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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血印石

飛狐外傳 by 金庸

2018-9-4 20:42

  
  數年之間,小胡斐身材長高了,武功大進了,見識經歷也與日俱增。自經趙半山壹番教導,他明白了真正高明的武功,是用頭腦隨機應變創想出來的,而苦練招式與內功則是變化的根基。飛天狐貍武功的精要,是在壹個“變”字,其後人也往往深得“靈動活潑”的要旨,觀流水落花而悟武道,見鷹翔蛇鬥而明搏擊,自來武學高人,皆山此徑。王劍英兄弟雖得上乘傳承,卻因拘泥刻板而終生不能上窺第壹流武學之境。胡斐得趙半山教導,知須勤修苦練方得培厚根柢,增強內力。他多思勤修,數年不懈,隨意漫遊,閃海為家,到處行俠仗義,扶危濟困,只是趙半山所贈的二百兩黃金,卻已使得蕩然無存了。
  壹日想起,常聽人說,廣東富庶繁盛,頗有豪俠之士,左右無事,於是騎了壹匹劣馬,徑往嶺南而來。
  這壹日到了廣東的大鎮佛山鎮。那佛山自來與朱仙、景德、漢口並稱天下四大鎮,端的是民豐物阜,市座繁華。胡斐到得鎮上,已是已末午初,腹中饑餓,見路南有座三開間門面的大酒樓,招牌上寫著“英雄樓”三個金漆大字,兩邊敞著窗戶,灑樓裏刀勺亂響,酒肉香氣陣陣噴出。胡斐心道:“這酒樓的招牌起得倒怪。”壹摸身邊,只剩下百蔔來文錢,心想今日喝酒是不成的了,吃壹大碗面飽飽肚再說,將馬拴在酒樓前的木樁上,徑行上樓。
  酒樓中夥計見他衣衫敝舊,滿臉不喜,伸手攔住,說道:“客官,樓上是雅座,妳不嫌價錢貴麽?”胡斐氣往上沖,心道:“妳招牌叫做英雄樓,對待窮朋友卻這般狗熊氣概。”哈哈壹笑,說道:“只要酒菜過得去,就不怕價錢貴。”那夥計將信將疑,斜著眼由他上樓。
  樓上桌椅潔凈。座中客人衣飾豪奢,十九是富商大賈。夥計瞧了他模樣,料得沒甚油水生發,半天不過來招呼。胡斐暗暗生氣,但想趨富嫌貧,天下原是壹般。吃壹碗面,也生不出什麽花樣。忽聽得街心壹個女人聲音哈哈大笑,拍手而來。
  胡斐正坐在窗邊,倚窗向街心望去,見壹個婦人頭發散亂,臉上、衣上、手上全是鮮血,手中抓著柄菜刀,哭壹陣,笑壹陣,指手畫腳,卻是個瘋子。旁觀之人遠遠站著,臉上或現恐懼,或顯憐憫,無人敢走近她身旁。只見她指著“英雄樓”的招牌拍手大笑,說道:“鳳老爺,妳長命百歲,富貴雙全啊,我鐘婆子給妳磕頭,叫老天爺生眼睛保佑妳啊。”跪倒在地,登登登的磕頭,撞得額頭全是鮮血,卻似絲毫不覺疼痛,壹面磕頭,壹面呼叫:“鳳老爺,妳日進壹鬥金,夜進壹鬥銀,大富大貴,百子千孫啊……”
  酒樓中閃出壹人,手執長煙袋,似是掌櫃模樣,指著那婦人罵道:“鐘四嫂,妳要賣瘋,回自己窩兒去,別在這兒擾了貴客們吃喝的興頭。”那鐘四嫂全沒理會,仍又哭又笑,向著酒樓磕頭。掌櫃的壹揮手,酒樓中走出兩名粗壯漢子,壹個夾手搶過她手中菜刀,另壹個用力推出。鐘四嫂登時摔了個筋鬥,滾過街心,掙紮著爬起後,癡癡呆呆地站著,半晌不言不語,突然捶胸大哭,號叫連聲:“我那小三寶貝兒啊,妳死得好苦啊。老天爺生眼睛,妳可沒偷人家的鵝吃啊。”
  搶了菜刀的那漢子舉起刀來,喝道:“妳再在這裏胡說八道,我就給妳壹刀。”鐘四嫂毫不害怕,仍然哭叫。掌櫃的見街坊眾人都有不以為然之色,呼嚕呼嚕地抽了幾口煙,噴出壹股白煙,將手壹揮,與兩名漢子回進酒樓。
  胡斐見兩個漢子欺侮個婦道人家,本感氣惱,但想這婦人瘋了,原也不可理喻,忽聽得坐在身後桌邊兩名酒客悄聲議論,壹個道:“鳳老爺這件事,做得也太急躁了些,活生生逼死壹條人命,只怕將來要遭報應。”胡斐聽到“活生生逼死壹條人命”九字,心中壹凜。只聽另壹人道:“那也不能說是鳳老爺的過錯,家裏不見了東西,問壹聲也甚為平常。準叫這女人失心瘋了,竟把自己的親生兒子剖開了肚子!”
