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灌藥

　　當下勞德諾去另雇壹船，將各物搬了上去。令狐沖拿了幾錠不知是誰所送的銀子，賠給那撞穿了船底的船家。嶽不群覺得當地異人甚多，來意不明，希奇古怪之事層出不窮，當以盡早離開這是非之地為宜，只天色已黑，河水急湍，不便夜航，只得在船中歇了。
　　桃谷五仙兩次失手，先後給祖千秋和那肉球人逃走，實是生平罕有之事，六兄弟自吹自擂，拚命往自己臉上貼金，但不論如何自圓其說，必有人挑眼。六人喝了壹會悶酒，也就睡了。
　　嶽不群躺在船艙中，耳聽河水拍岸，思湧如潮。過了良久，迷迷糊糊中忽聽得岸上腳步聲響，由遠而近，當即翻身坐起，從船窗縫中向外望去。月光下見兩個人影迅速奔來，其中壹人突然右手壹舉，兩人都在數丈外站定。
　　嶽不群知這二人倘若說話，語音必低，當即運起“紫霞神功”，登時耳目加倍靈敏，聽覺視力均可及遠，只聽壹人道：“就是這艘船，稍早華山派那老兒雇了船後，我已在船篷上做了記號，不會弄錯的。”另壹人道：“好，咱們就去回報諸師伯。師哥，咱們‘百藥門’幾時跟華山派結上了梁子啊？為什麽諸師伯要這般大張旗鼓地截攔他們？”
　　嶽不群聽到“百藥門”三字，吃了壹驚，微微打個寒噤，略壹疏神，紫霞神功的效力便減，只聽得先壹人說道：“……不是截攔……諸師伯是受人之托，欠了人家的情，打聽壹個人……倒不是……”那人說話的語音極低，斷斷續續的聽不明白，待得再運神功，卻聽得腳步聲漸遠，二人已然走了。
　　嶽不群尋思：“我華山派怎地會跟‘百藥門’結下了梁子？那個什麽諸師伯，多年便是‘百藥門’的掌門人諸草仙了。此人外號‘毒不死人’，據說他下毒的本領高明之極，下毒而毒死人，人人都會，毫不希奇，這人下毒之後，遭毒者卻並不斃命，只是身上或如千刀萬剮，或如蟲鉆蟻嚙，總之是生不如死，卻又是求死不得，除了受他擺布之外，更無別條道路可走。江湖上將‘百藥門’與雲南‘五仙教’並稱為武林中兩大毒門，雖然‘百藥門’比之‘五仙教’聽說還頗不如，究竟也非同小可。這姓諸的要大張旗鼓地來跟我為難，‘受人之托’，受了誰的托啊？”想來想去，只有兩個緣由：其壹，百藥門是由劍宗封不平等人邀了來和自己過不去；其二，令狐沖所刺瞎的壹十五人之中，有百藥門的朋友在內。
　　忽聽得岸上有壹個女子聲音低聲問道：“到底妳家有沒有什麽《辟邪劍譜》啊？”正是女兒嶽靈珊，不必聽第二人說話，另壹人自然是林平之了，不知何時，他二人竟爾到了岸上。嶽不群心下恍然，女兒和林平之近來情愫日增，白天為防旁人恥笑，不敢太露形跡，卻在深宵中到岸上相聚。只因發覺岸上來了敵人，這才運功偵查，否則運這紫霞功頗耗內力，等閑不輕運用，不料除了查知敵人來歷之外，還發覺了女兒的秘密。
　　只聽林平之道：“辟邪劍法是有的，我早練給妳瞧過了幾次，劍譜卻真的沒有。”嶽靈珊道：“那為什麽妳外公和兩位舅舅，總疑心大師哥吞沒了妳的劍譜？”林平之道：“這是他們疑心，我可沒疑心。”嶽靈珊道：“哼，妳倒是好人，讓人家代妳疑心，妳自己卻壹點也不疑心。”林平之嘆道：“倘若我家真有什麽神妙劍譜，我福威鏢局也不致給青城派如此欺侮，鬧得家破人亡了。”嶽靈珊道：“這話也有道理。那麽妳外公、舅舅對大師哥起疑，妳怎麽又不替他分辯？”林平之道：“到底爹爹媽媽說了什麽遺言，我沒親耳聽見，要分辯也無從辯起。”嶽靈珊道：“如此說來，妳心中畢竟是有點疑心了。”
　　林平之道：“千萬別說這等話，要是給大師哥知道了，豈不傷了同門義氣？”嶽靈珊冷笑壹聲，道：“偏妳便有這許多做作！疑心便疑心，不疑心便不疑心，換作是我，早就當面去問大師哥了。”她頓了壹頓，又道：“妳的脾氣和爹爹倒也真像，兩人心中都對大師哥犯疑，猜想他暗中拿了妳家的劍譜……”林平之插口問道：“師父也在犯疑？”嶽靈珊嗤的壹笑，道：“妳自己若不犯疑，何以用上這個‘也’字？我說妳和爹爹的性格兒壹模壹樣，就只管肚子裏做功夫，嘴上卻壹句不提。”
　　突然之間，華山派坐船旁的壹艘船中傳出壹個破鑼般的聲音喝道：“不要臉的狗男女！胡說八道。令狐沖是英雄好漢，要妳們什麽狗屁劍譜？妳們背後說他壞話，老子第壹個容不得！”他這幾句話聲聞十數丈外，不但河上各船乘客均從夢中驚醒，連岸上樹頂宿鳥也都紛紛叫噪。跟著那船中躍起壹個巨大人影，疾向林平之和嶽靈珊處撲去。
　　林嶽二人上岸時並未帶劍，忙展開拳腳架式，以備抵禦。
　　嶽不群壹聽那人呼喝，便知此人內功了得，而他這壹撲壹躍，更顯得外功也頗為深厚，眼見他向女兒攻去，情急之下，大叫：“手下容情！”縱身破窗而出，也向岸上躍去，身在半空之時，見那巨人壹手壹個，已抓住林平之和嶽靈珊後領，向前奔出。嶽不群大驚，右足壹落地，立即提氣縱前，手中長劍壹招“白虹貫日”，向那人背心刺去。
　　那人身材既極魁梧，腳步自也奇大，邁了壹步，嶽不群這劍便刺了個空，當即又是壹招“中平劍”向前遞出。那巨人正好大步向前，這壹劍又刺了個空。嶽不群壹聲清嘯，叫道：“留神了！”壹招“清風送爽”，急刺而出。眼見劍尖離他背心已不過壹尺，突然間勁風起處，有人自身旁搶近，兩根手指向他雙眼插到。
　　此處正是河街盡頭，壹排房屋遮住了月光，嶽不群立即側身避過，斜揮長劍削出，未見敵人，先已還招。敵人壹低頭，欺身直進，舉手扣他肚腹的“中脘穴”。嶽不群飛腳踢出，那人滴溜溜打個轉，攻他背心。嶽不群更不回身，反手劍疾刺而出。那人又已避開，縱身拳打胸膛。嶽不群見這人好生無禮，竟敢以壹雙肉掌對他長劍，而且招招進攻，心下惱怒，長劍圈轉，倏地挑上，刺向對方額頭。那人急忙伸指在劍身上壹彈。嶽不群長劍微歪，乘勢改刺為削，嗤的壹聲響，將那人頭上帽子削落，露出個光頭。那人竟是個和尚。他頭頂鮮血直冒，已然受傷。
　　那和尚雙足力登，向後疾射而出。嶽不群見他去路恰和那擄去嶽靈珊的巨人相反，便不追趕。嶽夫人提劍趕到，忙問：“珊兒呢？”嶽不群左手壹指，道：“追！”夫婦二人向那巨人去路追了出去，不多時便見道路交叉，不知敵人走的是哪壹條路。
