戒呢?”
秦絹道:“他二人昨天跟桃谷六仙壹起走了,說道瞧著余矮子的模樣太也氣悶,要去喝酒。再說,他們八個也都是恒山派的……”
盈盈突然縱身而出,奔到江邊,腰間壹探,手中已多了兩柄短劍,朗聲道:“妳們瞧清楚了,我是日月神教任教主之女任盈盈便是,可不是恒山派的。妳們六個大男人,合手欺侮壹個女流之輩,叫人看不過去。任姑娘路見不平,這樁事得管上壹管。”
令狐沖見盈盈出手,不禁大喜,籲了壹口長氣,只覺傷口劇痛,坐倒車中。
青城六弟子對盈盈之來,竟全不理睬,仍拚命向嶽靈珊進攻。嶽靈珊退得幾步,噗的壹聲,左足踩入了江水。她不識水性,壹足入水,心中登時慌了,劍法更加散亂。便在此時,只覺左肩壹痛,給敵人刺了壹劍。那斷臂人乘勢撲上,伸右臂攬住了她右腿。嶽靈珊長劍砍下,中其背心,那斷臂人張嘴往她腿上狠命咬落。嶽靈珊眼前壹黑,心想:“我就這麽死了?”遙見林平之斜斜刺出壹劍,左手捏著劍訣,在半空中劃個弧形,姿式俊雅,正自好整以暇地賣弄劍法。她心頭壹陣氣苦,險些暈去,突然間眼前兩把長劍飛起,跟著撲通、撲通聲響,兩名青城弟子摔入了江中。嶽靈珊意亂神迷,摔倒在地。
盈盈舞動短劍,十余招間,余下五名青城弟子盡皆受傷,兵刃脫手,只得退開。盈盈將那垂死的獨臂人踢開,拉起嶽靈珊,只見她下半身浸入江中,裙子盡濕,衣裳上濺滿了鮮血,扶著她走上江岸。
只聽得林平之叫道:“我林家的辟邪劍法,妳們都看清楚了嗎?”劍光閃處,圍在他馬旁的壹名青城弟子眉心中劍。他哈哈大笑,叫道:“方人智,妳這惡賊,這般死法,可便宜了妳!”他壹提韁繩,坐騎躍過方人智屍身,馳了出來。
余滄海筋疲力竭,哪敢追趕?
林平之勒馬四顧,突然叫道:“妳是賈人達!”縱馬向前。賈人達本就遠遠縮在壹旁,見他追來,大叫壹聲,轉身狂奔。林平之卻也並不急趕,縱馬緩緩追上,長劍挺出,刺中他右腿。賈人達撲地摔倒。林平之壹提韁繩,馬蹄便往他身上踏去。賈人達長聲慘呼,壹時卻不得便死。林平之大笑聲中,拉轉馬頭,又縱馬往他身上踐踏,來回數次,賈人達慘呼聲越叫越低,終於寂無聲息。
林平之更不再向青城派眾人多瞧壹眼,縱馬馳到嶽靈珊和盈盈的身邊,向妻子道:“上馬!”
嶽靈珊向他怒目而視,過了壹會,咬牙說道:“妳自己去好了。”林平之問道:“妳呢?”嶽靈珊道:“妳管我幹嗎?”林平之向恒山派群弟子瞧了壹眼,冷笑壹聲,雙腿壹夾,縱馬絕塵而去。
盈盈料想不到林平之對他新婚妻子竟會如此絕情,不禁愕然,說道:“林夫人,妳到我車中歇歇。”嶽靈珊淚水盈眶,竭力忍住不讓眼淚流下,嗚咽道:“我……我不去。妳……妳為什麽要救我?”盈盈道:“不是我救妳,是妳大師哥要救妳。”嶽靈珊心中壹酸,再也忍耐不住,眼淚湧出,說道:“妳……請妳借我壹匹馬。”盈盈道:“好。”轉身去牽了壹匹馬過來。嶽靈珊道:“多謝,妳……妳……”躍上馬背,勒馬轉向東行,和林平之所去方向相反,似是回向嵩山。
余滄海見她馳過,頗覺詫異,但也沒加理會,心想:“過了壹夜,這姓林的小畜生又會來殺我們幾人,要將我眾弟子壹個個都殺了,叫我孤零零的壹人,然後再向我下手。”
令狐沖不忍看余滄海這等失魂落魄的模樣,說道:“走吧!”趕車的應道:“是!”壹聲吆喝,鞭子在半空中虛擊壹記,啪的壹響,騾子拖動車子,向前行去。令狐沖“咦”的壹聲。他見嶽靈珊向東回轉,心中自然而然地想隨她而去,不料騾車卻向西行。他心中壹沈,卻不能吩咐騾車折向東行,掀開車帷向後望去,早已瞧不見她背影,心頭沈重:“她身上受傷,孤身獨行,沒人照料,那便如何是好?”忽聽秦絹道:“她回去嵩山,到她父母身邊就平安了,妳不用擔心!”
令狐沖心下壹寬,道:“是。”心想:“秦師妹好細心,猜到了我的心思。”
次日中午,壹行人在壹家小飯店中打尖。這飯店其實算不上是什麽店,只是大道旁的幾間草棚,放上幾張板桌,供過往行人喝茶買飯。
恒山派人眾湧到,飯店中便沒這許多米,好在眾人帶得有米,連鍋子碗筷等等也壹應俱備,當下便在草棚旁埋鍋造飯。令狐沖在車中坐得久了,甚是氣悶,在恒山派金創藥內服外敷之下,傷勢已好了許多,鄭萼與秦絹二人攜扶著他,下車來在草棚中坐著休息。
他眼望東邊,心想:“不知小師妹會不會來?”
只見大道上塵土飛揚,壹群人從東而至,正是余滄海等壹行。青城派人眾來到草棚外,也即下馬做飯打尖。余滄海獨自坐在壹張板桌之旁,壹言不發,呆呆出神。顯然他自知命運已然註定,對恒山派眾人也不回避忌憚,當真是除死無大事,不論恒山派眾人瞧見他如何死法,都沒什麽相幹。
過不多久,西首馬蹄聲響,壹騎馬緩緩行來,馬上乘客錦衣華服,正是林平之。他在草棚外勒定了馬,見青城派眾人對他不瞧壹眼,各人自顧煮飯的煮飯,喝茶的喝茶。這情形倒大出他意料之外,哈哈壹笑,說道:“不管妳們逃不逃走,我壹樣要殺人!”躍下馬來,在馬臀上壹拍,那馬踱了開去,自去吃草。他見草棚中尚有兩張空著的板桌,便去壹張桌旁坐下。
他壹進草棚,令狐沖便聞到壹股濃烈的香氣,但見林平之的服色考究之極,顯是衣衫上都熏了香,帽子上綴著塊翠玉,手上戴了紅寶石戒指,每只鞋頭上都縫著兩枚珍珠,直是家財萬貫的豪富公子打扮,哪裏像是個武林人物?
令狐沖心想:“他家裏本來開福威鏢局,原是個極有錢的富家公子。在江湖上吃了幾年苦,現下學成了本事,自是要好好享用壹番了。”只見他從懷中取出壹塊雪白的綢帕,輕輕抹了抹臉。他相貌俊美,這幾下取帕、抹臉、抖衣,直如是戲臺上的花旦。林平之坐定後,淡淡地道:“令狐兄,妳好!”令狐沖點了點頭,道:“妳好!”
林平之側過頭去,見壹名青城弟子捧了壹壺熱茶上來,給余滄海斟茶,說道:“妳叫於人豪,是不是?當年到我家來殺人,便有妳的份兒。妳便化成了灰,我也認得。”於人豪將茶壺往桌上重重壹放,倏地回身,手按劍柄,退後兩步,說道:“老子正是於人豪,妳待怎地?”他說話聲音雖粗,卻語音發顫,臉色鐵青。林平之微微壹笑,道:“英雄豪傑,青城四秀!妳排第三,可沒半點豪傑的氣概,可笑啊可笑!”
“英雄豪傑,青城四秀”,是青城派武功最強的四名弟子,侯人英、洪人雄、於人豪、羅人傑。其中羅人傑已在湘南回雁樓頭為令狐沖所殺,其余三人都在眼前。林平之又冷笑壹聲,說道:“那位令狐兄曾道:‘狗熊野豬,青城四獸’,他將妳們比作野獸,還是看得起妳們了。依我看來,哼哼,只怕連禽獸也不如。”
於人豪又怕又氣,臉色更加青了,手按劍柄,這把劍卻始終沒拔出來。
便在此時,東首傳來馬蹄聲響,兩騎馬快奔而至,來到草棚前,前面壹人勒住了馬。眾人回頭看去,有的人“咦”的壹聲,叫了出來。前面馬上坐的是個身材肥矮的駝子,正是外號“塞北明駝”的木高峰。後面壹匹馬上所乘的卻是嶽靈珊。
令狐沖壹見到嶽靈珊,胸口壹熱,心中大喜,卻見嶽靈珊雙手反縛背後,坐騎的韁繩也牽在木高峰手中,顯是為他擒住了,忍不住便要發作,轉念又想:“她丈夫便在這裏,何必要我外人強行出頭?倘若她丈夫不理,那時再設法相救不遲。”
林平之見到木高峰到來,當真如同天上掉下無數寶貝來壹般,喜悅不勝,尋思:“害死我爹爹媽媽的,也有這駝子在內,不料陰差陽錯,今日他竟會自己送將上來,真叫做老天爺有眼。”
木高峰卻不識得林平之。那日在衡山劉正風家中,二人雖曾相見,但林平之扮作了駝子,臉上帖滿了膏藥,與此刻這樣壹個玉樹臨風般的美少年渾不相同,後來雖知他是假裝駝子,卻也沒見過他真面目。木高峰轉頭向嶽靈珊道:“難得有許多朋友在此,咱們走吧。”他見到青城和恒山兩派人眾,心下頗為忌憚,料想有人會出手相救嶽靈珊,不如及早遠離的為是。他壹聲吆喝,縱馬便行。
早壹日嶽靈珊受傷獨行,想回去嵩山爹娘身畔,但行不多時,便遇上了木高峰。木高峰心眼兒極窄,那日與嶽不群較量內功不勝,後來林震南夫婦又讓他救了去,不免引為奇恥大辱,後來聽得林震南的兒子林平之投入華山門下,又娶嶽不群之女為妻,料想這部《辟邪劍譜》自然也帶入了華山門下,更加氣惱萬分。五嶽派開宗立派,他也得到了消息,只是五嶽劍派中人素來瞧他不起,左冷禪也沒給他請柬。他心中氣不過,伏在嵩山左近,只待五嶽派門人下山,若是成群結隊,有長輩同行,他便不露面,只要有人落了單,他便要暗中料理幾個,以泄心中之憤。但見群雄紛紛下山,都是數十人、數百人同行,欲待下手,不得其便,好容易見到嶽靈珊單騎奔來,當即上前截住。
嶽靈珊武功本就不及木高峰,加之身上受傷,木高峰又忽施偷襲,占了先機,終於遭他所擒。木高峰聽她口出恫嚇之言,說是嶽不群的女兒,更加心花怒放,當下想定主意,要將她藏在壹個隱秘之所,再要嶽不群用《辟邪劍譜》來換人。壹路上縱馬急行,不料卻撞見了青城、恒山兩派人眾。
嶽靈珊心想:“此刻若叫他將我帶走了,哪裏還有人來救我?”顧不得肩頭傷勢,斜身從馬背上摔落。木高峰喝道:“怎麽啦?”躍下馬來,俯身往嶽靈珊背上抓去。
令狐沖心想林平之決不能眼睜睜地瞧著妻子為人所辱,定會出手相救,哪知林平之全不理會,從左手衣袖中取出壹柄泥金柄折扇,輕輕揮動,壹個翡翠扇墜不住晃動。其時三月天時,北方冰雪初銷,又怎用得著扇子?他這麽裝模作樣,顯然只不過故示閑暇。
木高峰抓著嶽靈珊背心,說道:“小心摔著了。”手臂壹舉,將她放上馬鞍,自己躍上馬背,又欲縱馬而行。
林平之說道:“木駝子,這裏有人說道,妳的武功甚為稀松平常,妳以為如何?”