  胡斐聽到最後這句話,怎還忍耐得住,猛地轉過身來。見說話的二人都是四十左右年紀,壹個肥胖,壹個瘦削,身穿綢緞長袍,瞧這打扮,均是店東富商。二人見他回頭,相視壹眼,登時住口不說了。
  胡斐知這種人最是膽小怕事,若是善言相問,必推說不知,決不肯坦告,便站起身來,作了個揖,滿臉堆笑,說道:“兩位老板,自在廣州壹別,數年不見了,兩位好啊?”那二人和他素不相識,聽口音又是外省人,均感奇怪,但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拱手還禮,說道:“幸會,幸會。”胡斐笑道:“小弟這次到佛山來,帶了壹萬兩銀子,想辦壹批貨,只人地生疏,好生為難。今日與兩位巧遇,再好也沒有了,正好請兩位幫忙。”二人聽到“壹萬兩銀子”五字,登時從心窩裏笑了出來,雖見他衣著不似有錢人,但“壹萬兩銀子”非同小可,豈能失之交臂?齊道:“那是該當的,請過來共飲壹杯,慢慢細談如何?”
  胡斐正要他二人說這句話,哪裏還有客氣,走過去打橫裏坐了,開門見山地問道:“適才聽兩位言道,什麽活生生地逼死了壹條人命,倒要請教。”那二人臉上微微變色,正欲推搪,胡斐伸出左手,在桌底自左至右地移過,已將每人壹只手腕抓住,握在手掌之中,略加勁力,二人“啊”的壹聲叫,立時臉色慘白。樓頭的夥計與眾酒客聽到叫聲,都回頭過來。胡斐低聲道:“不許出聲!”二人不敢違拗,只得同時苦笑。旁人見無別事,就沒再看。
  這二人手腕給胡斐抓在掌中,宛如給鐵箍牢牢箍住了壹般,哪裏還動彈得半分?胡斐低聲道:“我本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盜,現下改邪歸正,學做生意,要壹萬兩銀子辦貨,可是短了本錢,只得向二位各借五千兩。”二人大吃壹驚,齊聲道:“我……我沒有啊。”胡斐道:“好,妳們把鳳老爺逼死人命的事,說給我聽。哪壹位說得明白仔細,我便不向他借錢。這壹萬兩銀子,只好著落在另壹位身上。”二人忙道:“我來說,我來說。”先前誰都不肯說,這時生怕獨力負擔,做了單頭債主,竟爭先恐後起來。
  胡斐見這比賽的法兒收效,微微壹笑,聽那胖子說北方話口音較正,便指著他道:“胖的先說,待會再叫瘦的說。哪壹位說得不清楚,便是我的債主老爺了。”說著放脫了二人手腕,取下背上包裹,打了開來,露出壹柄明晃晃的鋼刀,拿起桌上壹雙象牙筷子,在刀門輕輕壹掠,筷子登時斷為四截。這二人面面相覷,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兩顆心評怦跳個不住。胡斐伸出雙手,在二人後頸摸了摸,好似在尋找下刀的部位壹般,將二人更嚇得面如土色。胡斐點點頭,自言自語地道:“好,好!”又將包裹包上。
  那胖商人忙道:“小爺,我說,保管比……比他說得明白……”那瘦商人搶著道:“那也不見得,讓我先說吧。”胡斐臉壹沈,道:“我說過要先聽他說,妳忙什麽?”那瘦商人忙道:“是,是。”胡斐道:“妳不遵我吩咐,要罰!”那瘦商人嚇得魂不附體。胡斐道:“酒微菜薄,怎是敬客的道理?快叫壹桌上等酒席來。”瘦商人忙叫夥計過來,吩咐他即刻做壹席最上等酒菜。那夥計見胡斐跟他們坐在壹起,甚是詫異,聽到有大買賣,眉開眼笑地連聲答應。
  胡斐在窗口探頭,見那鐘四嫂披頭散發地坐在對街地下,擡頭望天,嘴裏不停地自言自語,不知說些什麽。
  那胖商人道:“小爺,這件事我說便說了,可不能讓人知道是我說的。”胡斐眉頭壹皺,道:“妳不說也罷,那就讓他說。”轉頭向瘦商人。胖商人忙道:“我說,我說。小爺,這位風老爺名字叫做風天南,乃是佛山鎮上的大財主,有壹個綽號,叫做……”瘦商人接口道:“叫做南霸天。”胡斐喝道:“又不是說相聲,妳插口幹嗎?”瘦商人低下了頭,不敢再言語了。
  那胖商人道:“鳳老爺在佛山鎮上開了壹家大典當,叫做英雄當鋪;壹家酒樓,便是這家英雄樓;又有壹家大賭場,叫做英雄會館。他武藝算得全廣東第壹,財雄勢大,交遊廣闊,別說東省城,就京城直隸、湖南湖北,不少大官也都是他好朋友。鎮上的人私下裏還說,每個月有人從粵東、粵西、藝北三處送銀子來孝敬他,聽說他是什麽五虎派的掌門人,凡是五虎派的弟兄們在各處發財,便得抽個份兒給他。這些江湖上的事,小的也弄不明白。”胡斐點頭道:“是了,他是大財主,又是坐地分贓的大強盜。”二人向他望了壹眼,心想:“那妳跟他是同行哪。”