　　嶽夫人大急，連叫：“怎麽辦？”嶽不群道：“擄劫珊兒那人是沖兒的朋友，想來不至於……不至於加害珊兒。咱們去問沖兒，便知端的。”嶽夫人點頭道：“不錯，那人大聲叫嚷，說珊兒、平兒汙蔑沖兒，不知是什麽緣故？”嶽不群道：“還是跟《辟邪劍譜》有關。”
　　夫婦倆回到船邊，見令狐沖和眾弟子都站在岸上，神情甚是關切。嶽不群和嶽夫人走進中艙，正要叫令狐沖來問，只聽得岸上遠處有人叫道：“有封信送給嶽不群。”
　　勞德諾等幾名男弟子拔劍上岸，過了壹會，勞德諾回入艙中，說道：“師父，這塊布用石頭壓在地下，送信的人早已走了。”說著呈上壹塊布片。嶽不群接過壹看，見是從衣衫上撕下的壹片碎布，用手指蘸了鮮血歪歪斜斜地寫著：“五霸岡上，還妳的臭女兒。”
　　嶽不群將布片交給夫人，淡淡地道：“是那和尚寫的。”嶽夫人急問：“他……他用誰的血寫字？”嶽不群道：“別擔心，是我削傷了他頭皮。”問船家道：“這裏去五霸岡，有多少路？”那船家道：“明兒壹早開船，過銅瓦廂、九赫集，便到東明。五霸岡在東明集東面，挨近菏澤，是河南和山東兩省交界之地。爺臺倘若要去，明日天黑，也就到了。”
　　嶽不群嗯了壹聲，心想：“對方約我到五霸岡相會，此約不能不去，可是前去赴會，對方不知有多少人，珊兒又在他們手中，那註定了是有敗無勝的局面。”正自躊躇，忽聽得岸上有人叫道：“他媽巴羔子的桃谷六鬼，我鐘馗爺爺捉鬼來啦。”
　　
　　桃谷六仙聽了，如何不怒？桃實仙躺著不能動彈，口中大呼小叫，其余五人壹齊躍上岸去。只見說話之人頭戴尖帽，手持白幡。那人轉身便走，大叫：“桃谷六鬼膽小如鼠，決計不敢跟來！”桃根仙等怒吼連連，快步急追。這人的輕功也甚了得，前奔後追，幾個人頃刻間便隱入了黑暗之中。
　　嶽不群等這時都已上岸。嶽不群叫道：“這是敵人調虎離山之計，大家上船。”
　　眾人剛要上船，岸邊壹個圓圓的人形忽然滾將過來，壹把抓住了令狐沖的胸口，叫道：“跟我去！”正是那個肉球壹般的矮胖子。令狐沖被他抓住，全無招架之力。
　　忽然呼的壹聲響，屋角邊又有壹人沖了出來，飛腳向肉球人踢去，卻是桃枝仙。原來他追出十余丈，想到兄弟桃實仙留在船上，可別給那他媽的什麽“鐘馗爺爺”捉了去，當即奔回守護，待見肉球人擒了令狐沖，便挺身來救。
　　肉球人立即放下令狐沖，身子壹晃，已鉆入船艙，躍到桃實仙床前，右足伸出，作勢往他胸膛上踏去。桃枝仙大驚，叫道：“勿傷我兄弟。”肉球人道：“老頭子愛傷便傷，妳管得著嗎？”桃枝仙如飛般縱入船艙，連人帶床板，將桃實仙抱在手中。
　　那肉球人其實只是要將他引開，反身上岸，又已將令狐沖抓住，扛在肩上，飛奔而去。
　　桃枝仙立即想到，平壹指吩咐他們五兄弟照料令狐沖，他給人擒去，日後如何交代？平大夫非叫他們殺了桃實仙不可。但如放下桃實仙不顧，又怕他傷病之中無力抗禦來襲敵人，當即雙臂將他橫抱，隨後追去。
　　嶽不群向妻子打個手勢，說道：“妳照料眾弟子，我瞧瞧去。”嶽夫人點了點頭。二人均知眼下強敵環伺，倘若夫婦同去追敵，只怕滿船男女弟子都會傷於敵手。
　　肉球人的輕功本來遠不如桃枝仙，但他將令狐沖扛在肩頭，全力奔跑，桃枝仙卻惟恐碰損桃實仙的傷口，雙臂橫抱了他，穩步疾行，便追趕不上。嶽不群展開輕功，漸漸追上，只聽得桃枝仙大呼小叫，要肉球人放下令狐沖，否則決計不和他善罷甘休。
　　桃實仙身子雖動彈不得，壹張嘴可不肯閑著，不斷和桃枝仙爭辯，說道：“三哥啊，大哥他們不在這裏，妳就是追上了這肉球，也沒法奈何得了他。那麽決不和他善罷甘休什麽的，也不過虛聲恫嚇而已。”桃枝仙道：“就算虛聲恫嚇，也有嚇阻敵人之效，總之比不嚇為強。”桃實仙道：“我看這肉球奔跑迅速，腳下絲毫沒慢了下來，‘嚇阻’二字中這個‘阻’字，未免不大妥當。”桃枝仙道：“他眼下還沒慢，過得壹會，便慢下來啦。”桃實仙道：“那麽是拖慢了他，而不是阻擋他，因此是‘嚇拖’不是‘嚇阻’。”桃枝仙道：“總之這‘嚇’字便不錯。”他手中抱著人，嘴裏爭辯不休，腳下竟絲毫不緩。
　　三人壹條線般向東北方奔跑，道路漸漸崎嶇，走上了壹條山道。嶽不群突然想起：“別要這肉球人在山裏埋伏高手，引我入伏，大舉圍攻，那可兇險得緊。”停步微壹沈吟，只見肉球人已抱了令狐沖走向山坡上壹間瓦屋，越墻而入。嶽不群四下察看，又即追上。
　　桃枝仙抱著桃實仙也即越墻而入，驀地裏壹聲大叫，顯是中伏受困。
　　嶽不群欺到墻邊，只聽桃實仙道：“我早跟妳說，叫妳小心些，妳瞧，現下給人家用漁網縛了起來，像是壹條大魚，有什麽光彩？”桃枝仙道：“第壹，是兩條大魚，不是壹條大魚。第二，妳幾時叫我小心些？”桃實仙道：“小時候我和妳壹起去偷人家院子裏樹上的石榴，我叫妳小心些，難道妳忘了？”桃枝仙道：“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跟眼前的事有什麽相幹？”桃實仙道：“當然相幹。那壹次妳不小心，摔了下去，給人家捉住了，揍了壹頓，後來大哥、二哥、四哥他們趕到，才將那壹家人殺得幹幹凈凈。這壹次妳又不小心，又給人家捉住了。”桃枝仙道：“那有什麽要緊？最多大哥、二哥他們壹齊趕到，又將這家人殺得幹幹凈凈。”
　　那肉球人冷冷地道：“妳桃谷二鬼轉眼便死，還在這裏想殺人。不許說話，好讓我耳根清凈些。”只聽得啪啪兩響，聲音清脆，似是肉球人打了桃枝仙和桃實仙重重壹個耳光，嚇得他二人暫且不敢出聲，免吃眼前虧。
　　嶽不群側耳傾聽，墻內好半天沒聲息，繞到圍墻之後，見墻外有株大棗樹，輕輕躍上棗樹，向墻內望去，見裏面是間小小瓦屋，和圍墻相距約有壹丈。他想桃枝仙躍入墻內即給漁網縛住，多半這壹丈的空地上裝有機關埋伏，當下隱身在棗樹枝葉濃密之處，運起“紫霞神功”，凝神傾聽。
　　
　　那肉球人將令狐沖放在椅上，低沈著聲音問道：“妳到底是祖千秋那老賊的什麽人？”令狐沖道：“祖千秋這人，今兒我還是第壹次見到，他是我什麽人了？”肉球人怒道：“事到如今，還在撒謊！妳已落入我的掌握，我要妳死得慘不堪言。”