木高峰壹怔,見林平之獨坐壹桌,既不似青城派的,也不似是恒山派的,壹時摸不清他來路,便問:“妳是誰?”林平之微笑道:“妳問我幹什麽?說妳武功稀松平常的,又不是我。”木高峰道:“是誰說的?”林平之啪的壹聲,扇子合了攏來,向余滄海壹指,道:“便是這位青城派的余觀主。他最近看到了壹路精妙劍術,乃天下劍法之最,好像叫做辟邪劍法。”
木高峰壹聽到“辟邪劍法”四字,精神登時大振,斜眼向余滄海瞧去,只見他手中捏著茶杯,呆呆出神,對林平之的話似乎聽而不聞,便道:“余觀主,恭喜妳見到了辟邪劍法,這可不假吧?”
余滄海道:“不假!在下確是從頭至尾、壹招壹式都見到了。”
木高峰又驚又喜,從馬背上躍下,坐到余滄海桌畔,說道:“聽說這劍譜給華山派的嶽不群得了去,妳又怎地見到了?”余滄海道:“我沒見到劍譜,只見到有人使這路劍法。”木高峰道:“哦,原來如此。辟邪劍法有真有假,福州福威鏢局的後人,就學得了壹套他媽的辟邪劍法,使出來可叫人笑掉了牙齒。妳所見到的,想必是真的了?”余滄海道:“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使這路劍法之人,便是福州福威鏢局的後人。”木高峰哈哈大笑,說道:“枉為妳是壹派宗主,連劍法的真假也分不出。福威鏢局的那個林震南,不就是死在妳手下的嗎?”余滄海道:“辟邪劍法的真假,我確然分不出。妳木大俠見識高明,定然分得出了。”
木高峰素知這矮道人武功見識,乃武林中第壹流人物,忽然說這等話,定是別有深意,他嘿嘿嘿地幹笑數聲,環顧四周,見每個人都在瞧著他,神色甚為古怪,倒似自己說錯了極要緊的話壹般,便道:“倘若給我見到,好歹總分辨得出。”
余滄海道:“木大俠要看,那也不難。眼前便有人會使這路劍法。”木高峰心中壹凜,眼光又向眾人壹掃,見林平之神情最滿不在乎,問道:“是這少年會使嗎?”余滄海道:“佩服,佩服!木大俠果然眼光高明,壹眼便瞧了出來。”
木高峰上上下下地打量林平之,見他服飾華麗,便如是個家財豪富的公子哥兒,心想:“余矮子這麽說,定有陰謀詭計要對付我。對方人多,好漢不吃眼前虧,不用跟他們糾纏,及早動身的為是,只要嶽不群的女兒在我手中,不怕他不拿劍譜來贖。”當即打個哈哈,說道:“余矮子,多日不見,妳還是這麽愛開玩笑。駝子今日有事,恕不奉陪了。辟邪劍法也好,降魔劍法也好,駝子從來就沒放在心上,再見了。”這句話壹說完,身子彈起,已落上馬背,身法敏捷之極。
便在這時,眾人只覺眼前壹花,似乎見到林平之躍了出去,攔在木高峰的馬前,但隨即又見他折扇輕搖,坐在板桌之旁,卻似從未離座。眾人正詫異間,木高峰壹聲吆喝,催馬便行。但令狐沖、盈盈、余滄海這等高手,卻清清楚楚見到林平之曾伸手向木高峰的坐騎點了兩下,定是做了手腳。
果然那馬奔出幾步,驀地壹頭撞在草棚柱上。這壹撞力道極大,半邊草棚登時塌下。余滄海壹躍而起,縱出棚外。令狐沖與林平之等人頭上都落滿了麥桿茅草。鄭萼伸手為令狐沖撥開頭上柴草。林平之卻毫不理會,目不轉睛地瞪視著木高峰。
木高峰微壹遲疑,縱下馬背,放開了韁繩。那馬沖出幾步,又壹頭撞在壹株大樹上,壹聲長嘶,倒在地下,頭上滿是鮮血。這馬的行動如此怪異,顯是雙眼盲了,自是林平之適才以快速無倫的手法刺瞎了馬眼。
林平之用折扇慢慢撥開自己左肩上的茅草,說道:“盲人騎瞎馬,可危險得緊哪!”
木高峰哈哈壹笑,說道:“小子囂張狂妄,果然有兩下子。余矮子說妳會使辟邪劍法,不妨便使給老爺瞧瞧。”
林平之道:“不錯,我確是要使給妳看。妳為了想看我家的辟邪劍法,害死了我爹爹媽媽,罪惡之深,與余滄海也不相上下。”木高峰大吃壹驚,沒想到眼前這公子哥兒便是林震南的兒子,暗自盤算:“他膽敢如此向我挑戰,當然是有恃無恐。他五嶽劍派已聯成壹派,這些恒山派的尼姑自然都是他幫手了。”心念壹動,回手便向嶽靈珊抓去,心想:“敵眾我寡,這小娘兒原來是他老婆,挾制了她,這小子還不服服貼貼嗎?”
突然背後風聲微動,壹劍劈到。木高峰斜身閃開,卻見這壹劍竟是嶽靈珊所劈。原來盈盈已割斷了縛在她手上的繩索,解開了她身上被封穴道,再將壹柄長劍遞在她手中。嶽靈珊揮劍將木高峰逼開,只覺傷口劇痛,穴道給封了這麽久,四肢酸麻,心下雖怒,卻也不再追擊。
林平之冷笑道:“枉為妳也是成名多年的武林人物,竟如此無恥。妳若想活命,爬在地下向爺爺磕三個響頭,叫三聲‘爺爺’,我便讓妳多活壹年。壹年之後,再來找妳如何?”木高峰仰天打個哈哈,說道:“妳這小子,那日在衡山劉正風家中,扮成了駝子,向我磕頭,大叫‘爺爺’,拚命要爺爺收妳為徒。爺爺不肯,妳才投入了嶽老兒的門下,騙到了個老婆,是不是呢?”
林平之不答,目光中滿是怒火,臉上卻又大有興奮之色,折扇壹攏,交於左手,右手撩起袍角,跨出草棚,直向木高峰走去。熏風過處,人人聞到壹陣香氣。
忽聽得啊啊兩聲響,青城派中於人豪、吉人通臉色大變,胸口鮮血狂湧,倒了下去。旁人都不禁驚叫出聲,明明眼見他要出手對付木高峰,不知如何,竟會拔劍刺死了於吉二人。他拔劍殺人之後,立即還劍入鞘,除了令狐沖等幾個高手之外,但覺寒光壹閃,都沒瞧清楚他如何拔劍,更不用說見他如何揮劍殺人了。
令狐沖心頭閃過壹個念頭:“我初遇田伯光的快刀之時,也難以抵擋,待得學了獨孤九劍,他的快刀在我眼中便已殊不足道。然而林平之這快劍,田伯光只消遇上了,只怕擋不了三劍。我呢?我能擋得了幾劍?”霎時之間,手掌中全是汗水。
木高峰在腰間壹掏,抽出壹柄劍。他這把劍的模樣可奇特得緊,彎成弧形,人駝劍亦駝,乃是壹柄駝劍。林平之微微冷笑,壹步步向他走去。突然間木高峰大吼壹聲,有如狼嗥,身子撲前,駝劍劃了個弧形,向林平之脅下勾到。林平之長劍出鞘,反刺他前胸。這壹劍後發先至,既狠且準,木高峰又壹聲大吼,身子彈了出去,只見他胸前棉襖破了壹條大縫,露出胸膛上的壹叢黑毛。林平之這壹劍只須再遞前兩寸,木高峰便是破胸開膛之禍。眾人“哦”的壹聲,無不駭然。
木高峰這壹招死裏逃生,可是這人兇悍之極,竟無絲毫畏懼之意,吼聲連連,連人帶劍地向林平之撲去。
林平之連刺兩劍,當當兩聲,都給駝劍擋開。林平之壹聲冷笑,出招越來越快。木高峰躥高伏低,壹柄駝劍使得便如是壹個劍光組成的鋼罩,將身子罩在其內。林平之長劍刺入,和他駝劍相觸,手臂便壹陣酸麻,顯然對方內力比自己強得太多,稍有不慎,長劍還會給他震飛。這麽壹來,出招時便不敢托大,看準了他空隙再以快劍進襲。木高峰只管自行使劍,壹柄駝劍運轉得風雨不透,竟不露絲毫空隙。林平之劍法雖高,壹時卻也奈何他不得。但如此打法,林平之畢竟是立於不敗之地,縱然無法傷得對方,木高峰可並無還手的余地。各高手都看了出來,只須木高峰壹加還擊,劍網便會露出空隙,林平之快劍壹擊,他絕無抵擋之能。這般運劍如飛,最耗內力,每壹招都須出盡全力,方能使後壹招與前壹招如水流不斷,前力與後力相續。可是不論內力如何深厚,終不能永耗不竭。
在那駝劍所交織的劍網之中,木高峰吼聲不絕,忽高忽低,吼聲和劍招相互配合,神威凜凜。林平之幾次想要破網直入,總是給駝劍擋了出來。
余滄海觀看良久,忽見劍網的圈子縮小了半尺,顯然木高峰的內力漸有不繼。他壹聲清嘯,提劍而上,刷刷刷急攻三劍,盡是指向林平之背心要害。林平之回劍擋架。木高峰駝劍揮出,疾削林平之下盤。余滄海與木高峰兩個成名前輩,合力夾擊壹個少年,按理說實在大失面子。但恒山派眾人壹路看到林平之戕殺青城弟子,下手狠辣,絕不容情,余滄海非他敵手,這時眼見二大高手合力夾攻,均不以為奇,反覺理所固然。木余二人若不聯手,如何抵擋得了林平之勢若閃電的快劍?