  胡斐早明白他們心意,笑道:“常言道同行是冤家。我跟這位鳳老爺不是朋友。妳們有好說好,有歹說歹,不必隱瞞。”那胖商人道:“這鳳老爺的宅子壹連五進,本來已夠大啦,可是他新近娶了壹房七姨太太,又要在後進旁邊起壹座什麽七鳳樓,給這位新姨太太住。他看中的地皮,便是鐘四嫂家傳的菜園。這塊地只兩畝幾分,但鐘阿四種菜為生,壹家五口全靠著這菜園子吃飯。風老爺把鐘阿四叫去,說給五兩銀子買他的地。鐘阿四自然不肯。風老爺加到十兩。鐘阿四還是不肯,說道便是壹百兩銀子,也吃得完,可是在這菜園子扒扒土、澆澆水,只要力氣花上去,壹家幾門便餓不死了。鳳老爺惱了,將他趕了出來,昨天便起了這偷鵝的事兒。”
  胡斐點點頭,那胖商人跟著說下去廣鳳老爺後院中養了十只肥鵝,昨天忽然不見了壹只。家丁說是鐘家的小二子、小三子兄弟倆偷了,尋到他菜園子裏,果然見菜地裏有不少鵝毛。鐘四嫂叫起屈來,說她兩個兒子向來規矩,決不會偷人家東西,這鵝毛準是旁人丟在菜園子裏的。家丁們找小二小三去問,兩個都說沒偷。鳳老爺問道:‘今兒早晨妳們吃了什麽?’小三子道:‘吃我,吃我。’鳳老爺拍桌大罵,說:‘小三子自己都招了,還說沒偷?’叫人到巡檢衙門去告了壹狀,差役便來將鐘阿四鎖了去。
  “鐘四嫂知道自己家裏雖窮,兩個兒子卻乖,平時壹家又懼怕鳳家,決不會去偷他們的鵝吃,便到風家去理論,卻給鳳老爺的家丁踢了出來。她趕到巡檢衙門去叫冤,也給差役轟出。巡檢老爺受了風老爺的囑托,又是板子,又是夾棍,早將鐘阿四整治得奄奄壹息。鐘四嫂去探監,見丈夫滿身血肉模糊,話也說不出了,只糊裏糊塗地叫嚷:‘不賣地,不賣地!沒有偷,沒有偷。’
  “鐘四嫂心裏壹急,便橫了心。她趕回家裏,壹手拖了小三子,壹手拿了柄菜刀,叫了左右鄉鄰,壹齊上祖廟去。鄉鄰們只道她要在神前發誓,便同去做個見證。小人和她住得近,也跟去瞧瞧熱鬧。鐘四嫂在北帝爺爺座前磕了兒個響頭,說道:‘北帝爺爺,我孩子決不會偷人家的鵝。他今年還只五歲,刁嘴拗舌,說不清楚,在財主爺面前說什麽吃我,吃我!小婦人壹家橫遭不內,贓官受了賄,斷事不明,只有請北帝爺爺伸冤!’說著提起刀來,便將小三子的肚子剖開了!”
  胡斐壹路聽下來,早已目眥欲裂,聽到此處,不禁大叫壹聲,霍地站起,砰的壹掌,打得桌上碗盞躍起,湯汁飛濺,叫道:“竟有此事?”
  胖瘦二商人見他神威凜凜,壹齊顫聲道:“此事千真萬確!”胡斐右足踏在長凳之上,從包袱中抽出單刀,插在桌上,叫道:“快說下去!”胖商人道:“這……這不關我事。”酒樓上的酒客夥計見胡斐兇神惡煞壹般,個個膽戰心驚。膽小的酒客不等吃完,壹個個便溜下樓去。眾夥計遠遠站著,誰都不敢過來。
  胡斐叫道:“快說,小三子肚中可有鵝肉?”那胖商人道:“沒有鵝肉,沒有鵝肉。他肚腹之中,全是壹顆顆螺肉。原來鐘家家中貧寒,沒什麽東西裹腹,小二小三哥兒倆就到田裏摸田螺吃。螺肉很硬,小三子咬不爛,壹顆顆都囫圇地吞了下去,因此隔了大半天還沒化。他說:‘吃我,吃我!’其實說的是‘吃螺!’喚,好好壹個孩子,便這麽慘死在祖廟之中。鐘四嫂也就此瘋了。”(按:吃螺誤為吃鵝,祖廟破兒腹明冤,確有其事,佛山鎮老人無壹不知。今日廣東佛山祖廟之中,北帝神像之前地下有血印石壹方,尚有隱隱血跡,即為此千古奇冤之見證。作者曾親眼見到。讀者如赴佛山,可往參觀。唯此事之年代及人物姓名,年久失傳。作者當時向佛山鎮上文化界人士詳加打聽,已無人知悉,因此書中人名及其他故事均屬虛構。)
  胡斐拔起單刀,叫道:“這姓鳳的住在哪裏?”那胖商人還未回答,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壹陣犬吠之聲,瘦商人嘆道:“作孽,作孽!”胡斐道:“還有什麽事?”瘦商人道:“那是鳳老爺的家丁帶了惡狗,正在追拿鐘家的小二子。”胡斐怒道:“冤枉已然辨明,還拿人幹什麽?”瘦商人道:“鳳老爺言道:小三子既沒吃,定是小二子吃了,因此要拿他去追問。鄰居知道鳳老爺老羞成怒,非把這件冤枉套在小二子頭上不可,暗暗叫小二子逃走。今日鳳老爺的家丁已到處搜拿了半天呢。”
  胡斐反抑怒氣,笑道:“好好,兩位說得明白,這壹萬兩銀子,我便向鳳老爺借去。”說著提起酒壺就口便喝,將三壺酒喝得涓滴不剩,壹疊聲催夥計拿酒來。
  