　　令狐沖笑道：“妳的靈丹妙藥給我無意中吃在肚裏，妳自然要大發脾氣。只不過妳的丹藥實在不見得有什麽靈妙，我服了之後，不生半點效驗。”肉球人怒道：“見效哪有這樣快的？常言道病來似山倒，病去如抽絲。這藥力須得在十天半月之後，這才慢慢見效。”令狐沖道：“那麽咱們過得十天半月，再看情形吧！”肉球人怒道：“看妳媽的屁！妳偷吃了我的‘續命八丸’，老頭子非立時殺了妳不可。”令狐沖笑道：“妳即刻殺我，我的命便沒有了，可見妳的‘續命八丸’毫無續命之功。”肉球人道：“是我殺妳，跟‘續命八丸’全不相幹。”令狐沖嘆道：“妳要殺我，盡管動手，反正我全身無力，毫無抗禦之能。”
　　肉球人道：“哼，妳想痛痛快快地死，可沒這麽容易！我先得問個清楚。他奶奶的，祖千秋是我老頭子幾十年的老朋友，這壹次居然賣友，其中定然別有原因。妳華山派在我‘黃河老祖’眼中，不值半文錢，他當然並非為了妳是華山派的弟子，才盜了我的‘續命八丸’給妳。當真奇哉怪也！”壹面自言自語，壹面頓足有聲，怒氣沖天。
　　令狐沖道：“閣下的外號原來叫做‘黃河老祖’，失敬啊失敬。”肉球人怒道：“胡說八道！我壹個人怎做得來‘黃河老祖’？”令狐沖問道：“為什麽壹個人做不來？”肉球人道：“‘黃河老祖’壹個姓老，壹個姓祖，當然是兩個人了。連這個也不懂，真是蠢材。我老爺老頭子，祖宗祖千秋。我們兩人居於黃河沿岸，合稱‘黃河老祖’。”
　　令狐沖問道：“怎麽壹個叫老爺，壹個叫祖宗？”肉球人道：“妳孤陋寡聞，不知世上有姓老、姓祖之人。我姓老，單名壹個‘爺’字，字‘頭子’，人家不是叫我老爺，便叫我老頭子……”令狐沖忍不住笑出聲來，問道：“那個祖千秋，便姓祖名宗了？”
　　肉球人老頭子道：“是啊。”他頓了壹頓，奇道：“咦！妳不知祖千秋的名字，如此說來，或許真的跟他沒什麽相幹。啊喲，不對，妳是不是祖千秋的兒子？”令狐沖更是好笑，說道：“我怎麽會是他的兒子？他姓祖，我復姓令狐，怎拉扯得上壹塊？”
　　老頭子喃喃自語：“真是古怪。我費了無數心血，偷搶拐騙，才配制成了這‘續命八丸’，原是要用來治我寶貝乖女兒之病的，妳既不是祖千秋的兒子，他幹嗎要偷了我這丸藥給妳服下？”
　　令狐沖這才恍然，說道：“原來老先生這些丸藥，是用來治令愛之病的，卻給在下誤服了，當真萬分過意不去。不知令愛患了什麽病，何不請‘殺人名醫’平大夫設法醫治？”
　　老頭子呸呸連聲，說道：“‘世上有人病難治，就須求教平壹指。’老頭子身在開封，豈有不知？他有個規矩，治好壹人，須得殺壹人抵命。我怕他不肯治我女兒，先去將他老婆家中壹家五口盡數殺了，他才不好意思，不得不悉心為我女兒診斷，查出我女兒在娘胎之中便已有了這怪病，於是開了這張‘續命八丸’的藥方出來。否則我怎懂得采藥制煉的法子？”
　　令狐沖愈聽愈奇，道：“前輩既去請平大夫醫治令愛，又怎能殺了他嶽家的全家？”
　　老頭子道：“妳這人笨得要命，不點不透。平壹指仇家本來不多，這幾年來又早被他的病人殺得精光了。平壹指生平最恨之人是他嶽母，只因他怕老婆，不便親自殺他嶽母，也不好意思派人代殺。老頭子跟他是鄉鄰，大家武林壹脈，怎不明白心意？於是由我出手代勞。我殺了他嶽母全家之後，平壹指十分歡喜，這才悉心診治我女兒之病。”
　　令狐沖點頭道：“原來如此。其實前輩的丹藥雖靈，對我的疾病卻不對癥。不知令愛病勢現下如何，重新再覓丹藥，可來得及嗎？”
　　老頭子怒道：“我女兒最多再拖得壹年半載，便壹命嗚呼了，又怎來得及去再覓這等靈丹妙藥？現下無可奈何，只有死馬當做活馬醫了。”
　　他取出幾根繩索，將令狐沖的手足牢牢縛在椅上，撕爛他衣衫，露出了胸口肌膚。令狐沖問道：“妳要幹什麽？”老頭子獰笑道：“不用心急，待會便知。”將他連人帶椅抱起，穿過兩間房，揭起棉帷，走進壹間房中。
　　令狐沖壹進房便覺悶熱異常。但見那房的窗縫都用綿紙糊住，密不通風，房中生著兩大盆炭火，床上布帳低垂，滿房都是藥氣。
　　老頭子將椅子在床前壹放，揭開帳子，柔聲道：“不死好孩兒，今天覺得怎樣？”
　　令狐沖心下大奇：“什麽？老頭子的女兒芳名‘不死’，豈不叫做‘老不死’？啊，是了，他說他女兒在娘胎中便得了怪病，想來他生怕女兒死了，便給她取名‘不死’，到老不死，是大吉大利的好口彩。她是‘不’字輩，跟我師父是同輩。”越想越覺好笑。
　　只見枕上躺著壹張更沒半點血色的臉蛋，壹頭三尺來長的頭發散在布被之上，頭發也是稀疏淡黃。那姑娘約莫十七八歲年紀，面貌倒也清秀，雙眼緊閉，睫毛甚長，低聲叫道：“爹！”卻不睜眼。
　　老頭子道：“不兒，爹爹給妳煉制的‘續命八丸’已經大功告成，今日便可服用了，妳吃了之後，毛病便好，就可起床玩耍。”那少女“嗯”的壹聲，似乎並不怎麽關切。
　　令狐沖見到那少女病勢如此沈重，心下更是過意不去，又想：“老頭子對他女兒十分愛憐，無可奈何之中，只好騙騙她了。”
　　老頭子扶著女兒上身，道：“妳坐起壹些好吃藥，這藥得來不易，可別糟蹋了。”那少女慢慢坐起，老頭子拿了兩個枕頭墊在她背後。那少女睜眼見到令狐沖，十分詫異，眼珠不住轉動，瞧著令狐沖，問道：“爹，他……他是誰？”
　　老頭子微笑道：“他麽？他不是人，他是藥。”那少女茫然不解，道：“他是藥？”老頭子道：“是啊，他是藥。那‘續命八丸’藥性太過猛烈，我兒服食不宜，因此先讓這人服了，再刺他之血供我兒服食，最為適當。”那少女道：“刺他的血？他會痛的，那……那不大好。”老頭子道：“這人是個蠢材，不知道痛的。”那少女“嗯”的壹聲，閉上了眼。
　　令狐沖又驚又怒，正欲破口大罵，轉念壹想：“我吃了這姑娘的救命靈藥，雖非有意，總之是我壞了大事，害了她性命。何況我本就不想活了，以我之血，救她性命，贖我罪愆，有何不可？”當下淒然壹笑，並不說話。