既得余滄海聯手,木高峰劍招便變,有攻有守。三人堪堪又拆了二十余招,林平之左手壹圈,倒轉扇柄,驀地刺出,扇子柄上突出壹枝寸半長的尖針,刺在木高峰右腿“環跳穴”上。木高峰壹驚,駝劍急掠,只覺左腿穴道上也是壹麻。他不敢再動,狂舞駝劍護身,雙腿漸漸無力,不由自主地跪下來。
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妳這時候跪下磕頭,未免遲了!”說話之時,向余滄海急攻三招。
木高峰雙腿跪地,手中駝劍絲毫不緩,急砍急刺。他知已然輸定,每壹招都是與敵人同歸於盡的拚命打法。初戰時他只守不攻,此刻卻豁出了性命,變成只攻不守。
余滄海也知時不我與,若不在數招之內勝得對手,木高峰壹倒,自己孤掌難鳴,壹柄劍使得有如狂風驟雨壹般。突然間只聽得林平之壹聲長笑,他雙眼壹黑,再也瞧不見什麽了,跟著雙肩壹涼,兩條手臂離身飛出。
只聽得林平之狂笑叫道:“我不來殺妳!讓妳既無手臂,又沒眼睛,壹個人獨闖江湖。妳的弟子、家人,我卻要殺得壹個不留,叫妳在這世上只有仇家,並無親人。”余滄海只覺斷臂處劇痛難當,心中卻甚明白:“他如此處置我,可比壹劍殺了我殘忍萬倍。我這等活在世上,便是壹個絲毫不會武功之人,也可任意淩辱折磨我。”他辨明聲音,舉頭向林平之懷中撞去。
林平之縱聲大笑,側身退開。他大仇得報,狂喜之余,未免不夠謹慎,兩步退到了木高峰身邊。木高峰駝劍狂揮而來,林平之豎劍擋開,突然間雙腿壹緊,已給木高峰牢牢抱住。
林平之吃了壹驚,見四下裏數十名青城弟子撲將上來,雙腿力掙,卻掙不脫木高峰手臂猶似鐵圈般的緊箍,當即挺劍向他背上駝峰直刺下去。波的壹聲響,駝峰中壹股黑水激射而出,腥臭難當。
這壹下變生不測,林平之雙足急登,欲待躍開閃避,卻忘了雙腿已為木高峰抱住,登時滿臉都讓臭水噴中,劇痛入心,縱聲大叫。原來木高峰駝背之中,暗藏毒水皮囊,這些臭水竟是劇毒之物。林平之左手擋住了臉,閉著雙眼,揮劍在木高峰身上亂刺亂斬。
這幾劍出手快極,木高峰絕無閃避余裕,只牢牢抱住林平之的雙腿。便在這時,余滄海憑著二人叫喊之聲,辨別方位,撲將上來,張嘴便咬,壹口咬住林平之右頰,再也不放。三人纏成壹團,都已神智迷糊。青城派弟子提劍紛向林平之身上斬去。
令狐沖在車中看得分明,初時大為驚駭,待見林平之受纏,青城群弟子提劍上前,急叫:“盈盈,盈盈,妳快救他!”盈盈縱身上前,短劍出手,當當當響聲不絕,將青城群弟子擋在數步之外。
木高峰狂吼之聲漸歇,林平之兀自壹劍壹劍地往他背上插落。余滄海全身是血,始終牢牢咬住了林平之的面頰。過了好壹會,林平之左手使力推出,將余滄海推得飛了出去,他同時長聲慘呼,但見他右頰上血淋淋的,竟給余滄海硬生生地咬下壹塊肉來。木高峰早已氣絕,卻仍緊緊抱住林平之的雙腿。林平之左手摸準了他手臂的所在,提劍壹劃,割斷了他兩條手臂,這才得脫糾纏。盈盈見到他神色可怖,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幾步。
青城弟子紛紛擁到師父身旁施救,也不再來理會林平之這強仇大敵了。
忽聽得青城群弟子哭叫:“師父,師父!”“師父死了,師父死了!”眾人擡了余滄海的屍身,遠遠逃開,唯恐林平之再來追殺。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我報了仇啦,我報了仇啦!”
恒山派眾弟子見到這驚心動魄的變故,無不駭然失色。
嶽靈珊慢慢走到林平之身畔,說道:“平弟,恭喜妳報了大仇。”林平之仍狂笑不已,大叫:“我報了仇啦,我報了仇啦!”嶽靈珊見他雙目緊閉,道:“妳眼睛怎樣了?那些毒水得洗壹洗。”林平之壹呆,身子壹晃,險些摔倒。嶽靈珊伸手托在他腋下,扶著他壹步壹拐地走入草棚,端了壹盤清水,從他頭上淋下去。林平之縱聲大叫,聲音慘厲,顯然痛楚難當。
站在遠處的青城群弟子都嚇了壹跳,又逃出了幾步。
令狐沖道:“小師妹,妳拿些傷藥去,給林師弟敷上。扶他到我們的車中休息。”嶽靈珊道:“多……多謝。”林平之大聲道:“不要!要他賣什麽好!姓林的是死是活,跟他有甚相幹?”令狐沖壹怔,心想:“我幾時得罪妳了?為什麽妳這麽恨我?”嶽靈珊柔聲道:“恒山派的治傷靈藥,天下有名,難得……”林平之怒道:“難得什麽?”嶽靈珊嘆了口氣,又將壹盆清水輕輕從他頭頂淋下。這壹次林平之卻只哼了壹聲,咬緊牙關,沒再呼叫,說道:“他對妳這般關心,妳又壹直說他好,為什麽不跟了他去?妳還理我幹嗎?”
恒山群弟子聽了他這句話,盡皆相顧失色。儀和大聲道:“妳……妳……竟敢說這等不要臉的話?”儀清忙拉了拉她袖子,勸道:“師姊,他傷得這麽樣子,心情不好,何必跟他壹般見識?”儀和怒道:“呸!我就是氣不過……”
這時嶽靈珊拿了壹塊手帕,正在輕按林平之面頰上的傷口。林平之突然右手用力壹推。嶽靈珊全沒防備,立時摔了出去,砰的壹聲,撞在草棚外的壹堵土墻上。
令狐沖大怒,喝道:“妳……”但隨即想起,他二人乃是夫妻,夫妻間口角爭執,甚至打架,旁人也不便幹預,何況聽林平之的言語,顯是對自己頗有疑忌,話中大含醋意,自己壹直苦戀小師妹,林平之當然知道,他重傷之際,自己更不能介入其間,當即強行忍住,但已氣得全身發抖。
林平之冷笑道:“我說話不要臉?到底是誰不要臉了?”手指草棚之外,說道:“這姓余的矮子、姓木的駝子,他們想得我林家的辟邪劍法,便出手硬奪,害死我父親母親,雖然兇狠毒辣,也不失為江湖上惡漢光明磊落的行徑,哪像……”回身指向嶽靈珊,續道:“哪像妳的父親偽君子嶽不群,卻以卑鄙奸猾的手段,來謀取我家劍譜。”
嶽靈珊正扶著土墻,慢慢站起,聽他這麽說,身子壹顫,復又坐倒,顫聲道:“哪……哪有此事?”
林平之冷笑道:“無恥賤人!妳父女倆串謀好了,引我上鉤。華山派掌門的嶽大小姐,下嫁我這窮途末路、無家可歸的小子,那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我林家的《辟邪劍譜》。劍譜既已騙到了手,還要我姓林的幹什麽?”