  但聽得狗吠聲、吆喝聲越來越近,響到了街頭。胡斐靠到窗口,只見壹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從轉角處沒命價奔來。他赤著雙足,衣褲已被惡狗的爪牙撕得稀爛,身後壹路滴著鮮血,不知他與眾惡犬如何廝鬥,方能逃到這裏。他身後七八丈遠處,十余條豺狼般的猛犬狂叫著追來,眼見再過須臾,便要撲到鐘小二身上。
  鐘小二此時已筋疲力盡,突然見到母親,叫壹聲:“媽!”雙腿壹軟,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鐘四嫂雖神誌糊塗,卻認得兒子,猛地站起,沖了過去,擋在眾惡犬之前,護住兒子。眾惡犬登時壹齊站定,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嗚嗚發威。
  這些惡犬只只兇猛異常,平時跟著鳳老爺打獵,連老虎大熊也敢與之搏鬥,但見了鐘四嫂這股拼死護子的神態,竟不敢逼近。眾家丁大聲吆喝,催促惡犬。只聽得嗚嗚幾聲,兩頭兇狼般的大犬躍起身來,向爬在地下的鐘小二咬去。
  鐘四嫂撲在兒子身上。第壹頭大犬張開利口,咬住她肩頭。第二頭惡犬卻咬中她左腿。雙犬用力拉扯,就似打獵時擒著白兔花鹿壹般。眾家丁呼喝助陣。鐘四嫂不顧自身疼痛,仍拼命護住兒子,不讓他受惡犬侵襲。鐘小二從母親身下爬出,壹面哭喊,壹面和眾惡犬廝打,救護母親。霎時之間,十余條惡犬從四面八方撲了上去。
  街頭看熱鬧的閑人雖眾,但迫於鳳老爺的威勢,個個敢怒而不敢言。當此情景,只要有誰稍惹惱了這些家丁,壹個手勢之下,眾惡犬立時撲上身來。有的不忍卒睹慘劇,掩面避開。眾家丁卻興高采烈,猶似捕獲到了大獵物壹般。
  胡斐在灑樓上瞧得清楚,他遲遲不出手救人,是要親眼看個分明,那風天南是否真如這兩個商人所說的那麽歹毒,以免誤信人言,冤枉無辜。初時他聽胖商人述說這件慘事,極其惱怒,後來聽說那風天南既已平內無端地逼死了壹條人命,還派惡犬追捕另壹個孩子,覺得世上縱有狠惡之人,亦不該如此過分,反有些將信將疑,直到親見惡犬撲咬鐘氏母子,便更無懷疑,眼見慈母孝子血濺街頭,再遲得片刻,壹雙母子不免死於當場,抓起桌上三雙筷子,勁透右臂,壹枚枚地擲了下去。
  但聽得汪汪汪、嗚嗚嗚連聲慘叫,六頭惡犬均遭筷子插入腦門,伏地而死,其余惡犬呆在當地,不知該當繼續撲咬,還是轉身逃去。胡斐又拿起桌上的酒杯,飛擲下街,差不失寸,勁力透骨,每只酒杯杯底都擊中壹頭惡犬的鼻子。三頭大狗叫也沒叫壹聲,便翻身而死。余下幾條惡犬後腿夾住了尾巴,轉眼逃得不知去向。
  帶狗的家丁共有六人,仗著風天南的威勢,在佛山鎮上壹向兇橫慣了的,眼見胡斐施展絕技殺狗,竟不知死活,壹齊怒喝:“什麽人到佛山鎮來撒野?打死了風老爺的狗,要妳這小子償命。”各人身上都帶著單刀鐵鏈,紛紛取出,蜂擁著搶上樓來。
  眾酒客見到這副陣仗,登時壹陣大亂。那英雄樓是鳳天南的產業,掌櫃的、站堂的、送菜的、大廚二廚,壹見鳳府家丁上樓拿人,各自抄起火叉、菜刀、鐵棒,都要相幫動手。胡斐瞧在眼裏,只微微冷笑。
  六名家丁奔到身前,為首壹人鐵鏈嗆啷啷壹抖,喝道:“臭小子,跟老爺走吧。”胡斐心想:“壹個鄉紳的家丁,也敢拿鐵鏈鎖人,姓鳳的家裏,難道就是佛山鎮衙門?”他也不站起,反手壹掌,正中那家丁左臉,手掌縮回時,順手在他前頸紫宮、後腦風府兩穴各點壹指。那家丁登時呆呆站著,動彈不得。
  其時第二、第三個家丁尚未瞧得明,各挺單刀從左右襲上。胡斐見二人雙刀砍來時頗有勁力,顯是練過幾年武功,倒非尋常狐假虎威的惡奴可比,也正如此,更可想見那鳳天南的兇橫,當下壹般施為,啪啪兩記巴掌,打得那兩名家丁楞楞地站著。
  余下三名家丁瞧出勢頭不對,壹個轉身欲走,另壹個叫道:“鳳七爺,妳來瞧瞧這是什麽邪門。”那鳳七是風天南的遠房族弟,就在這英雄酒樓當寧櫃,武功倒沒什麽,為人卻極機靈,這時已站在樓頭,瞧出胡斐武功甚是了得,當即搶上兩步,抱拳說道:“原來今閂英雄駕到,怒鳳某有眼不識泰山……”
  胡斐見三名家丁慢慢向樓頭移步,想乘機溜走,當即從身邊站著不動的家丁手中取過鐵鏈,著地卷去,卷住三名家丁六只腳,回勁扯動,但聽得“啊喲,啊喲”聲中,三人橫倒在地,跌成壹堆,壹齊給他拖將過來。胡斐拿起鐵鏈兩端,打了壹個死結,對風七毫不理睬,自斟自飲。英雄樓眾夥計雖見胡斐出手厲害,但想好漢敵不過人多,各執家夥,布成陣勢,只待風七爺壹聲令下,便即擁上。