　　老頭子站在他身旁，只待他壹出聲叫罵，立即點他啞穴，豈知他竟神色泰然，不以為意，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他怎知令狐沖自嶽靈珊移情別戀之後，本已心灰意懶，這晚聽得那大漢大聲斥責嶽靈珊和林平之，罵他二人說自己壞話，又親眼見到嶽林二人在岸上樹底密約相會，更覺了無生趣，於自己生死早已全不掛懷。
　　老頭子問道：“我要刺妳心頭熱血，為我女兒治病了，妳怕不怕？”令狐沖淡淡地道：“那有什麽可怕？”老頭子側目凝視，見他果然毫無懼怕神色，說道：“刺出妳心頭之血，妳便性命不保了，我有言在先，可別怪我沒告知妳。”令狐沖淡淡壹笑，道：“每個人到頭來終於要死的，早死幾年，遲死幾年，也沒多大分別。我的血能救得姑娘之命，那是再好不過，勝於我白白地死了，對誰都沒好處。”他猜想嶽靈珊得知自己死訊，只怕非但毫不悲戚，說不定還要罵聲：“活該！”不禁大生自憐自傷之意。
　　老頭子大拇指壹翹，贊道：“這等不怕死的好漢，當真難得！只可惜我女兒若不飲妳的血，便難活命，否則的話，真想就此饒了妳。”
　　他到竈下端了壹盆熱氣騰騰的沸水出來，右手執了尖刀，左手用手巾在熱水中浸濕了，敷在令狐沖心口。
　　正在此時，忽聽得祖千秋在外面叫道：“老頭子，快開門，我有些好東西送給妳的不死姑娘。”老頭子眉頭壹皺，右手刀子壹劃，將那熱手巾割成兩半，將壹半塞在令狐沖口中，說道：“什麽好東西了？”放下刀子，出去開門，讓祖千秋進屋。
　　祖千秋道：“老頭子，這壹件事妳如何謝我？當時事情緊急，又找妳不到。我只好取了妳的‘續命八丸’，騙他服下。倘若妳自己知道了，也必會將這些靈丹妙藥送去，可是他就未必肯服。”老頭子怒道：“胡說八道……”
　　祖千秋將嘴巴湊到他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老頭子突然跳起，大聲道：“有這等事？妳……妳……可不是騙我？”祖千秋道：“騙妳作甚？我打聽得千真萬確。老頭子，咱們是幾十年的交情了，知己之極，我辦這件事，可合了妳心意吧？”老頭子頓足叫道：“不錯，不錯！該死，該死！”
　　祖千秋奇道：“怎地又是不錯，又是該死？”老頭子道：“妳不錯，我該死！”祖千秋更加奇了，道：“妳為什麽該死？”
　　老頭子壹把拖了他手，直入女兒房中，向令狐沖納頭便拜，叫道：“令狐公子，令狐爺爺，小人豬油蒙了心，今日得罪了妳。幸好祖千秋及時趕到，如我壹刀刺死了妳，便將老頭子全身肥肉熬成脂膏，也贖不了我罪愆的萬壹。”說著連連叩頭。
　　令狐沖口中塞著半截手巾，嗬嗬做聲，說不出話來。
　　祖千秋忙將手巾從他口中挖了出來，問道：“令狐公子，妳怎地到了這裏？”令狐沖忙道：“老前輩快快請起，這等大禮，我可愧不敢當。”老頭子道：“小老兒不知令狐公子和我大恩人有這等淵源，多多冒犯，唉，唉，該死，該死！糊塗透頂！就算我有壹百個女兒，個個都要死，也不敢讓令狐公子流半點鮮血救她們的狗命。”
　　祖千秋睜大了眼，問道：“老頭子，妳將令狐公子綁在這裏幹什麽？”老頭子道：“唉，總之是我倒行逆施，胡作非為，妳少問壹句行不行？”祖千秋又問：“這盆熱水和這把尖刀放在這裏，又幹什麽來著？”只聽得啪啪啪啪幾聲，老頭子舉起手來，力批自己雙頰。他的臉頰本就肥得有如南瓜，這幾下著力擊打，登時更加腫脹不堪。
　　令狐沖道：“種種情事，晚輩糊裏糊塗，實不知半點因由，還望兩位前輩明示。”老頭子和祖千秋匆匆忙忙解開他身上綁縛，說道：“咱們壹面喝酒，壹面詳談。”令狐沖向床上的少女望了壹眼，問道：“令愛的傷勢，不致便有變化麽？”
　　老頭子道：“沒有，不會有變化，就算有變化，唉，這個……那也是……”他口中嘮嘮叨叨的，也不知說些什麽，將令狐沖和祖千秋讓到廳上，倒了三碗酒，又端出壹大盤肥豬肉來下酒，恭恭敬敬地舉起酒碗，敬了令狐沖壹碗。令狐沖壹口飲了，只覺酒味淡薄，平平無奇，但比之在祖千秋酒杯中盛過的酒味，卻又好上十倍。
　　老頭子說道：“令狐公子，老朽糊塗透頂，得罪了公子，唉，這個……真是……”壹臉惶恐之色，不知說什麽話才能表達心中歉意。祖千秋道：“令狐公子大人大量，也不會怪妳。再說，妳這‘續命八丸’倘若有些效驗，對令狐公子的身子真有補益，那麽妳反有功勞了。”老頭子道：“這個……功勞是不敢當的，祖賢弟，還是妳功勞大。”祖千秋笑道：“我取了妳這八顆丸藥，只怕於不死侄女身子有妨，這壹些人參給她補壹補吧。”說著俯身取過壹只竹簍，打開蓋子，掏出壹把把人參來，有粗有細，看來就沒十斤，也有八斤。
　　老頭子道：“從哪裏弄這許多人參？”祖千秋笑道：“自然是從藥材鋪中借來的。”老頭子哈哈大笑，道：“劉備借荊州，不知何日還。”
　　令狐沖見老頭子雖強作歡容，卻掩不住眉間憂愁，說道：“老先生，祖先生，妳兩位想要醫我之病，雖是壹番好意，但壹個欺騙在先，壹個擄綁在後，未免太不將在下瞧在眼裏了。”
　　老祖二人壹聽，當即站起，連連作揖，齊道：“令狐公子，老朽罪該萬死。不論公子如何處罰，老朽二人都罪有應得。”令狐沖道：“好，我有壹事不明，須請直言相告。請問二位到底是沖著誰的面子，才對我這等相敬？”
　　老祖二人相互瞧了壹眼。老頭子道：“這個……這個……這個嗎？”祖千秋道：“公子爺當然知道。那壹位的名字，恕我們不敢提及。”
　　令狐沖道：“我的的確確不知。”暗忖：“是風太師叔麽？是不戒大師麽？是田伯光麽？是綠竹翁麽？可是似乎都不像。風太師叔雖有這等本事面子，但他老人家隱居不出，不許我泄露行蹤，他怎會下山來幹這等事？不戒大師、田伯光、綠竹翁他們性子直爽，做事也不會如此隱秘。”
　　祖千秋道：“公子爺，妳問的這件事，我和老兄二人是決計不敢答的，妳就殺了我們，也不會說。妳公子爺心中自然知道，又何必定要我們說出口來？”
　　令狐沖聽他語氣堅決，顯是不論如何逼問都決計不說的了，便道：“好，妳們既然不說，我心中怒氣不消。老先生，妳剛才將我綁在椅上，嚇得我魂飛魄散，我也要綁妳二人壹綁，說不定我心中不開心，壹尖刀把妳們的心肝都挖了出來。”