嶽靈珊“啊”的壹聲,哭了出來,哭道:“妳……冤枉好人,我若有此意,叫我……叫我天誅地滅。”
林平之道:“妳們暗中設下奸計,我初時蒙在鼓裏,毫不明白。此刻我雙眼盲了,反而更加看得清清楚楚。妳父女倆若非有此存心,為什麽……為什麽……”
嶽靈珊慢慢走到他身畔,說道:“妳別胡思亂想,我對妳的心,跟從前沒半點分別。”林平之哼了壹聲。嶽靈珊道:“咱們回去華山好好養傷。妳眼睛好得了也罷,好不了也罷。我嶽靈珊如有三心兩意,叫我……叫我死得比這余滄海還慘。”林平之冷笑道:“也不知妳心中又在打什麽鬼主意,來對我這等花言巧語。”
嶽靈珊不再理他,向盈盈道:“姊姊,我想跟妳借壹輛大車。”盈盈道:“自然可以。請兩位恒山派的師姊送妳們壹程,好不好?”嶽靈珊不住嗚咽,道:“不……不用了,多……多謝。”盈盈拉過壹輛車來,將騾子的韁繩和鞭子交在她手裏。
嶽靈珊扶著林平之的手臂,道:“上車吧!”林平之顯是極不願意,但雙目不能見物,實是寸步難行,遲疑了壹會,終於躍入車中。嶽靈珊咬牙跳上趕車的座位,向盈盈點了點頭示謝,鞭子壹揮,趕車向西北行去,向令狐沖卻始終壹眼不瞧。
令狐沖目送大車越走越遠,心中壹酸,眼淚便欲奪眶而出,心想:“林師弟雙目已盲,小師妹又受了傷。他二人無依無靠,漫漫長路,如何是好?倘若青城派弟子追去尋仇,怎生抵敵?”眼見青城群弟子裹了余滄海的屍身,放上馬背,向西南方行去,雖和林平之、嶽靈珊所行方向相反,焉知他們行得十數裏後,不會折而向北?又向林平之夫婦趕去?再琢磨林平之和嶽靈珊二人適才那壹番話,只覺中間實藏著無數隱情,夫妻間的恩怨愛憎,雖非外人所得與聞,但林嶽二人婚後定非和諧,當可斷言;想到小師妹青春年少,父母愛如掌珠,同門師兄弟對她無不敬重愛護,卻受林平之這等折辱,不自禁地流下淚來。
當日眾人只行出十余裏,便在壹所破祠堂中歇宿。令狐沖睡到半夜,好幾次均為噩夢所纏,昏昏沈沈中忽聽得壹縷微聲鉆入耳中,有人在叫:“沖哥,沖哥!”令狐沖嗯了壹聲,醒了過來,只聽得盈盈的聲音道:“妳到外面來,我有話說。”
令狐沖忙即坐起,走到祠堂外,只見盈盈坐在石級上,雙手支頤,望著白雲中半現的明月。令狐沖走到她身邊,和她並肩而坐。夜深人靜,四下裏半點聲息也無。
過了好壹會,盈盈道:“妳在掛念小師妹?”令狐沖道:“是。許多情由,令人好生難以明白。”盈盈道:“妳擔心她受丈夫欺侮?”令狐沖嘆了口氣,道:“他夫妻倆的事,旁人又怎管得了?”盈盈道:“妳怕青城弟子趕去向他們生事?”令狐沖道:“青城弟子痛於師仇,又見到他夫妻已然受傷,趕去意圖加害,也是情理之常。”盈盈道:“妳怎不設法前去相救?”令狐沖又嘆了口氣,道:“聽林師弟的語氣,對我頗有疑忌之心。我雖好意援手,只怕更傷了他夫妻間的和氣。”
盈盈道:“這是其壹。妳心中另有顧慮,生怕令我不快,是不是?”令狐沖點了點頭,伸出手去握住她左手,只覺她手掌甚涼,柔聲道:“盈盈,在這世上,我只有妳壹人,倘若妳我之間也生了什麽嫌隙,做人還有什麽意味?”
盈盈緩緩將頭倚過去,靠在他肩上,說道:“妳心中既這樣想,妳我之間又怎會生什麽嫌隙?事不宜遲,咱們就追趕前去,別要為了避什麽嫌疑,致貽終生之恨。”
令狐沖矍然而驚:“致貽終身之恨,致貽終生之恨!”似乎眼見數十名青城弟子正圍在林平之、嶽靈珊所乘大車之旁,數十柄長劍正在向車中亂刺狠戳,不由得身子壹顫。
盈盈道:“我去叫醒儀和、儀清兩位姊姊,妳吩咐她們自行先回恒山,咱們暗中護送妳小師妹壹程,再回白雲庵去。”
儀和與儀清見令狐沖傷勢未愈,頗不放心,然見他心誌已決,急於救人,也不便多勸,只得奉上壹大包傷藥,送著他二人上車馳去。
當令狐沖向儀和、儀清吩咐之時,盈盈站在壹旁,轉過了頭,不敢向儀和、儀清瞧上壹眼,心想自己和令狐沖孤男寡女,同車夜行,只怕為她二人所笑,直到騾車行出數裏,這才籲了口氣,頰上紅潮漸退。
她辨明了道路,向西北而行,此去華山,只壹條官道,料想不會岔失。拉車的是匹健騾,腳程甚快,靜夜之中,只聽得車聲轔轔,蹄聲得得,更無別般聲息。
令狐沖心下好生感激,尋思:“她為了我,什麽都肯做。她明知我牽記小師妹,便和我同去保護。這等紅顏知己,令狐沖不知是前生幾世修來?”
盈盈趕著騾子,疾行數裏,又緩了下來,說道:“咱們暗中保護妳師妹、師弟。他們倘若遇上危難,咱們被迫出手,最好不讓他們知道。我看咱們還是易容改裝的為是。”令狐沖道:“正是。妳還是扮成那大胡子吧!”盈盈搖搖頭道:“不行了。在封禪臺側我現身扶妳,妳小師妹已瞧在眼裏了。”令狐沖道:“那改成什麽才好?”
盈盈伸鞭指著前面壹間農舍,說道:“我去偷幾件衣服來,咱二人扮成壹……壹……兩個鄉下兄妹吧。”她本想說“壹對”,話到口邊,覺得不對,立即改為“兩個”。令狐沖自己聽了出來,知她最會害羞,不敢隨便出言說笑,只微微壹笑。盈盈正好轉過頭來,見到他的笑容,臉上壹紅,問道:“有什麽好笑?”令狐沖微笑道:“沒什麽?我是在想,倘若這家鄉下人沒年輕女子,只是壹位老太婆,壹個小孩兒,那我又得叫妳婆婆了。”
盈盈噗哧壹笑,記起當日和令狐沖初識,他壹直叫自己婆婆,心中感到無限溫馨,躍下騾車,向那農舍奔去。
令狐沖見她輕輕躍入墻中,跟著有犬吠之聲,但只叫得壹聲,便沒了聲息,想是給盈盈壹腳踢暈了。過了好壹會,見她捧著壹包衣物奔了出來,回到騾車之畔,臉上似笑非笑,神氣甚為古怪,突然將衣物往車中壹拋,伏在車轅上吃吃而笑。
令狐沖提起幾件衣服,月光下看得分明,竟然便是老農夫和老農婦的衣服,尤其那件農婦的衫子十分寬大,鑲著白底青花的花邊,式樣古老,並非年輕農家姑娘或媳婦的衣衫。這些衣物中還有男人的帽子,女裝的包頭,又有壹根旱煙筒。
盈盈笑道:“妳是令狐半仙,猜到這鄉下人家有個婆婆,只可惜沒孩兒……”說到這裏,便紅著臉住了口。令狐沖微笑道:“原來他們是兄妹二人,這兩兄妹當真要好,壹個不娶,壹個不嫁,活到七八十歲,還是住在壹起。”盈盈笑著啐了壹口,道:“妳明知不是的。”令狐沖道:“不是兄妹麽?那可奇了。”
盈盈忍不住好笑,當下在騾車之後,將老農婦的衫裙罩在衣衫之上,又將包頭包在自己頭頂,雙手在道旁抓些泥塵,抹在自己臉上,這才幫著令狐沖換上老農的衣衫。令狐沖和她臉頰相距不過數寸,但覺她吹氣如蘭,不由得心中壹蕩,便想伸手摟住她親上壹親,只是想到她為人端嚴,半點褻瀆不得,要是冒犯了她,惹她生氣,有何後果可難以料想,當即收攝心神,壹動也不敢動。
他眼神突然顯得輕狂異樣、隨又莊重克制之態,盈盈都瞧得分明,微笑道:“乖孫子,婆婆這才疼妳。”伸出手掌,將滿掌泥塵往他臉上抹去。令狐沖閉住眼,只感她掌心溫軟柔滑,在自己臉上輕輕地抹來抹去,說不出的舒服,只盼她永遠地這麽撫摸不休。過了壹會,盈盈道:“好啦,黑夜之中,妳小師妹壹定認不出,只小心別開口。”令狐沖道:“我頭頸中也得抹些塵土才是。”
盈盈笑道:“誰瞧妳頭頸了?”隨即會意,令狐沖是要自己伸手去撫摸他頭頸,彎起中指,在他額頭輕輕打個爆栗,回身坐在車夫位上,壹聲唿哨,趕騾便行,突然間忍不住好笑,越笑越大聲,竟彎住了腰,難以坐直。
令狐沖微笑道:“妳在那鄉下人家見到了什麽?”
盈盈笑道:“還不是見到了好笑的事。那老公公和老婆婆是……是夫妻兩個……”令狐沖笑道:“原來不是兄妹,是夫妻兩個。”盈盈道:“妳再跟我胡鬧,不說了。”令狐沖道:“好,他們不是夫妻,是兄妹。”
盈盈道:“妳別打岔,成不成?我跳進墻去,壹只狗叫了起來,我便將狗子拍暈了。哪知這麽壹叫,便將那老公公和老婆婆吵醒了。老婆婆說:‘阿毛爹,別是黃鼠狼來偷雞。’老公公說:‘老黑又不叫了,不會有黃鼠狼的。’老婆婆忽然笑了起來,說道:‘只怕那黃鼠狼學妳從前的死樣,半夜三更摸到我家裏來時,總是帶壹塊牛肉、騾肉來餵狗。’”
令狐沖微笑道:“這老婆婆真壞,她繞著彎兒罵妳是黃鼠狼。”他知盈盈最為靦腆,她說到那老農夫婦當年的私情,自己只有假裝全然不懂,她或許還會說下去,否則自己言語中只須帶上壹點兒情意,她立時便住口了。
盈盈笑道:“那老婆婆是在說他們沒成親時的事……”說到這裏,挺腰壹提韁繩,騾子又快跑起來。令狐沖道:“沒成親時怎樣啦?他們壹定規矩得很,半夜三更就是壹起坐在大車之中,也壹定不敢抱壹抱,親壹親。”盈盈呸了壹聲,不再說了。令狐沖道:“好妹子,親妹子,他們說些什麽,妳說給我聽。”盈盈微笑不答。
黑夜之中,但聽得騾子的四只蹄子打在官道之上,清脆悅耳。令狐沖向外望去,月色如水,瀉在壹條既寬且直的官道上,輕煙薄霧,籠罩在道旁樹梢,騾車緩緩駛入霧中,遠處景物便看不分明,盈盈的背脊也裹在壹層薄霧之中。其時正當入春,野花香氣忽濃忽淡,微風拂面,說不出的歡暢。令狐沖久未飲酒,此刻情懷,卻正如微醺薄醉壹般。
盈盈臉上壹直帶著微笑,她在回想那對老農夫婦的談話:
老公公道:“那壹晚屋裏半兩肉也沒有,只好到隔壁人家偷壹只雞殺了,拿到妳家來餵妳的狗。那只狗叫什麽名字啊?”老婆婆道:“叫大花。”老公公道:“對啦,叫大花。它吃了半只雞,乖乖的壹聲不出,妳爹爹、媽媽什麽也不知道。咱們的阿毛,就是這壹晚有了的。”老婆婆道:“妳就只管自己,也不理人家死活。後來我肚子大了,爹爹把我打得死去活來。”老公公道:“幸虧妳肚子大了,否則的話,妳爹怎肯把妳嫁給我這窮小子?那時候哪,我巴不得妳肚子快大!”老婆婆忽然發怒,罵道:“妳這死鬼,原來妳是故意的,妳壹直瞞著我,我……我決不能饒妳。”老公公道:“別吵,別吵!阿毛也生了孩子啦,妳還吵什麽?”