  胡斐喝了壹杯酒,問道:“鳳天南是妳什麽人?”鳳七笑道:“鳳老爺是在下的族兄,尊駕可認得他麽?”胡斐道:“不認得,妳去叫他來見我。”鳳七心中有氣,暗道:“憑妳這小子也請得動鳳老爺?便是妳登門磕頭,也不知他老人家見不見呢?”臉上仍笑嘻嘻地道:“請教尊駕貴姓大名,好得通報。”
  胡斐道:“我姓拔,殺雞拔毛的拔。”鳳七暗自嘀咕:“怎麽有這個怪姓兒?”賠笑道:“原來是拔爺,物以稀為貴,拔爺的姓氏,南方倒很少有。”胡斐道:“是啊,俗語道物以稀為貴,掉句文便是‘鳳毛麟角’,在下的名字便叫做‘鳳毛’。”鳳七笑道:“高雅,高雅!”突然轉念:“不對,他這‘拔風毛’三字,豈不是有意來尋晦氣,找岔子?”臉色壹變,厲聲道:“尊駕到底是誰?到佛山鎮有何貴幹?”胡斐笑道:“早就聽說佛山鎮有幾只惡鳳凰,我既名叫拔鳳毛,便得來拔幾根毛兒耍耍。”
  風七退後壹步,嗆啷壹響,從腰間取出壹條軟鞭,左手壹擺,叫手下眾人小心,軟鞭勢挾勁風,向胡斐頭上猛擊下來。
  胡斐盤算已定:“單憑風天南壹人,也不能如此作惡多端。他手下的幫兇,個個死有余辜。今口下手不必容情。”反手回帶,抓住鞭頭,輕輕壹扯。鳳七立足不住,向前沖來。胡斐左手在他肩頭壹拍,風七不由(!主地雙膝酸軟,跪倒在地。胡斐笑道:“不敢當!”順手將軟鞭往他身上壹卷,已將他縛在壹張八仙桌桌腳上。
  酒樓眾夥計正要撲上動手,突見如此變故,嚇得壹齊停步。
  胡斐指著壹個肥肥的廚子叫道:“餵,將菜刀拿來。”那肥廚子張大了嘴,不敢違拗,將手中握著的菜刀遞了過去。胡斐道:“炒裏脊用什麽材料?”肥廚子道:“用豬背上脊骨兩旁的上好精肉。妳是要吃糖醋、椒鹽、油炸,還是清炒?”胡斐伸手壹扯,嗤的壹響,將鳳七背上的衣服撕破,露出肥肥白白的背脊來,摸摸他脊梁,道:“是不是這裏下刀?”那肥廚子的大口張得更大,哪敢回答?鳳七連連磕頭,叫道:“英雄饒命!”胡斐心想:“饒妳性命可以,但不給妳吃些苦頭,豈不是作惡沒有報應?”菜刀落下,在他脊骨旁劃了壹條長長的傷口,問道:“半斤夠了麽?”
  廚子呆頭呆腦地道:“壹個人吃,已經夠啦!”風七嚇得魂飛天外,但覺背上劇痛,只道真的已給他割了半斤裏脊肉去,只聽胡斐又問:“炒豬肝用什麽作料?清蒸豬腦用什麽作料?”鳳七心想:“炒裏脊那還罷了,這炒豬肝、蒸豬腦,可做不得!”拼命磕頭,把樓板磕得咚咚直響,叫道:“英雄有事便請吩咐,只求饒了小人壹命。”
  胡斐見嚇得他也夠了,喝道:“妳還敢幫那鳳天南作惡麽?”風七忙道:“小人不敢。”胡斐道:“好,快趕走樓上與雅座的客人,大堂與樓下的客人,卻壹個也不許走。”鳳七叫道:“夥計,快遵照這位好漢爺的吩咐。快!快!”
  樓上眾酒客不是財主,便是富商,個個怕事,這時也不用人趕,早心急慌忙地走了。樓下大堂的客人都是窮漢,十個中倒有七八個吃過鳳七的虧,見有人上門尋事,說不出的痛快,都要留下來瞧瞧熱鬧。
  胡斐叫道:“今日我請客,朋友們的酒飯錢,都算在我賬上,不許收客人壹文錢。快擡酒壇子出來,做最好的菜肴敬客。快把街上九只惡狗洗剝了,燒狗肉請大家吃。”他吩咐壹句,鳳七答應壹句。眾夥計行動稍遲,胡斐便揚起菜刀,問那肥廚子:“紅燒大腸用什麽作料?炒腰花用什麽作料?”那廚子據實回答,用的是大腸壹副,腰子兩枚。只把鳳七驚得臉無人色,不住口地催促。
  那六名家丁見胡斐如此兇狠,不知他要如何對付自己,向胡斐偷瞧壹眼,又互相對望壹眼,心中焦急萬狀:“鳳老爺怎地還不過來救人?再遲片刻,這兇神便要來對付我們了。”
  胡斐見眾夥汁已照自己吩咐,壹壹辦理不誤,大步走到樓下,倒了壹大碗酒,說道:“今。小弟請客,各位放量飲酒,想吃什麽,便叫什麽,酒樓上若有絲毫怠慢,回頭我壹把火把它燒了。”眾酒客歡然吃喝,只在鳳家積威之下,誰也不敢接口,自也沒人敢叫菜要酒。
  胡斐回到樓上,解開三名家丁穴道,將鐵鏈分別套在各人頸裏,連著另外三名家丁,將六人拉下樓來,問道:“鳳天南開的當鋪在哪裏?我要當六只惡狗。”便有酒客指點途徑,說道:“向東再過三條橫街,那壹堵高墻便是。”胡斐說聲:“多謝!”牽了六人便走。壹群瞧熱鬧的人遠遠跟著,要瞧當活人如何當法。
  
  胡斐壹手拉住六根鐵鏈,來到“英雄典當”之前,大聲喝道:“英雄當狗來啦!”牽了六名家丁,走到高高的櫃臺之前,說道:“朝奉,當六條惡狗,每條壹千兩銀子。”坐櫃的朝奉大吃壹驚,佛山鎮上人人知道,這“英雄典當”是鳳老爺所開,向來誰也不敢前來胡混,怎麽竟有個失心瘋的漢子來當人?凝神看時,認出那六個給他牽著的竟是鳳府家丁,這壹來更加驚訝,說道:“妳……妳……妳當什麽?”