　　老祖二人又對望壹眼，齊道：“公子爺要綁，我們自然不敢反抗。”老頭子端過兩只椅子，又取了七八條粗索來。兩人先用繩索將自己雙足在椅腳上牢牢縛住，然後雙手放在背後，說道：“公子請綁。”均想：“這位少年未必真要綁我們出氣，多半是開開玩笑。”
　　哪知令狐沖取過繩索，當真將二人雙手反背牢牢縛住，提起老頭子的尖刀，說道：“我內力已失，不能用手指點穴，又怕妳們運力掙紮，只好用刀柄敲打，封了妳二人的穴道。”當下倒轉尖刀，用刀柄在二人的環跳、天柱、少海等處穴道中用力敲擊，封住了二人穴道。老頭子和祖千秋面面相覷，大為詫異，不自禁生出恐懼之情，不知令狐沖用意何在。只聽他說道：“妳們在這裏等壹會。”轉身出廳。
　　
　　令狐沖握著尖刀，走到那少女的房外，咳嗽壹聲，說道：“老……唔，姑娘，妳身子怎樣？”他本待叫她“老姑娘”，但想這少女年紀輕輕，雖然姓老，稱之為“老姑娘”總不大妥當。那少女“嗯”的壹聲，並不回答。
　　令狐沖掀開棉帷，走進房去，只見她兀自坐著，靠在枕墊之上，半睡半醒，雙目微睜。令狐沖走近兩步，見她臉上肌膚便如透明壹般，淡黃的肌肉下現出壹條條青筋，似乎可見到血管中血液隱隱流動。房中寂靜無聲，風息全無，好似她體內鮮血正在壹滴滴地凝結成膏，她呼出來的氣息，呼出壹口便少了壹口。
　　令狐沖心道：“這姑娘本來可活，卻給我誤服丹藥而害了她。我反正是要死了，多活幾天，少活幾天，又有什麽分別？”取過壹只瓷碗放在幾上，伸出左腕，右手舉刀在腕脈上橫斬壹刀，鮮血泉湧，流入碗中。他見老頭子先前取來的那盆熱水仍在冒氣，當即放下尖刀，右手抓些熱水淋上傷口，使得傷口鮮血不致迅速凝結。頃刻間鮮血已註滿了大半碗。
　　那少女迷迷糊糊中聞到壹陣血腥氣，睜開眼來，突然見到令狐沖手腕上鮮血直淋，壹驚之下，大叫了壹聲。
　　令狐沖見碗中鮮血將滿，端到那姑娘床前，就在她嘴邊，柔聲道：“快喝了，血中含有靈藥，能治妳的病。”那姑娘道：“我……我怕，我不喝。”令狐沖流了壹碗血後，只覺腦中空蕩蕩的，四肢軟弱無力，心想：“她害怕不喝，這血豈不是白流了？”左手抓過尖刀，喝道：“妳不聽話，我便壹刀殺了妳。”將尖刀刀尖直抵到她喉頭。
　　那姑娘怕了起來，只得張嘴將壹碗鮮血壹口口地都喝了下去，幾次煩惡欲嘔，看到令狐沖的尖刀閃閃發光，竟嚇得不敢作嘔。
　　令狐沖見她喝幹了壹碗血，自己腕上傷口鮮血漸漸凝結，心想：“我服了老頭子的‘續命八丸’，從血液中進入這姑娘腹內的，只怕還不到十分之壹，待我大解小解之後，不免所失更多，須得盡早再餵她幾碗鮮血，直到我不能動彈為止。”當下再割右手腕脈，放了大半碗鮮血，又去餵那姑娘。
　　那姑娘皺起了眉頭，求道：“妳……妳別逼我，我真的不行了。”令狐沖道：“不行也得行，快喝，快。”那姑娘勉強喝了幾口，喘了壹會氣，說道：“妳……妳為什麽這樣？妳這樣做，好傷自己身子。”令狐沖苦笑道：“我傷身子打什麽緊，我只要妳好。”
　　
　　桃枝仙和桃實仙給老頭子所裝的漁網所縛，越出力掙紮，漁網收得越緊，到得後來，兩人手足便想移動數寸也已有所不能。兩人身不能動，耳目卻仍靈敏，口中更爭辯不休。當令狐沖將老祖二人縛住後，桃枝仙猜他定要將二人殺了，桃實仙則猜他壹定先來釋放自己兄弟。哪知二人白爭了壹場，所料全然不中，令狐沖卻走進了那姑娘房中。
　　那姑娘的閨房密不通風，二人在房中說話，只隱隱約約地傳了壹些出來。桃枝仙、桃實仙、嶽不群、老頭子、祖千秋五人內力都甚了得，但令狐沖在那姑娘房中幹什麽，五人只好隨意想像，突然間聽得那姑娘尖聲大叫，五人臉色登時都為之大變。
　　桃枝仙道：“令狐沖壹個大男人，走到人家閨女房中去幹什麽？”桃實仙道：“妳聽！那姑娘害怕之極，說道：‘我……我怕！’令狐沖說：‘妳不聽話，我便壹刀殺了妳。’他說‘妳不聽話’，令狐沖要那姑娘聽什麽話？”桃枝仙道：“那還有什麽好事？自然是強迫那姑娘做他老婆。”桃實仙道：“哈哈，可笑之極！那矮冬瓜胖皮球的女兒，當然也是矮冬瓜胖皮球，令狐沖為什麽要逼她做老婆？”桃枝仙道：“蘿蔔青菜，各人所愛！說不定令狐沖特別喜歡肥胖女子，壹見肥女，便即魂飛天外。”桃實仙道：“啊喲！妳聽，妳聽！那肥女求饒了，說什麽‘妳別逼我，我真的不行了。’”桃枝仙道：“不錯。令狐沖這小子卻霸王硬上弓，說道：‘不行也得行，快，快！’”
　　桃實仙道：“為什麽令狐沖叫她快些，快什麽？”桃枝仙道：“妳沒娶過老婆，是童男之身，自然不懂！”桃實仙道：“難道妳就娶過了，不害臊！”桃枝仙道：“妳明知我沒娶過，幹嗎又來問我？”桃實仙大叫：“餵，餵，老頭子，令狐沖在逼妳女兒做老婆，妳幹嗎見死不救？”桃枝仙道：“妳管什麽閑事？妳又怎知那肥女要死，世上有多少女人做了老婆，她們又不死？她女兒名叫‘老不死’，怎麽會死？”
　　
　　老頭子和祖千秋給縛在椅上，又給封了穴道，聽得房中老姑娘驚呼和哀求之聲，二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二人心下本已起疑，聽得桃谷二仙在院子中大聲爭辯，更無懷疑。
　　祖千秋道：“老兄，這件事非阻止不可，沒想到令狐沖公子如此好色，只怕要闖大禍。”老頭子道：“唉，糟蹋了我不死孩兒，那還罷了，卻……卻太也對不起人家。”祖千秋道：“妳聽，妳聽。妳的不死姑娘對他生了情意，她說：‘妳這樣做，好傷自己身子。’令狐沖說什麽？妳聽到沒有？”老頭子道：“他說：‘我傷身子打什麽緊？我只要妳好！’他奶奶的，這兩個小家夥。”祖千秋哈哈大笑，說道：“老兄，恭喜，恭喜！”老頭子怒道：“恭妳奶奶個喜！”祖千秋笑道：“妳何必發怒？恭喜妳得了個好女婿！”
　　老頭子大叫壹聲，喝道：“別胡說！這件事傳揚出去，妳我還有命麽？”他說這兩句話時，聲音中含著極大驚恐。祖千秋道：“是，是！”聲音卻也打顫了。