當下盈盈生怕令狐沖記掛,不敢多聽,偷了衣服物品便走,在桌上放了壹大錠銀子。她輕手輕腳,這壹對老夫婦壹來年老遲鈍,二來說得興起,竟渾不知覺。
盈盈想著他二人的說話,突然間面紅過耳,幸好是在黑夜之中,否則叫令狐沖見到自己臉色,那真不用做人了。
她不再催趕騾子,大車行得漸漸慢了,行了壹程,轉了個彎,來到壹座大湖之釁。湖旁都是垂柳,圓圓的月影倒映湖中,湖面水波微動,銀光閃閃。
盈盈輕聲問道:“沖哥,妳睡著了嗎?”令狐沖道:“我睡著了,我正在做夢。”盈盈道:“妳在做什麽夢?”令狐沖道:“我夢見帶了壹大塊牛肉,摸到黑木崖上,去餵妳家的狗。”盈盈笑道:“妳為人不正經,做的夢也不正經。”
兩人並肩坐在車中,望著湖水。令狐沖伸過右手,按在盈盈左手的手背上。盈盈的手微微壹顫,卻不縮回。令狐沖心想:“若得永遠如此,不再見到武林中的腥風血雨,便是叫我做神仙,也沒這般快活。”
盈盈道:“妳在想什麽?”令狐沖將適才心中所想說了出來。盈盈反轉左手,握住了他右手,說道:“沖哥,我真快活。”令狐沖道:“我也壹樣。”盈盈道:“妳率領群豪攻打少林寺,我雖感激,可也沒此刻歡喜。倘若我是妳的好朋友,陷身少林寺中,妳為了江湖上的義氣,也會奮不顧身前來救我。可是這時候妳只想到我,沒想到妳小師妹……”
她提到“妳小師妹”四字,令狐沖全身壹震,脫口而出:“啊喲,咱們快些趕去!”
盈盈輕輕地道:“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在妳心中,妳終於是念著我多些,念著妳小師妹少些。”她輕拉韁繩,轉過騾頭,騾車從湖畔回上了大路,揚鞭壹擊,騾子快跑起來。
這壹口氣直趕出了二十余裏,騾子腳力已疲,這才放緩腳步。轉了兩個彎,前面壹望平陽,官道旁都種滿了高粱,溶溶月色之下,便似是壹塊極大極大的綠綢,平鋪於大地。極目遠眺,忽見官道彼端有壹輛大車似乎停著不動。令狐沖道:“這輛大車,好像就是林師弟他們的。”盈盈道:“咱們慢慢上去瞧瞧。”她輕勒韁繩,令騾子慢行,車聲不響,以免林平之察覺。
行了壹會,才發覺前車其實也在行進,只行得慢極,又見騾子旁有壹人步行,竟是林平之,趕車之人看背影便是嶽靈珊。
令狐沖好生詫異,伸出手去壹勒韁繩,不令騾子向前,低聲道:“那是幹什麽?”盈盈道:“妳在這裏等著,我過去瞧瞧。”若是趕車上前,立時便給對方發覺,須得施展輕功,暗中偷窺。令狐沖很想同去,但傷處未愈,輕功提不起來,只得點頭道:“好!”
盈盈輕躍下車,鉆入了高梁叢中。高粱生得極密,壹入其中,便在白天也看不到人影,只是其時高粱桿子尚矮,葉子也未茂密,不免露頭於外。她彎腰而行,辨明蹄聲的所在,趕上前去,在高粱叢中與嶽靈珊的大車並肩而行。
只聽得林平之說道:“我的劍譜早已盡數交給妳爹爹了,自己沒私自留下壹招半式,妳又何必苦苦跟著我?”嶽靈珊道:“妳老是疑心我爹爹圖謀妳的劍譜,當真好沒來由。妳憑良心說,妳初入華山門下,那時又沒什麽劍譜,可是我早就跟妳……跟妳很好了,難道也別有居心嗎?”林平之道:“我林家的辟邪劍法天下知名,余滄海、木高峰他們在我爹爹身上搜查不得,便來找我。我怎知妳不是受了爹爹、媽媽的囑咐,故意來向我賣好?”嶽靈珊嗚咽道:“妳真要這麽想,我又有什麽法子?”
林平之氣忿忿地道:“難道是我錯怪了妳?這《辟邪劍譜》,妳爹爹不是終於從我手中得去了嗎?誰都知道,要得《辟邪劍譜》,總須向我這姓林的傻小子身上打主意。余滄海、木高峰,哼哼,嶽不群,有什麽分別了?只不過嶽不群成則為王,余滄海、木高峰敗則為寇而已。”
嶽靈珊怒道:“妳如此損我爹爹,當我是什麽人了?若不是……若不是……哼哼……”
林平之站定了腳步,大聲道:“妳要怎樣?若不是我瞎了眼,受了傷,妳便要殺我,是不是?我壹雙眼睛,又不是今天才瞎的。”嶽靈珊道:“原來妳當初識得我,跟我要好,就是瞎了眼睛。”勒住韁繩,騾車停了下來。
林平之道:“正是!我怎知妳如此深謀遠慮,為了壹部《辟邪劍譜》,竟會到福州來開小酒店?青城派那姓余的小子欺侮妳,其實妳武功比他高得多,可是妳假裝不會,引得我出手。哼,林平之,妳這早瞎了眼睛的渾小子,憑這壹手三腳貓的功夫,居然膽敢行俠仗義,打抱不平?妳是爹娘的心肝肉兒,他們若不是有重大圖謀,怎肯讓妳到外邊拋頭露面、幹這當壚賣酒的低三下四勾當?”
嶽靈珊道:“爹爹本是派二師哥去福州的。是我想下山來玩兒,定要跟著二師哥去。”
林平之道:“妳爹爹管治門人弟子如此嚴厲,倘若他認為不妥,便任妳跪著哀求三日三夜,也決不會準許。只因他信不過二師哥,這才派妳在旁監視。”
嶽靈珊默然,似乎覺得林平之的猜測也非全然沒道理,隔了壹會,說道:“妳信也好,不信也好,總之我到福州之前,從未聽見過‘辟邪劍譜’四字。爹爹只說,大師哥打了青城弟子,雙方生了嫌隙,現下青城派人眾大舉東行,只怕於我派不利,因此派二師哥和我去暗中查察。”
林平之嘆了口氣,似乎心腸軟了下來,說道:“好吧,我便再信妳壹次。可是我已變成這樣子,妳跟著我又有什麽意思?妳我僅有夫妻之名,並無夫妻之實。妳還是處女之身,這就回頭……回頭到令狐沖那裏去吧!”
盈盈壹聽到“妳我僅有夫妻之名,並無夫妻之實,妳還是處女之身”這句話,不由得吃了壹驚,心道:“那是什麽緣故?”隨即羞得滿面通紅,連脖子中也熱了,心想:“女孩兒家去偷聽人家夫妻的私話,已大大不該,卻又去想那是什麽緣故,真是……真是……”轉身便行,但只走得幾步,好奇心大盛,再也按捺不住,當即停步,側耳又聽,但心下害怕,不敢回到先前站立處,和林嶽二人便相隔遠了些,但二人的話聲仍清晰入耳。
只聽嶽靈珊幽幽地道:“我只和妳成親三日,便知妳心中恨我極深,雖和我同房,卻不肯和我同床。妳既這般恨我,又何必……何必……娶我?”林平之嘆了口氣,說道:“我沒恨妳。”嶽靈珊道:“妳不恨我?那為什麽日間假情假意,對我親熱之極,壹等晚上回到房中,連話也不跟我說壹句?爸爸媽媽幾次三番查問妳待我怎樣,我總是說妳很好,很好,很好……哇……”說到這裏,突然縱聲大哭。
林平之壹躍上車,雙手握住她肩膀,厲聲道:“妳說妳爹媽幾次三番地查問,要知道我待妳怎樣,此話當真?”嶽靈珊嗚咽道:“自然是真的,我騙妳幹嗎?”林平之問道:“明明我待妳不好,從來沒跟妳同床。那妳又為什麽說很好?”嶽靈珊泣道:“我既嫁了妳,便是妳林家的人了。只盼妳不久便回心轉意。我對妳壹片真心,我……我怎可編排自己夫君的不是?”
林平之半晌不語,只咬牙切齒,過了好壹會,才慢慢地道:“哼,我只道妳爹爹顧念著妳,對我還算手下留情,豈知全仗妳從中遮掩。妳若不是這麽說,姓林的早就死在華山之巔了。”
嶽靈珊抽抽噎噎地道:“哪有此事?夫妻倆新婚,便有些小小不和,做嶽父的豈能為此而將女婿殺了?”
盈盈聽到這裏,慢慢向前走了幾步。
林平之恨恨地道:“他要殺我,不是為我待妳不好,而是為我學了辟邪劍法。”
嶽靈珊道:“這件事我可真不明白了。妳和爹爹這幾日來所使的劍法古怪之極,但威力卻又強大無比。爹爹打敗左冷禪,奪得五嶽派掌門,妳殺了余滄海、木高峰,難道……難道這當真便是辟邪劍法嗎?”
林平之道:“正是!這便是我福州林家的辟邪劍法!當年我曾祖遠圖公以這七十二路劍法威懾群邪,創下‘福威鏢局’的基業,天下英雄,無不敬仰,便是由此。”他說到這件事時,聲音也響了起來,語音中充滿了得意之情。
嶽靈珊道:“可是,妳壹直沒跟我說已學會了這套劍法。”林平之道:“我怎麽敢說?令狐沖在福州搶到了那件袈裟,畢竟還是拿不去,只不過錄著劍譜的這件袈裟,卻落入了妳爹爹手中……”嶽靈珊尖聲叫道:“不,不會的!爹爹說,劍譜給大師哥拿了去,我曾求大師哥還給妳,他說什麽也不肯。”林平之哼的壹聲冷笑。嶽靈珊又道:“大師哥劍法厲害,連爹爹也敵他不過,難道他所使的不是辟邪劍法?不是從妳家的《辟邪劍譜》學的?”