  胡斐喝道:“妳生不生耳朵?我當六條惡狗,每條壹千兩,壹共六千兩銀子。這筆生意便宜妳啦。”那朝奉知他有意前來混鬧,悄聲向旁邊的朝奉說了,命他快去呼喚護院武師來打發這瘋子,壹面向胡斐客客氣氣地道:“典當的行規,活東西是不能當的,清尊駕原諒。”胡斐道:“好,活狗妳們不收,那我便當死狗。”六名家丁大驚,齊聲叫道:“俞師爺,妳快收下來,救命要緊。”
  但典當的朝奉做事何等精明把細,豈肯隨隨便便地送六千兩銀子出去,不住賠笑道:“妳老請坐啊,用杯茶不用?”胡斐道:“先把活狗弄成死狗,再喝妳的茶。”四下壹瞧,心下已有了計較,兩步走到大門旁,抓住門緣向上壹托,將壹扇黑漆大門擡了下來。那俞朝奉見事情越加不對,叫道:“餵,餵,妳這位客人幹什麽啊?”胡斐不去理他,左壹腿,右壹腿,將六名家丁踢倒在地,橫轉門板,壓在六人身上。俞朝奉叫道:“唉,別胡鬧,妳可知這是什麽地方?這典當是誰的產業?”
  胡斐心想:“瞧妳這副尖酸刻薄的樣兒,佛山鎮上定有不少窮人吃過妳苦頭。”走到櫃臺之前,夾手壹把抓住他後領,從高高的櫃臺後面揪將出來,也壓在門板之下,接著走到門口,抱起門邊那只又高又大的石鼓,砰的壹聲,摔上了門板。
  這石鼓何止五百斤重,這壹摔上去,門板下七人齊聲慘呼,有的更痛得屎尿齊流。門外閑人與櫃臺內的眾朝奉也同聲驚叫。
  胡斐又抱起另壹只石鼓,叫道:“惡狗還沒死,得再加個石鼓!”奮力將石鼓往空中拋去,眼看又要往門板上摔落,聽得眾人齊聲大叫,他雙手環抱,倏地將石鼓抱住,又壓上門板。這時門板上已壓廣壹千余斤,雖由七人分擔,但人人已壓得筋骨欲斷。俞朝奉大叫道:“好漢爺饒命!快……快取銀子出來!”胡斐道:“什麽?妳還要我快取銀子出來?”俞朝奉身子瘦弱,早給壓得上氣不接下氣,忙道:“不……不……我是叫當裏取銀子出來……”
  典當裏眾朝奉見情勢險惡,只得將壹封封銀子捧了出來,壹百兩壹封,共是六十封,胡斐將銀子都堆在門板之上,說道:“六條惡狗當六千兩,還有壹個朝奉呢?難道堂堂英雄典當的壹位大朝奉,還不及壹條惡犬呵?至少得當三千兩。”這六千兩銀子,足足有三百七十余斤,又壓在門板上,下面七人更加抵受不住。
  正亂間,忽然門外有人叫道:“哪壹個雜種吃了豹子膽,來鳳老爺的鋪子混鬧?”人群往兩旁壹分,闖進來兩條漢子。兩人壹般的高大魁偉,黑衣黑褲,密排白色扣子,武師打扮。胡斐身形壹晃,竄到兩人背後,壹手壹個,已抓住了兩人後頸。那兩人正是英雄典當的護院,閑著無事,正在賭場賭博,聽得當鋪中有人混鬧,忙匆匆趕回,還沒瞧清楚對手的身形面目,已讓人抓住後頸,提了起來。
  胡斐雙手壹抖,壹個身上落下七八張天九牌,另壹個手中卻掉下兩粒骰子。胡斐笑道:“好啊,原來是兩個賭鬼!”將兩人頭對頭壹撞,騰騰兩聲,將兩人摔上門板。這兩名護院武師武功雖然平平,身子的重量卻是足斤加三。門板上又加了四百來斤,只壓得下面七人想呻吟壹句也有氣無聲。
  典當的大掌櫃只怕鬧出人命,忙命夥計又捧出三千兩銀子米,放在桌七,不住向胡斐打躬作揖,賠笑說好話,心下納悶:“怎地風老爺還不親來料理?”