　　嶽不群身在墻外樹上，隔著更遠，雖運起了“紫霞神功”，也只聽到壹鱗半爪，最初壹聽到令狐沖強迫那姑娘，便想沖入房中阻止，但轉念壹想，這些人連令狐沖在內，個個詭秘怪異，不知有什麽圖謀，還是不可魯莽，以靜觀其變為是，當下運功繼續傾聽。桃谷二仙和老祖二人的說話不絕傳入耳中，只道令狐沖當真乘人之危，對那姑娘大肆非禮，後來再聽老祖二人的對答，心想令狐沖瀟灑風流，那姑娘多半與乃父相像，是個胖皮球般的醜女，則失身之後對其傾倒愛慕，亦毫不出奇，不禁連連搖頭。
　　忽聽得那姑娘又尖叫道：“別……別……這麽多血，求求妳……”
　　突然墻外有人叫道：“老頭子，桃谷四鬼給我撇掉啦。”波的壹聲輕響，有人從墻外躍入，推門進內，正是那個手持白幡去逗引桃谷四仙的漢子。
　　他見老頭子和祖千秋都給綁在椅上，吃了壹驚，叫道：“怎麽啦！”右手壹翻，掌中已多了壹柄精光燦然的匕首，手臂幾下揮舞，已將兩人手足上所綁的繩索割斷。
　　房中那姑娘又尖聲驚叫：“妳……妳……求求妳……不能再這樣了。”
　　那漢子聽她叫得緊急，驚道：“是老不死姑娘！”向房門沖去。
　　老頭子壹把拉住了他手臂，喝道：“不可進去！”那漢子壹怔之下，停住了腳步。
　　只聽得院子中桃枝仙道：“我想矮冬瓜得了令狐沖這樣壹個女婿，定然歡喜得緊。”桃實仙道：“令狐沖快要死了，壹個半死半活的女婿，得了有什麽歡喜？”桃枝仙道：“他女兒也快死了，壹對夫妻壹般的半死半活。”桃實仙問道：“哪個死？哪個活？”桃枝仙道：“那還用問？自然是令狐沖死。老不死姑娘名叫老不死，怎麽會死？”桃實仙道：“這也未必。難道名字叫什麽，便真的是什麽？如果天下人個個叫老不死，便個個都老而不死了？咱們練武功還有什麽用？”
　　兩兄弟爭辯聲中，猛聽得房中砰的壹聲，什麽東西倒在地下。老姑娘又叫了起來，聲音雖然微弱，卻充滿了驚惶之意，叫道：“爹，爹！快來！”
　　老頭子聽得女兒呼叫，搶進房去，只見令狐沖倒在地下，壹只瓷碗合在胸口，上身全是鮮血，老姑娘斜倚在床，嘴邊也都是血。祖千秋和那漢子站在老頭子身後，望望令狐沖，望望老姑娘，滿腹都是疑竇。
　　老姑娘道：“爹，他……他在自己手上割了許多血出來，逼我喝了兩碗……他……他還要割……”
　　老頭子這壹驚更加非同小可，忙俯身扶起令狐沖，只見他雙手腕脈處各有傷口，鮮血兀自汩汩流個不住。老頭子急沖出房，取了金創藥來，心慌意亂之下，雖在自己屋中，還是額頭在門框邊上撞得腫起了壹個大瘤，門框卻給他撞塌了半邊。
　　桃枝仙聽到碰撞聲響，只道他在毆打令狐沖，叫道：“餵，老頭子，令狐沖是桃谷六仙的好朋友，妳可不能再打。要是打死了他，桃谷六仙非將妳全身肥肉撕成壹條條不可。”桃實仙道：“錯了，錯了！”桃枝仙道：“什麽錯了？”桃實仙道：“他若是全身瘦肉，自可撕成壹條壹條，但他全是肥肉，壹撕便成壹團壹塌糊塗的肥膏，如何撕成壹條壹條？”
　　老頭子將金創藥在令狐沖手腕上傷口處敷好，再在他胸腹間幾處穴道上推拿良久，令狐沖這才悠悠醒轉。老頭子驚魂略定，心下感激無已，顫聲道：“令狐公子，妳……這件事當真叫咱們粉身碎骨，也是……唉……也是……”祖千秋道：“令狐公子，老頭子剛才縛住了妳，全是壹場誤會，妳怎地當真了？豈不令他無地自容？”
　　令狐沖微微壹笑，說道：“在下的內傷非靈丹妙藥所能醫治，祖前輩壹番好意，取了老前輩的‘續命八丸’來給在下服食，實在是糟蹋了……但願這位姑娘的病得能痊可……”他說到這裏，因失血過多，壹陣暈眩，又昏了過去。
　　老頭子將他抱起，走出女兒閨房，放在自己房中床上，愁眉苦臉地道：“那怎麽辦？那怎麽辦？”祖千秋道：“令狐公子失血極多，只怕性命已在頃刻之間，咱三人便以畢生修為，將內力註入他體內如何？”老頭子道：“自該如此。”輕輕扶起令狐沖，右掌心貼上他背心大椎穴，甫壹運氣，便全身壹震，喀喇壹聲響，所坐的木椅給他壓得稀爛。
　　桃枝仙哈哈大笑，大聲道：“令狐沖的內傷，便因咱六兄弟以內力給他療傷而起，這矮冬瓜居然又來學樣，令狐沖豈不是傷上加傷，傷之又傷，傷之不已！”桃實仙道：“妳聽，這喀喇壹聲響，定是矮冬瓜給令狐沖的內力震了出來，撞壞了什麽東西。令狐沖的內力，便是我們的內力，矮冬瓜又吃了桃谷六仙壹次苦頭！妙哉！妙哉！”
　　老頭子嘆了口氣，道：“唉，令狐公子倘若傷重不醒，我老頭子只好自殺了。”
　　
　　那漢子突然放大喉嚨叫道：“墻外棗樹上的那壹位，可是華山派掌門嶽先生嗎？”
　　嶽不群大吃壹驚，心道：“原來我的行跡早就給他見到了。”只聽那漢子又叫：“嶽先生，遠來是客，何不進來見面？”嶽不群極為尷尬，只覺進去固是不妙，其勢又不能老是坐在樹上不動。那漢子道：“令高足令狐公子暈了過去，請妳壹起參詳參詳。”
　　嶽不群咳嗽壹聲，縱身飛躍，越過了院子中丈余空地，落在滴水檐下的走廊。老頭子已從房中走了出來，拱手道：“嶽先生，請進。”嶽不群道：“在下掛念小徒安危，可來得魯莽了。”老頭子道：“那是在下該死。唉，倘若……倘若……”
　　桃枝仙大聲道：“妳不用擔心，令狐沖死不了的。”老頭子大喜，問道：“妳怎知他不會死？”桃仙枝道：“他年紀比妳小得多，也比我小得多，是不是？”老頭子道：“是啊。那又怎樣？”桃枝仙道：“年紀老的人先死呢，還是年紀小的人先死？自然是老的先死了。妳還沒死，我也沒死，令狐沖又怎麽會死？”老頭子本道他有獨得之見，豈知又來胡說壹番，只有苦笑。桃實仙道：“我倒有個挺高明的主意，咱們大夥兒齊心合力，給令狐沖改個名字，叫做‘令狐不死’……”
　　嶽不群走入房中，見令狐沖暈倒在床，心想：“我若不露壹手紫霞神功，可叫這幾人輕視我華山派了。”當下暗運伸功，臉向裏床，以便臉上紫氣顯現之時無人瞧見，伸掌按到令狐沖背心大椎穴上。他早知令狐沖體內真氣運行的情狀，當下並不用力，只以少些內力緩緩輸入，覺到他體內真氣生出反激，手掌便和他肌膚離開了半寸，停得片刻，又將手掌按了上去。果然過不多時，令狐沖便即悠悠醒轉，叫道：“師父，妳……老人家來了。”
　　老頭子等三人見嶽不群毫不費力地便將令狐沖救轉，都大為佩服。