林平之又壹聲冷笑,說道:“令狐沖雖然奸猾,但比起妳爹爹來,可又差得遠了。再說,他的劍法亂七八糟,怎能跟我家的辟邪劍法相比?在封禪臺側比武,他連妳也比不過,在妳劍底受了重傷,哼哼,又怎能跟我家的辟邪劍法相比?”嶽靈珊低聲道:“他是故意讓我的。”林平之冷笑道:“他對妳的情義可深著哪!”
這句話盈盈倘若早壹日聽見,雖早知令狐沖比劍時故意容讓,仍會惱怒之極,可是今宵二人良夜同車,湖畔清談,已然心意相照,她心中反而感到壹陣甜意:“他從前確是對妳很好,可是現下卻待我更加好得多了。這可怪不得他,不是他對妳變心,實在是妳欺侮得他太也狠了。”
嶽靈珊道:“原來大師哥所使的不是辟邪劍法,那為什麽爹爹壹直怪他偷了妳家的《辟邪劍譜》?那日爹爹將他逐出華山門墻,宣布他罪名之時,那也是壹條大罪。這麽說來,我……我可錯怪他了。”林平之冷笑道:“有什麽錯怪?令狐沖又不是不想奪我的劍譜,實則他確已奪去了。只不過強盜遇著賊爺爺,他重傷之後,暈了過去,妳爹爹從他身上搜了出來,趁機賴他偷了去,以便掩人耳目,這叫做賊喊捉賊……”嶽靈珊怒道:“什麽賊不賊的,說得這麽難聽!”林平之道:“妳爹爹做這種事,就不難聽?他做得,我便說不得?”
嶽靈珊嘆了口氣,說道:“那日在向陽巷中,這件袈裟是給嵩山派的壞人奪了去。大師哥殺了這二人,將袈裟奪回,未必是想據為己有。大師哥氣量大得很,從小就不貪圖旁人的物事。爹爹說他取了妳的劍譜,我壹直有點懷疑,只是爹爹既這麽說,又見大師哥劍法突然大進,連爹爹也及不上,這才不由得不信。”
盈盈心道:“妳能說這幾句話,不枉了沖郎愛妳壹場。”
林平之冷笑道:“他這麽好,妳為什麽又不跟他去?”嶽靈珊道:“平弟,妳到此刻,還是不明白我的心。大師哥和我從小壹塊兒長大,在我心中,他便是我的親哥哥壹般。我對他敬重親愛,只當他是兄長,從來沒當他是情郎。自從妳來到華山之後,我跟妳說不出的投緣,只覺壹刻不見,心中便拋不開,放不下,我對妳的心意,永永遠遠也不會變。”
林平之道:“妳和妳爹爹原有些不同,妳……妳更像妳媽媽。”語氣轉為柔和,顯然對嶽靈珊的壹片真情,心中也頗感動。
兩人半晌不語,過了壹會,嶽靈珊道:“平弟,妳對我爹爹成見很深,妳們二人今後在壹起也不易和好的了。我是嫁雞……我……我總之是跟定了妳。咱們還是遠走高飛,找個隱僻的所在,快快活活地過日子。”
林平之冷笑道:“妳倒想得挺美。我這壹殺余滄海、木高峰,已鬧得天下皆知,妳爹爹自然知道我已學了辟邪劍法,他又怎能容得我活在世上?”
嶽靈珊嘆道:“妳說我爹爹謀妳的劍譜,事實俱在,我也不能為他辯白。但妳口口聲聲說,為了妳學過辟邪劍法,他定要殺妳,天下焉有是理?《辟邪劍譜》本是妳家之物,妳學這劍法乃天經地義,理所當然。我爹爹就算再不通情理,也決不能為此殺妳。”
林平之道:“妳這麽說,只因為妳既不明白妳爹爹為人,也不明白這《辟邪劍譜》到底是什麽東西。”嶽靈珊道:“我雖對妳死心塌地,可是對妳的心,我實在也不明白。”林平之道:“是了,妳不明白!妳當然不明白!妳又何必要明白?”說到這裏,語氣又暴躁起來。
嶽靈珊不敢再跟他多說,道:“嗯,咱們走吧!”林平之道:“上哪裏去?”嶽靈珊道:“妳愛去哪裏,我也去哪裏。天涯海角,總是和妳在壹起。”林平之道:“妳這話當真?將來不論如何,可都不要後悔。”嶽靈珊道:“我決心和妳好,決意嫁妳,早就打定了壹輩子的主意,哪裏還會後悔?妳的眼睛受傷,又不是壹定治不好,就算真的難以復元,我也永遠陪著妳,服侍妳,直到我倆壹起死了。”
這番話情意真摯,盈盈在高粱叢中聽著,不禁心中感動。
林平之哼了壹聲,似乎仍然不信。嶽靈珊輕聲說道:“平弟,妳心中仍然疑我。我……我……今晚什麽都交了給妳,妳……妳總信得過我了吧。我倆今晚在這裏洞房花燭,做真正的夫妻,從今而後,做……真正的夫妻……”她聲音越說越低,到後來已幾不可聞。
盈盈又壹陣奇窘,不由得滿臉通紅,心想:“到了這時候,我再聽下去,以後還能做人嗎?”當即緩步移開,暗罵:“這嶽姑娘真不要臉!在這陽關大道之上,怎能……怎能……呸!”
猛聽得林平之壹聲大叫,聲音淒厲,跟著喝道:“滾開!別過來!”盈盈大吃壹驚,心道:“幹什麽了?為什麽這姓林的這麽兇?”跟著便聽得嶽靈珊哭了出來。林平之喝道:“走開,走開!快走得遠遠的,我寧可給妳父親殺了,不要妳跟著我。”嶽靈珊哭道:“妳這樣輕賤於我……到底……到底我做錯了什麽……”林平之道:“我……我……”頓了壹頓,又道:“妳……妳……”但又住口不說。
嶽靈珊道:“妳心中有什麽話,盡管說個明白。倘若真是我錯了,即或是妳怪我爹爹,不肯原諒,妳明白說壹句,也不用妳動手,我立即橫劍自刎。”刷的壹聲響,拔劍出鞘。
盈盈心道:“她這可要給林平之逼死了,非救她不可!”快步走回,離大車甚近,以便搶救。
林平之又道:“我……我……”過了壹會,長嘆壹聲,說道:“這不是妳的錯,是我自己不好。”嶽靈珊抽抽噎噎地哭個不停,又羞又急,又甚氣苦。林平之道:“好,我跟妳說了便是。”嶽靈珊泣道:“妳打我也好,殺我也好,就別這樣叫人家不明不白。”林平之道:“妳既對我並非假意,我也就明白跟妳說了,好叫妳從此死了這心。”嶽靈珊道:“為什麽?”
林平之道:“為什麽?我林家的辟邪劍法,在武林中向來大大有名。余滄海和妳爹爹都是壹派掌門,自身原以劍法見長,卻也要千方百計地來謀我家劍譜。可是我爹爹的武功卻何以如此不濟?他任人欺淩,全無反抗之能,那又為什麽?”嶽靈珊道:“或者因為公公他老人家天性不宜習武,又或者自幼體弱。武林世家的子弟,也未必個個武功高強的。”林平之道:“不對。我爹爹就算劍法不行,也不過是學得不到家,內功根底淺,劍法造詣差。可是他所教我的辟邪劍法,壓根兒就是錯的,從頭至尾,就不是那壹回事。”嶽靈珊沈吟道:“這……這可就奇怪得很了。”
林平之道:“其實說穿了也不奇怪。妳可知我曾祖遠圖公,本來是什麽人?”嶽靈珊道:“不知道。”林平之道:“他本來是個和尚。”嶽靈珊道:“原來是出家人。有些武林英雄,在江湖上創下了轟轟烈烈的事業,臨到老來看破世情,出家為僧,那也是有的。”林平之道:“不是。我曾祖不是老了才出家,他是先做和尚,後來再還俗的。”嶽靈珊道:“英雄豪傑,少年時做過和尚,也不是沒有。明朝開國皇帝太祖朱元璋,小時候便曾在皇覺寺出家為僧。”
盈盈心想:“嶽姑娘知丈夫心胸狹窄,不但沒壹句話敢得罪他,還不住口地寬慰。”
只聽嶽靈珊又道:“咱們曾祖遠圖公少年時曾出過家,想必是公公對妳說的。”林平之道:“我爹爹從未說過,恐怕他也不知道。我家向陽巷老宅的那座佛堂,那壹晚我和妳壹起去過。”嶽靈珊道:“是。”林平之道:“這《辟邪劍譜》為什麽抄錄在壹件袈裟上?只因為他本來是和尚,見到劍譜之後,偷偷地抄在袈裟上,盜了出來。他還俗之後,在家中起了壹座佛堂,沒敢忘了禮敬菩薩。”嶽靈珊道:“妳的推想很有道理。可是,也說不定是有壹位高僧,將劍譜傳給了遠圖公,這套劍譜本來就是寫在袈裟上的。遠圖公得到這套劍譜,手段本就光明正大。”
林平之道:“不是的。”嶽靈珊道:“妳既這麽推測,想必不錯。”林平之道:“不是我推測,是遠圖公親筆寫在袈裟上的。”嶽靈珊道:“啊,原來如此。”林平之道:“他在劍譜之末註明,他原在寺中為僧,以特殊機緣,從旁人口中聞此劍譜,錄於袈裟之上。他鄭重告誡,這門劍法太過陰損毒辣,修習者必會斷子絕孫。尼僧習之,已然甚不相宜,大傷佛家慈悲之意,俗家人更萬萬不可研習。”嶽靈珊道:“可是他自己竟又學了。”林平之道:“當時我也如妳這麽想,這劍法就算太過毒辣,不宜修習,可是遠圖公習了之後,還不是壹般地娶妻生子,傳種接代?”嶽靈珊道:“是啊。不過也可能是他先娶妻生子,後來再學劍法。”
林平之道:“決計不是。天下習武之人,任妳如何英雄了得,定力如何高強,壹見到這劍譜,決不可能不會依法試演壹招。試了第壹招之後,決不會不試第二招;試了第二招後,更不會不試第三招。不見劍譜則已,壹見之下,定然著迷,再也難以自拔,非從頭至尾修習不可。就算明知將有極大禍患,那也壹切都置之腦後了。”
盈盈聽到這裏,心想:“爹爹曾道,這《辟邪劍譜》,其實和我教的《葵花寶典》同出壹源,基本原理並無二致,無怪嶽不群和這林平之的劍法,竟和東方不敗如此近似。”又想:“爹爹說道,《葵花寶典》上的功夫習之有損無益。他知學武之人壹見到內容精深的武學秘籍,縱然明知習之有害,卻也會陷溺其中,難以自拔。他根本自始就不翻看寶典,那自是最明智的上上之策。”腦中忽然閃過壹個念頭:“那他為什麽傳給了東方不敗?”