  胡斐在酒樓中命人烹狗,到典當中來當人,用意本是要激鳳天南出來。他自從少年時在商家堡鐵廳遇險之後,行事小心謹慎,心想這風天南既號稱“南霸天”,家中的布置只怕比商家堡更為厲害,常言道:“強龍不鬥地頭蛇。”倘若上門去與他為難,只怕中了他毒計。是以先鬧酒樓,再鬧當鋪,哪知風天南始終不露面,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他見又有三千兩銀子搬到,頭壹擺,喝道:“都放在門板上。”眾夥計明知壹放上去,又加上壹百八九十斤,但不敢違拗,只得壹包包輕輕地放了上去。……
  胡斐叫道:“妳們這典當是皇帝老子開的麽?怎麽做事這等橫法?”大掌櫃賠笑道:“不敢,不敢。好漢爺還有什麽吩咐?”胡斐道:“當東西的沒當票麽?大清朝沒王法了嗎?”那大掌櫃心想這六個家丁皮粗肉厚,壓壹會兒還不怎樣,這俞朝奉只怕轉眼就要壹命嗚呼,壹疊連聲地叫道:“快寫當票。”
  櫃面的朝奉不知如何落筆,見大掌櫃催得緊,只得提筆寫道:“今押到風府家丁六名,俞朝奉壹名,皮破肉爛,手足殘缺,當足色紋銀九千兩正。年息二分,憑票取贖。蟲蟻鼠咬,兵火損失,各安天命,不得爭論。半年為期,不贖斷當。”天下當鋪的規矩,就算妳當的是全新完整之物,他也要寫上“殘缺破爛”的字樣,以免贖當時有所爭執。當鋪當活人,那是從所未有之事,那朝奉寫得慣了,也給加上“皮破肉爛,手足殘缺”八字評語。
  大掌櫃將當票恭恭敬敬遞了過去,胡斐壹笑收下,提起兩名武師,喝道:“將石鼓取下來。”兩名武師兀自頭暈眼花,卻自知壹人搬壹個石鼓不夠力氣,當下二人合力,壹個個地擡了下來。胡斐道:“好,咱們到賭場去逛逛。妳兩條大漢,擡著本錢跟我來。”兩名武師給他治得服服帖帖,壹前壹後用門板擡了九千兩紋銀,跟在胡斐後面。
  看熱鬧的閑人見他只手空拳,鬥贏了佛山鎮上第壹家大典當,無不興高采烈,但怕鳳老爺見怪,卻不敢走近和他說話,聽他說還要去大鬧賭場,更加人人精神百倍,跟在後面的人越來越多。
  
  那賭場開設在佛山鎮頭壹座破敗的廟宇裏,大門上寫著“英雄會館”四個大字。胡斐大踏步走進門去,只見大殿上圍著黑壓壓壹堆人,正在擲骰子押大小。
  開寶的寶官濃眉大眼,穿著佛山鎮的名產膠綢衫褲,敞開胸膛,露出黑毿毿的兩叢長毛,見胡斐進來,後面跟著兩名武師,擡著壹塊大門板,放著近百封銀子,心裏壹怔,叫道:“蛇皮張,妳做什麽?”那姓張的武師努壹努嘴,道:“這位好漢爺要來玩壹手。”那寶官聽蛇皮張說得恭敬,素知鳳老爺交遊廣闊,眼前這人年紀雖輕,多半是他老人家的朋友,心想:“好哇,妳擡了銀子給我們場裏送來啦。開飯店的不怕大肚漢,開賭場的豈怕財主爺?再擡了兩門板來也不嫌多。”咧嘴壹笑,說道:“這位朋友貴姓?請坐請坐。”
  胡斐大刺刺地坐了下來,說道:“我姓拔,名字叫做鳳毛。”那寶官壹楞,心道:“啊,妳是存心來跟我們過不去了。”拿起骰盅搖了幾下,放下來合在桌上,四周數十名賭客紛紛下註,有的押“大”,有的押“小”。
  胡斐有意要延挨時刻,等那風天南親自出來,好與他相鬥,當下笑嘻嘻地坐著觀肴,並不下註。寶官揭開盅來,三枚骰子相加共十壹點,買“大”的賭客紛紛歡呼,買“小”的垂頭喪氣。那寶官連開三次,都是“大”。
  胡斐心想:“十賭九騙,這鳳天南既然如此橫法,所開的賭場鬼花樣必多,待我查出弊端,大鬧他壹場。”註目看那骰盅,又傾聽骰子落下的聲音,要查究骰中是否灌鉛,聽了片刻,覺得骰子倒無花巧。他練過暗器聽風術,耳音極精,縱在黑暗之中,若有暗器來襲,壹聽聲音,立知暗器來勢方位,是何種類,手勁如何。如趙半山這等大行家,當日在商家堡中壹聽到身後暗器射到,即料到對方是嵩山少林寺不疑大師的弟子,暗器聽風之術,壹精至斯。胡斐的耳音較之趙半山尚有不及,但聽了壹陣,已聽出三枚骰子向天的是什麽點數。骰子共有六面,每面點數不同,壹點的壹面與六點的壹面落下之時,聲音略有差別,雖所差微細之極,但在內力精深、暗器功夫極佳之人聽來,自能分辨。
  胡斐又讓他開了幾盅,試得無誤,笑道:“寶官,限註麽?”那寶官大聲道:“廣東通省都知,南霸天的賭場決不限註,否則還能叫英雄會館麽?”胡斐微微壹笑,伸出大拇指壹翹,道:“是啊,倘若限註,豈不成了狗熊會館?”聽他骰子落定,乃是十六點,回頭叫道:“蛇皮張,押壹千兩‘大’。”
  那寶官雖在賭場中混了數十年,但骰子到底開大開小,也要到揭盅才知,見他壹押便壹千兩,不由得壹怔,揭開盅來,只見三枚骰子兩枚六點,壹枚四點,不由得臉都白了,由下手賠了壹千兩。接下去搖骰時聲音錯落,胡斐聽不明白,袖手不下,開出來是個八點“小”。跟著他押了二千兩“小”,盅子揭起,果然是四點“小”。
  如此只押得五六次,場中已賠了壹萬壹千兩。那寶官滿手是汗,舉起骰盅猛搖。胡斐聽得明白,盅中正是十四點,說道:“蛇皮張,把二萬兩都給押上‘大’!”兩名武師將門板上的銀子壹封封地盡往桌上送。寶官掀起骰盅壹邊,眼角壹張,已看到骰子共是十四點。他手腳也真利落,小指在盅邊輕輕壹推,盅邊在骰子上壹碰,壹枚六點的骰子翻了壹轉,十四點變成九點,那是“小”了。這壹記手法,若不是數十年苦功,也真不能練成,比之於武功,可算得是厲害之極的絕招。
  那寶官見他渾然不覺,心想這次勝定妳了,得意洋洋地道:“大家下定註了?”胡斐左手將壹大堆銀子往桌子中心壹推,說道:“這裏是二萬兩銀子,是‘小’妳便盡數吃去。”寶官叫道:“好!好!吃了!”揭開寶盅,不禁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只見三枚骰子共是壹壹壹盤。
  眾賭客早已罷手不賭,望著桌上這數十封銀兩,無不驚心動魄,突見開出來的是“大”,不約而同地齊聲驚呼:“啊!”這聲音中又驚奇,又艷羨。他們壹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大賭。
  胡斐哈哈大笑,壹只腳提起來踏在凳上,叫道:“二萬兩銀子,快賠來!”