　　嶽不群尋思：“此處是非之地，不能多耽，又不知舟中夫人和眾弟子如何。”拱手說道：“多承諸位對我師徒禮敬有加，愧不敢當，這就告辭。”老頭子道：“是，是！令狐公子身子違和，咱們本當好好接待才是，眼下卻是不便，實在失禮之至，還請兩位原恕。”
　　嶽不群道：“不用客氣。”黯淡的燈光之下，見那漢子壹雙眸子炯炯發光，心念壹動，拱手道：“這位朋友尊姓大名？”祖千秋笑道：“原來嶽先生不識得咱們的夜貓子‘無計可施’計無施。”嶽不群心中壹凜：“夜貓子計無施？聽說此人天賦異稟，目力特強，行事忽善忽惡，或邪或正，雖然名計無施，其實卻詭計多端，是個極厲害的人物。他竟也跟老頭子等人攪在壹起。”忙拱手道：“久仰計師傅大名，當真如雷貫耳，今日有幸得見。”
　　計無施微微壹笑，說道：“咱們今日見了面，明日還要在五霸岡見面啊。”
　　嶽不群又是壹凜，雖覺初次見面，不便向人探詢詳情，但女兒遭擄，甚為關心，說道：“在下不知什麽地方得罪了這裏武林朋友，想必是路過貴地，未曾拜候，委實禮數不周。小女和壹個姓林的小徒，不知給哪壹位朋友召了去，計先生可能指點壹二麽？”
　　計無施微笑道：“是麽？這個可不大清楚了。”
　　嶽不群向計無施探詢女兒下落，本已大大委曲了自己掌門人身分，聽他不置可否，雖又惱又急，其勢已不能再問，當下淡淡地道：“深夜滋擾，甚以為歉，這就告辭了。”扶起令狐沖，伸手欲抱。
　　老頭子從他師徒之間探頭上來，將令狐沖搶著抱了過去，道：“令狐公子是在下請來，自當由在下恭送回去。”抓了張薄被蓋在令狐沖身上，大踏步往門外走出。
　　桃枝仙叫道：“餵，我們這兩條大魚，放在這裏，成什麽樣子？”老頭子沈吟道：“這個……”心想縛虎容易縱虎難，若將他兩兄弟放了，他桃谷六仙前來生事尋仇，可真難以抵擋。否則的話，有這兩個人質在手，另外那四人便心有所忌。
　　令狐沖知他心意，道：“老前輩，請妳將他們二位放了。桃谷二仙，妳們以後也不可向老祖二位尋仇生事，大家化敵為友如何？”桃枝仙道：“單是我們二位，也沒法向他們尋仇生事。”令狐沖道：“那自是桃谷六仙壹起在內了。”
　　桃實仙道：“不向他們尋仇生事，那是可以的；說到化敵為友，卻是不行，殺了我頭也不行。”老頭子和祖千秋都哼了壹聲，心下均想：“我們不過沖著令狐公子的面子，才不來跟妳們計較，難道當真怕了妳桃谷六仙不成？”
　　令狐沖道：“那為什麽？”桃實仙道：“桃谷六仙跟他們黃河老祖本來無怨無仇，根本不是敵人，既非敵人，這‘化敵’便如何化起？所以啊，要結成朋友，倒也不妨，要化敵為友，可無論如何化不來了。”眾人壹聽，都哈哈大笑。
　　祖千秋俯下身去，解開了漁網的活結。這漁網乃用人發、野蠶絲、純金絲所絞成，堅韌異常，寶刀利劍亦不能斷，陷身入內後若非得人解救，則越是掙紮，勒得越緊。
　　桃枝仙站起身來，拉開褲子，便在漁網上撒尿。祖千秋驚問：“妳……妳幹什麽？”桃枝仙道：“不在這臭網上撒壹泡尿，難消老子心頭之氣。”
　　當下七人回到河邊碼頭。嶽不群遙遙望見勞德諾和高根明二弟子仗劍守在船頭，知道眾人無恙，當即放心。老頭子將令狐沖送入船艙，恭恭敬敬地壹揖到地，說道：“公子爺義薄雲天，老朽感激不盡。此刻暫且告辭，不久便當再見。”
　　令狐沖在路上壹震，迷迷糊糊的又欲暈去，也不知他說些什麽話，只嗯了壹聲。
　　嶽夫人等見這肉球人前倨後恭，對令狐沖如此恭謹，無不大為詫異。
　　老頭子和祖千秋深怕桃根仙等回來，不敢逗留，向嶽不群壹拱手，便即告辭。
　　桃枝仙向祖千秋招招手，道：“祖兄慢去。”祖千秋道：“幹什麽？”桃枝仙道：“幹這個！”曲膝矮身，突然挺肩向他懷中猛力撞去。這壹下出其不意，來勢快極，祖千秋不及閃避，只得急運內勁，霎時間氣充丹田，肚腹已堅如鐵石。只聽得喀喇、劈啪、玎玎、錚錚十幾種聲音齊響，桃枝仙已倒退在數丈之外，哈哈大笑。
　　祖千秋大叫：“啊唷！”探手入懷，摸出無數碎片來，或瓷或玉，或竹或木，他懷中所藏的二十余只珍貴酒杯，在這麽壹撞之下多數粉碎，金杯、銀杯、青銅爵之類也都給壓得扁了。他既痛惜，又惱怒，手壹揚，數十片碎片向桃枝仙激射過去。
　　桃枝仙早就有備，閃身避開，叫道：“令狐沖叫咱們化敵為友，他的話可不能不聽。咱們須得先成敵人，再做朋友。”
　　祖千秋窮數十年心血搜羅來的這些酒杯，給桃枝仙壹撞之下盡數損毀，如何不怒？本來還待追擊，聽他這麽壹說，當即止步，幹笑幾聲，道：“不錯，化敵為友，化敵為友！”和老頭子、計無施二人轉身而行。
　　令狐沖迷迷糊糊之中，還是掛念著嶽靈珊的安危，說道：“桃枝仙，妳請他們不可……不可害我嶽師妹。”桃枝仙應道：“是。”大聲說道：“餵！餵！老頭子、夜貓子、祖千秋幾位朋友聽了，令狐沖說，叫妳們不可傷害他的寶貝師妹。”
　　計無施等本已走遠，聽了此言，當即停步。老頭子回頭大聲道：“令狐公子有命，自當遵從。”三人低聲商量了片刻，這才離去。
　　嶽不群剛向夫人述說得幾句在老頭子家中的見聞，忽聽得岸上大呼小叫，桃根仙等四人回來了。
　　桃谷四仙滿嘴吹噓，說那手持白幡之人給他們四兄弟擒住，已撕成了四塊。桃實仙哈哈大笑，說道：“厲害，厲害！四位哥哥端的了得。”桃枝仙道：“妳們將那人撕成了四塊，可知他叫什麽名字？”桃幹仙道：“他死都死了，管他叫什麽名字？難道妳便知道？”桃枝仙道：“我自然知道。他姓計，名叫計無施，還有個外號，叫做夜貓子。”桃葉仙拍手道：“這姓固然姓得好，名字也取得妙，原來他倒有先見之明，知道日後給桃谷六仙擒住之後，定是無計可施，逃不了給撕成四塊的命運，因此上預先取下了這個名字。”
　　桃實仙道：“這夜貓子計無施，功夫當真出類拔萃，世所罕有！”桃根仙道：“是啊，他功夫實在了不起，倘若不是遇上桃谷六仙，憑他的輕身功夫，在武林中也可算得是壹把好手。”桃實仙道：“輕身功夫倒也罷了，給撕成四塊之後，他居然能自行拼起，死後還魂，行動如常。剛才還到這裏來說了壹會子話呢。”