想到這壹節,自然而然地就會推斷:“原來當時爹爹已瞧出東方不敗包藏禍心,傳他寶典是有意害他。向叔叔卻還道爹爹顢頇懵憧,給東方不敗蒙在鼓裏,空自著急。其實以爹爹如此精明厲害之人,怎會長期的如此糊塗?只不過人算不如天算,東方不敗竟先下手為強,將爹爹捉了起來,囚入西湖湖底。總算他心地還不是壞得到家,倘若那時竟將爹爹壹刀殺了,或者吩咐不給飲食,爹爹哪裏還有報仇雪恨的機會?其實我們能殺了東方不敗,也是僥幸之極,若無沖郎在旁援手,爹爹、向叔叔、上官雲和我四人,壹上來就會給東方不敗殺了。又若無楊蓮亭在旁亂他心神,東方不敗仍是不敗。”
想到這裏,不由得覺得東方不敗有些可憐,又想:“他囚禁了我爹爹之後,待我著實不薄,禮數周到。我在日月神教中便和公主娘娘無異。今日我親生爹爹身為教主,我反無昔時的權柄風光。唉,我今日已有了沖郎,還要那些勞什子的權柄風光幹什麽?”
回思往事,想到父親的心計深沈,不由得暗暗心驚:“直到今天,爹爹還是沒答允將融功的法門傳授沖郎。沖郎體內積貯了別人的異種真氣,不加融合,禍胎越結越巨,遲早必生大患。爹爹說道,只須他入了我教,不但立即傳他此術,還宣示教眾,立他為教主的承繼之人,可是沖郎偏不肯低頭屈從,當真為難得很。”壹時喜,壹時憂,悄立於高粱叢中,雖說是思潮雜沓,但想來想去,總仍歸結在令狐沖身上。
這時林平之和嶽靈珊也默默無言。過了好壹會,聽得林平之說道:“遠圖公壹見劍譜之後,當然立即就練。”嶽靈珊道:“這套劍法就算真有禍患,也決不會立即發作,總是在練了十年八年之後,才有不良後果。遠圖公娶妻生子,自是在禍患發作之前的事了。”林平之道:“不……是……的。”這三個字拖得很長,可是語意中並無絲毫猶疑,頓了壹頓,道:“我初時也如妳這般想,只過得幾天便知不然。我爺爺決不能是遠圖公的親生兒子,多半是遠圖公領養的。遠圖公娶妻生子,只是為了掩人耳目。”
嶽靈珊“啊”的壹聲,顫聲道:“掩人耳目?那……那為了什麽?”
林平之哼了壹聲不答,過了壹會,說道:“我見到劍譜之時,和妳好事已近。我幾次三番想要等到和妳成親之後,真正做了夫妻,這才起始練劍。可是劍譜中所載的招式法門,非任何習武之人所能抗拒。我終於……我終於……自宮習劍……”
嶽靈珊失聲道:“妳……妳自……自宮練劍?”林平之陰森森地道:“正是。這《辟邪劍譜》的第壹道法訣,便是:‘武林稱雄,揮劍自宮’。”嶽靈珊道:“那……那為什麽?”林平之道:“練這辟邪劍法,自練內功入手,再要加煉內丹,服食燥藥。若不自宮,練功服藥之後,便即欲火如焚,不免走火入魔,僵癱而死。”嶽靈珊道:“原來如此。”語音如蚊,幾不可聞。
盈盈心中也道:“原來如此!”這時她才明白,為什麽東方不敗壹代梟雄,武功無敵於天下,卻身穿婦人裝束,拈針繡花,而對楊蓮亭這樣壹個虬髯魁梧、俗不可耐的臭男人,卻又如此著迷,原來為了練這邪門武功,他已成了不男不女之身。
只聽得嶽靈珊輕輕啜泣,說道:“當年遠圖公假裝娶妻生子,是為了掩人耳目,妳……妳也是……”林平之道:“不錯,我自宮之後,仍和妳成親,也是掩人耳目,不過只是要掩妳爹爹壹人的耳目。”
嶽靈珊嗚嗚咽咽的只是低泣。林平之道:“我壹切都跟妳說了,妳痛恨我入骨,這就走吧。”嶽靈珊哽咽道:“我不恨妳,妳是為情勢所逼,無可奈何。我只恨……只恨當年寫下那《辟邪劍譜》之人,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害人。”林平之嘿嘿壹笑,說道:“這位前輩英雄是個太監。”
嶽靈珊“嗯”了壹聲,說道:“然則……然則我爹爹……也是……也是像妳這樣……”林平之道:“既練此劍法,又怎能例外?妳爹爹身為壹派掌門,倘若有人知道他揮劍自宮,傳將出去,豈不貽笑江湖?因此他如知我習過這門劍法,非殺我不可。他幾次三番查問我對妳如何,便是要確知我有無自宮。假如當時妳稍有怨懟之情,我這條命早已不保了。”嶽靈珊道:“現下他是知道了。”林平之道:“我殺余滄海,殺木高峰,數日之內,便將傳遍武林,天下皆知。”言下甚是得意。嶽靈珊道:“照這麽說,只怕……只怕我爹爹真的放妳不過,咱們到哪裏去躲避才好?”
林平之奇道:“咱們?妳既已知道我這樣了,還願跟著我?”嶽靈珊道:“這個自然。平弟,我對妳壹片心意,始終……始終如壹。妳的身世甚是可憐……”她壹句話沒說完,突然“啊”的壹聲叫,躍下車來,似是給林平之推了下來。
只聽得林平之怒道:“我不要妳可憐,誰要妳可憐了?林平之劍術已成,什麽也不怕。等我眼睛好了以後,林平之雄霸天下,什麽嶽不群、令狐沖,什麽方證和尚、沖虛道士,都不是我對手。”
盈盈心下暗怒:“等妳眼睛好了?哼,妳的眼睛好得了嗎?”對林平之遭際不幸,她本來頗有惻然之意,待聽到他對妻子這等無情無義,又這等狂妄自大,不禁頗為不齒。
嶽靈珊嘆了口氣,道:“咱們總得先找個地方,暫避壹時,將妳眼睛養好了再說。”林平之道:“我自有對付妳爹爹的法子。”嶽靈珊道:“這件事既然說來難聽,妳自然不會說,爹爹也不用擔心妳。”林平之冷笑道:“哼,對妳爹爹的為人,我可比妳明白得多了。明天我壹見到有人,立即便說及此事。”嶽靈珊急道:“那又何必?妳這不是……”林平之道:“何必?這是我保命全身的法門。我逢人便說,不久自然傳入妳爹爹耳中。嶽不群既知我已然說了出來,便不能再殺我滅口,他反要千方百計地保全我性命。”嶽靈珊道:“妳的想法真稀奇。”林平之道:“有什麽稀奇?妳爹爹是否自宮,壹眼是瞧不出來的。他胡子落了,大可用漆黏上去,旁人不免將信將疑。但若我忽然不明不白地死了,人人都會說是嶽不群所殺,這叫做欲蓋彌彰。”嶽靈珊嘆了口氣,默不作聲。
盈盈尋思:“林平之這人心思機敏,這壹著委實厲害。嶽站娘夾在中間,可為難得很了。這麽壹來,她父親不免聲名掃地,她如設法阻止,卻又危及丈夫性命。”
林平之道:“我縱然雙眼從此不能見物,但父母大仇得報,壹生也決不後悔。當日令狐沖傳我爹爹遺言,說向陽巷老宅中祖宗的遺物,千萬不可翻看,這是曾祖傳下來的遺訓。現下我是細看過了,雖然沒遵照祖訓,卻報了父母之仇。若非如此,旁人都道我林家的辟邪劍法浪得虛名,福威鏢局歷代總鏢頭都是欺世盜名之徒。”
嶽靈珊道:“當時爹爹和妳都疑心大師哥,說他取了妳林家的《辟邪劍譜》,說他捏造公公的遺言……”林平之道:“就算是我錯怪了他,卻又怎地?當時連妳自己也不是壹樣的疑心?”嶽靈珊輕輕嘆息壹聲,說道:“妳和大師哥相識未久,如此疑心,也是人情之常。可是爹爹和我,卻不該疑他。世上真正信得過他的,只媽媽壹人。”
盈盈心道:“誰說只妳媽媽壹人?還有我呢!”
林平之冷笑道:“妳娘也真喜歡令狐沖。為了這小子,妳父母不知口角了多少次。”嶽靈珊訝道:“我爹爹媽媽為了大師哥口角?我爹媽是從來不口角的。”林平之冷笑道:“從來不口角?那只是裝給外人看看而已。連這種事,嶽不群也戴起偽君子的假面具。我親耳聽得清清楚楚,難道會假?”嶽靈珊道:“我不是說假,只是十分奇怪。怎麽我沒聽到,妳反而聽到了?”林平之道:“現下說與妳知,也不相幹。那日在福州,嵩山派的兩人搶了那袈裟去。那兩人給令狐沖殺死,袈裟自然是令狐沖得去了。可是當他身受重傷、昏迷不醒之際,我搜他身上,袈裟卻已不知去向。”嶽靈珊道:“原來在福州城中,妳已搜過大師哥身上。”林平之道:“正是,那又怎樣?”嶽靈珊道:“沒什麽?”
盈盈心想:“嶽姑娘以後跟著這奸狡兇險、暴躁乖戾的小子,這壹輩子,苦頭可有得吃了。”忽然又想:“我在這裏這麽久了,沖郎壹定掛念。”側耳傾聽,不聞有何聲息,料想他定當平安無事。
只聽林平之續道:“袈裟既不在令狐沖身上,定是給妳爹娘取了去。從福州回到華山,我潛心默察,妳爹爹掩飾得也真好,竟半點端倪也瞧不出來。妳爹爹那時得了病,當然,誰也不知道他是壹見袈裟上的《辟邪劍譜》之後,立即便自宮練劍。旅途之中眾人聚居,我不敢去窺探妳父母的動靜,壹回華山,我每晚都躲在妳爹娘臥室之側的懸崖上,要從他們的談話之中,查知劍譜的所在。”嶽靈珊道:“妳每天晚上都躲在那懸崖上?”
林平之道:“正是。”嶽靈珊又重復問了壹句:“每天晚上?”盈盈聽不到林平之的回答,想來他是點了點頭。只聽得嶽靈珊嘆道:“妳真有毅力。”林平之道:“為報大仇,不得不然。”嶽靈珊低低應了聲:“是。”
只聽林平之道:“我接連聽了十幾晚,都沒聽到什麽異狀。有壹天晚上,聽得妳媽媽說道:‘師哥,我覺得妳近來神色不對,是不是練那紫霞神功有些兒麻煩?可別太求精進,惹出亂子來。’妳爹笑了壹聲,說道:‘沒有啊,練功順利得很。’妳媽道:‘妳別瞞我,為什麽妳近來說話的嗓子變了,又尖又高,倒像女人似的。’妳爹道:‘胡說八道!我說話向來就是這樣的。’我聽得他說這句話,嗓聲就尖得很,確像是個女子在大發脾氣。妳媽道:‘還說沒變?妳壹生之中,就從來沒對我這樣說過話。我倆夫婦多年,妳心中有什麽解不開的事,何以瞞我?’妳爹道:‘有什麽解不開的事?嗯,嵩山之會不遠,左冷禪意圖吞並四派,其心昭然若揭。我為此煩心,那也是有的。’妳媽道:‘我看還不止於此。’妳爹又生氣了,尖聲道:‘妳便是瞎疑心,此外更有什麽?’妳媽道:‘我說了出來,妳可別發火。我知道妳是冤枉了沖兒。’妳爹道:‘沖兒?他和魔教中人來往,和魔教那個姓任的姑娘結下私情,天下皆知,有什麽冤枉他的?’”
盈盈聽他轉述嶽不群之言,提到自己,更有“結下私情,天下皆知”八字,臉上微微壹熱,但隨即心中湧起壹股柔情。
只聽林平之續道:“妳媽說道:‘他和魔教中人結交,自是沒冤枉他。我說妳冤枉他偷了平兒的《辟邪劍譜》。’妳爹道:‘難道劍譜不是他偷的?他劍術突飛猛進,比妳比我還要高明,妳又不是沒見過?’妳媽道:‘那定是他另有際遇。我斷定他決計沒拿《辟邪劍譜》。沖兒任性胡鬧,不聽妳我的教訓,那是有的。但他自小光明磊落,決不做偷偷摸摸的事。自從珊兒跟平兒要好,將他撇下之後,他這等傲性之人,便是平兒雙手將劍譜奉送給他,他也決計不收。’”
盈盈聽到這裏,心中說不出的歡喜,真盼立時便能摟住了嶽夫人,好好感謝她壹番,心想不枉妳將沖郎從小撫養長大,華山全派,只有妳壹人,才真正明白他的為人;又想單憑她這幾句話,他日若有機緣,便須好好報答她才是。
林平之續道:“妳爹哼了壹聲,道:‘妳這麽說,咱們將令狐沖這小子逐出門墻,妳倒似好生後悔。’妳媽道:‘他犯了門規,妳執行祖訓,清理門戶,無人可以非議。但妳說他結交左道,罪名已經夠了,何必再冤枉他偷盜劍譜?其實妳比我還明白得多。妳明知他沒拿平兒的《辟邪劍譜》。’妳爹叫了起來:‘我怎麽知道?我怎麽知道?’”
林平之的聲音也是既高且銳,仿效嶽不群尖聲怒叫,靜夜之中,有如厲梟夜啼,盈盈不由得毛骨悚然。
隔了壹會,才聽他續道:“妳媽媽緩緩地道:‘妳自然知道,只因為這部劍譜,是妳取了去的。’妳爹怒聲吼叫:‘妳……妳說……是我……’但只說了幾個字,突然住口。妳媽聲音十分平靜,說道:‘那日沖兒受傷昏迷,我為他止血治傷之時,見到他身上有件袈裟,寫滿了字,似乎是劍法之類。第二次給他換藥,那件袈裟已經不見了,其時沖兒仍昏迷未醒。這段時候之中,除了妳我二人,並無別人進房。這件袈裟可不是我拿的。’”
嶽靈珊哽咽道:“我爹爹……我爹爹……”林平之道:“妳爹幾次插口說話,但均只含糊不清地說了壹兩個字,便沒再說下去。妳媽媽語聲漸轉柔和,說道:‘師哥,我華山壹派的劍術,自有獨到的造詣,紫霞神功的氣功更加不凡,以此與人爭雄,自亦足以樹名聲於江湖,原不必再去另學別派劍術。只是近來左冷禪野心大熾,圖並四派。華山壹派在妳手中,說什麽也不能淪亡於他手中。咱們聯絡泰山、恒山、衡山三派,到時以四派鬥他壹派,我看還是占了六成贏面。就算真的不勝,大夥兒轟轟烈烈地劇鬥壹場,將性命送在嵩山,也就是了,到了九泉之下,也不致愧對華山派的列祖列宗。他如將咱們四派殺得幹幹凈凈,這樣壹來,五嶽劍派只剩下他嵩山壹派,他要並五派為壹,卻也並不成了。’”
盈盈聽到這裏,心下暗贊:“嶽夫人確是女中須眉,比她丈夫可有骨氣得多了。”
只聽嶽靈珊道:“我媽這幾句話,可挺有道理呀。”林平之冷笑道:“可是其時妳爹爹已拿了我的劍譜,早已開始修習,哪裏還肯聽師娘的勸?”他突然稱壹句“師娘”,足見在他心中,對嶽夫人仍不失敬意,繼續道:“妳爹爹那時說道:‘妳這話當真是婦人之見。逞這等匹夫之勇,徒然送了性命,華山派還是給左冷禪吞了,死了之後,未必就有臉面去見華山派列祖列宗。左冷禪殺光了咱們之後,他找些蝦兵蟹將來,分在泰衡華恒四嶽,虛立四派的名銜,還不容易?’妳媽半晌不語,嘆道:‘妳苦心焦慮,以求保全本派,有些事我也不能怪妳。只是……只是那辟邪劍法練之有損無益,否則的話,為什麽林家子孫都不學這劍法,以致給人家逼得走投無路?我勸妳還是懸崖勒馬,及早別學了吧?’妳爹爹大聲道:‘妳怎知我在學辟邪劍法?妳……妳……在偷看我嗎?’妳媽道:‘我又何必偷看這才知道?’妳爹大聲道:‘妳說,妳說!’他說得聲嘶力竭,話音雖響,卻顯得頗為氣餒。
“妳媽道:‘妳說話的聲音,就已全然變了,人人都聽得出來,難道妳自己反而不覺得?’妳爹還在強辯:‘我向來便是如此。’妳媽道:‘每天早晨,妳被窩裏總是落下了許多胡須……’妳爹尖叫壹聲:‘妳瞧見了?’語音甚是驚怖。妳媽嘆道:‘我早瞧見了,壹直不說。妳黏的假須,能瞞過旁人,卻怎瞞得過和妳做了幾十年夫妻的枕邊之人?’妳爹見事已敗露,無可再辯,隔了良久,問道:‘旁人還有誰知道了?’妳媽道:‘沒有。’妳爹問:‘珊兒呢?’妳媽道:‘她不會知道的。’妳爹道:‘平之自然也不知了?’妳媽道:‘不知。’妳爹道:‘好,我聽妳的勸,這件袈裟,明兒咱們就設法交還給平之,再慢慢想法為令狐沖洗刷清白。這路劍法,我今後也不練了。’妳媽十分歡喜,說道:‘那當真再好也沒有了。不過這劍譜於人有損,豈可讓平兒見到?還是毀去了的為是。’”
嶽靈珊道:“爹爹當然不肯答允了。要是他肯毀去劍譜,壹切都不會是這個樣子。”
林平之道:“妳猜錯了。妳爹爹當時說道:‘很好,我立即毀去劍譜!’我大吃壹驚,便想出聲阻止,劍譜是我林家之物,管他有益有害,妳爹爹可沒權毀去。便在此時,只聽得窗子呀的壹聲打開,我急忙縮頭,眼前紅光壹閃,那件袈裟飄將下來,跟著窗子又即關上。眼看那袈裟從我身旁飄過,我伸手壹抓,差了數尺,沒能抓到。其時我只知父母之仇是否能報,系於是否能抓到袈裟,全將生死置之度外,我右手搭在崖上,左腳拚命向外壹勾,只覺腳尖似乎碰到了袈裟,立即縮回,當真幸運得緊,竟將那袈裟勾到了,沒落入天聲峽下的萬仞深淵之中。”
盈盈聽他說得驚險,心想:“妳若沒能將袈裟勾到,那才真是幸運得緊呢。”
嶽靈珊道:“媽媽只道爹爹將劍譜擲入了天聲峽中,其實爹爹早將劍法記熟,袈裟於他已然無用,卻讓妳因此而學得了劍法,是不是?”林平之道:“正是。”
嶽靈珊道:“那是天意如此。冥冥之中,老天爺壹切早有安排,要妳由此而報公公、婆婆的大仇。那……那……那也很好。”
林平之道:“可是有壹件事,我這幾天來幾乎想破了頭,也難以明白。為什麽左冷禪也會使辟邪劍法?”嶽靈珊“嗯”了壹聲,語音冷漠,顯然對左冷禪會不會使辟邪劍法,全沒放在心上。林平之道:“妳沒學過這路劍法,不知其中的奧妙所在。那壹日左冷禪與妳爹爹在封禪臺上大戰,鬥到最後,兩人使的全是辟邪劍法。只不過左冷禪的劍法全然似是而非,每壹招都似故意要輸給妳爹爹,總算他劍術根底奇高,每逢極險之處,急變劍招,才得避過,但後來終於給妳爹爹刺瞎了雙眼。倘若……嗯……倘若他使嵩山劍法,給妳爹爹以辟邪劍法所敗,那並不稀奇。辟邪劍法無敵於天下,原非嵩山劍法之所能匹敵。左冷禪並沒自宮,練不成真正的辟邪劍法,那也不奇。我想不通的是,左冷禪這辟邪劍法卻是從哪裏學來的,為什麽又學得似是而非?”他最後這幾句話說得遲疑不定,顯是在潛心思索。
盈盈心想:“沒有什麽可聽的了。左冷禪的辟邪劍法,多半是從我教偷學去的。他只學了些招式,卻不懂這無恥的法門。東方不敗的辟邪劍法比嶽不群還厲害得多。妳若見了,管叫妳就有三個腦袋,壹起都想破了,也想不通其中道理。”
她正欲悄悄退開,忽聽得遠處馬蹄聲響,二十余騎在官道上急馳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