　　桃根仙等才知謊話拆穿，四人也不以為意，臉上都假裝驚異之色。桃花仙道：“原來計無施還有這等奇門功夫，那倒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佩服啊，佩服！”桃幹仙道：“將撕成四塊的身子自行拼湊，片刻間行動如常，聽說叫做‘化零為整大法’，這功夫失傳已久，想不到這計無施居然學會了，確是武林異人，下次見到，可以跟他交個朋友。”
　　嶽不群和嶽夫人相對發愁，愛女被擄，連對頭是誰也不知道，想不到華山派名震武林，卻在黃河邊上栽了這麽個大筋鬥，可是怕眾弟子驚恐，半點不露聲色。夫婦倆也不商量種種疑難不解之事，只心中暗自琢磨。大船之中，便是桃谷六仙胡說八道之聲。
　　
　　過了壹個多時辰，天色將曙，忽聽得岸上腳步聲響，不多時有兩乘轎子擡到岸邊。當先壹名轎夫朗聲說道：“令狐沖公子吩咐，不可驚嚇了嶽姑娘。敝上多有冒昧，還請令狐沖公子恕罪。”四名轎夫將轎子放下，向船上行了壹禮，便即轉身而去。
　　只聽得轎中嶽靈珊的聲音叫道：“爹，媽！”
　　嶽不群夫婦又驚又喜，躍上岸去掀開轎帷，果見愛女好端端地坐在轎中，只腿上給點了穴道，行動不得。另壹頂轎中坐的，正是林平之。嶽不群伸手在女兒環跳、脊中、委中幾處穴道上拍了幾下，解開了她被封的穴道，問道：“那大個子是誰？”
　　嶽靈珊道：“那個又高又大的大個子，他……他……他……”小嘴壹扁，忍不住要哭。嶽夫人輕輕將她抱起，走入船艙，低聲問道：“可受了委屈嗎？”嶽靈珊給母親壹問，索性“哇”的壹聲哭了出來。嶽夫人大驚，心想：“那些人路道不正，珊兒落在他們手裏，有好幾個時辰，不知是否受了淩辱？”忙問：“怎麽了？跟媽說不要緊。”嶽靈珊只哭個不停。
　　嶽夫人更是驚惶，船中人多，不敢再問，將女兒橫臥於榻，拉過被子，蓋在她身上。
　　嶽靈珊忽然大聲哭道：“媽，這大個子罵我，嗚！嗚！”
　　嶽夫人壹聽，如釋重負，微笑道：“給人家罵幾句，便這麽傷心。”嶽靈珊哭道：“他舉起手掌，還假裝要打我、嚇我。”嶽夫人笑道：“好啦，好啦！下次見到，咱們罵還他，嚇還他。”嶽靈珊道：“我又沒說大師哥壞話，小林子更加沒說。那大個子強兇霸道，他說平生最不喜歡的事，便是聽到有人說令狐沖的壞話。我說我也不喜歡。他說，他壹不喜歡，便要把人煮來吃了。媽，他說到這裏，便露出壹口白森森的牙齒嚇我。嗚嗚嗚！”
　　嶽夫人道：“這人真壞。沖兒，那大個子是誰啊？”
　　令狐沖神智未曾十分清醒，迷迷糊糊地道：“大個子嗎？我……我……”
　　這時林平之也已得師父解開穴道，走入船艙，插口道：“師娘，那大個子跟那和尚當真是吃人肉的，倒不是空言恫嚇。”嶽夫人壹驚，問道：“他二人都吃人肉？妳怎知道？”林平之道：“那和尚問我《辟邪劍譜》的事，盤問了壹會，從懷中取出壹塊東西來嚼，咬得嗒嗒出聲，津津有味，還拿到我嘴邊，問我要不要咬壹口嘗嘗滋味。卻原來……卻原來是壹只人手。”嶽靈珊驚叫壹聲，道：“妳先前怎地不說？”林平之道：“我怕妳受驚，不敢跟妳說。”
　　嶽不群忽道：“啊，我想起來了。這是‘漠北雙熊’。那大個兒皮膚很白，那和尚卻皮膚很黑，是不是？”嶽靈珊道：“是啊。爹，妳認得他們？”嶽不群搖頭道：“我不認得。只聽人說過，塞外漠北有兩名巨盜，壹個叫白熊，壹個叫黑熊。白熊是大個兒，黑熊是和尚。倘若事主自己攜貨而行，漠北雙熊不過搶了財物，也就算了，倘若有鏢局子保鏢，那麽雙熊往往將保鏢的煮吃了，還道練武之人肌肉結實，吃起來加倍的有咬口。”嶽靈珊又“啊”的壹聲尖叫。
　　嶽夫人道：“師哥妳也真是的，什麽‘吃起來加倍的有咬口’，這種話也說得出口，不怕人作嘔。”嶽不群微微壹笑，頓了壹頓，才道：“從沒聽說漠北雙熊進過長城，怎地這壹次到黃河邊上來啦？沖兒，妳怎會認得漠北雙熊的？”
　　令狐沖道：“漠北雙雄？”他沒聽清楚師父前半截的話，只道“雙雄”二字定是英雄之雄，卻不料是熊羆之熊，呆了半晌，道：“我不認得啊。”
　　嶽靈珊忽道：“小林子，那和尚要妳咬那只手掌，妳咬了沒有？”林平之道：“我自然沒咬。”嶽靈珊道：“妳不咬就罷了，倘若咬過壹口，哼哼，瞧我以後還睬不睬妳？”
　　桃幹仙在外艙忽然說道：“天下第壹美味，莫過於人肉。小林子壹定偷吃過了，只不肯承認而已。”桃葉仙道：“他倘若沒吃，先前為什麽不說，到這時候才拚命抵賴？”
　　林平之自遭大變後，行事言語均十分穩重，聽他二人這麽說，壹怔之下，無以對答。
　　桃花仙道：“這就是了。他不聲不響，便是默認。嶽姑娘，這種人吃了人肉不認，為人極不誠實，豈可嫁給他做老婆？”桃根仙道：“妳與他成婚之後，他日後必定與第二個女子勾勾搭搭，回家來妳若問他，他定然死賴，決計不認。”桃葉仙道：“更有壹樁危險萬分之事，他吃人肉吃出癮來，他日妳和他同床而眠，睡到半夜，忽然手指奇痛，又聽到喀喇、喀喇的咀嚼之聲，壹查之下，妳道是什麽？卻原來這小林子在吃妳的手指。”桃實仙道：“嶽姑娘，壹個人連腳趾在內，也不過二十根。這小林子今天吃幾根，明天吃幾根，好容易便將妳十根手指、十根腳趾都吃了個精光。”
　　桃谷六仙自在華山絕頂與令狐沖結交，便已當他是好朋友。六兄弟雖好辯成性，卻也不是全無腦筋，令狐沖和嶽靈珊之間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情狀，他六人早就瞧在眼裏，此時捉到林平之的壹點岔子，竟爾大肆挑撥離間。
　　嶽靈珊伸手指塞在耳朵，叫道：“妳們胡說八道，我不要聽，我不要聽！”
　　桃根仙道：“嶽姑娘，妳喜歡嫁給這小林子做老婆，倒也不妨，不過有壹門功夫，卻不可不學。這門功夫跟妳壹生幹系極大，倘若錯過了機會，日後定是追悔無及。”
　　嶽靈珊聽他說得鄭重，問道：“什麽功夫，有這麽要緊？”
　　桃根仙道：“那個夜貓子計無施，有壹門‘化零為整大法’，日後妳的耳朵、鼻子、手指、腳趾，都給小林子吃在肚裏，只消妳身具這門功夫，那也不懼，盡可剖開他肚子，取了出來，拼在身上，化零為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