  原來那寶官作弊之時,手腳雖快,卻又怎瞞得過胡斐的眼光?他雖瞧不出那寶官如何搗鬼,但料定三枚骰子定是給他從“大”換成了“小”,他左手推動銀兩之際,右手伸到桌底,隔著桌面在盅底輕輕壹彈。三枚骰子本來壹枚是三,壹枚是壹,壹枚是五,合共九點。他這壹彈力道恰到好處。三枚骰子壹壹齊翻了個身,變成四點、六點、兩點,合成十二點“大”。
  那寶官臉如土色,伸手在桌上壹拍,喝道:“蛇皮張,這人是什麽路數?到鳳老爺的場子來攪局?”蛇皮張哭喪著臉道:“我……我……也不知道啊。”胡斐道:“快賠,快賠,二萬兩銀子,老爺贏得夠了,收手不賭啦!”
  那寶官在桌上砰的壹擊,罵道:“契弟,妳搞鬼出老千,當老子不知道麽?”胡斐雖不明白他罵人的言語,料想決非好話,笑道:“好,妳愛拍桌子,咱們賭拍桌子也成!”右手在桌子角上壹拍,桌子角兒應手而落,跟著左手壹拍,另壹只角又掉在地下。
  這壹手驚人武功顯了出來,這寶官哪裏還敢兇橫?突然飛起右腳,要想將桌子踢翻,乘亂溜走。幾個地痞賭客跟著起哄:“搶銀子啊!”胡斐右手伸出,已將寶官踢出的右腳抓住,倒提起來,順手將他頭頂往桌面撞落,力道好重,桌面登時給他腦門撞破壹洞,腦袋插到了桌面之下,肩膀以上的身子卻倒栽在桌上,手腳亂舞,蔚為奇觀。
  眾賭客齊聲驚叫,紛紛退開。突然大門中搶進壹個青年,二十歲上下年紀,身穿藍綢長衫,右手搖著折扇,叫道:“是哪壹個好朋友光降,小可未曾遠迎,要請恕罪啊!”胡斐見這人步履輕捷,臉上英氣勃勃,顯是武功不弱,不覺微微壹征。
  那少年收攏折扇,向胡斐壹揖,說道:“尊兄貴姓大名?”胡斐見他彬彬有禮,便還了壹揖,道:“沒請教閣下尊姓。”那少年道:“小弟姓鳳。”胡斐雙眉壹豎,哈哈笑道:“如此說來,在下的姓名未免失敬了。我姓拔,名叫鳳毛。老兄與風天南怎生稱呼?”那少年道:“那是家父。家父聽說尊駕光臨,本該親來迎接,不巧恰有要務纏身,特命小弟前來屈駕,請到舍下喝壹杯水酒。”
  他轉頭向英雄當鋪的兩名護院喝道:“定是妳們對拔爺無禮,惹得他老人家生氣,還不快賠罪?”那兩位護院喏喏連聲,壹齊打躬請安,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胡斐微微冷笑,心想:“瞧妳們鬧些什麽玄虛。”
  那寶官的腦袋插在賭桌上,兀自雙腳亂舞,啊啊大叫。那少年抓住他背心,向上提起,然後將他倒過身來,那桌子卻仍連在他項頸之中,只是四只桌腳向天,猶似頸中戴了壹個大枷。那寶官雙手托住桌子,這情狀當真十分滑稽,十分狼狽,向那少年道:“大爺,妳來得正好,他……他……”眼望胡斐,卻不敢再說下去了。
  胡斐道:“妳不賭了,是不是?那也成,我贏的錢呢?英雄會館想賴賬麽?”
  那少年罵寶官道:“拔爺贏了多少銀子,快取出來!慢吞吞地幹什麽?”說著抓住桌子兩角,雙手向外力分,喀的壹響,桌面竟給他掰成了兩半。這壹手功夫幹凈利落,賭場中各人壹齊喝彩。
  那寶官有少主撐腰,膽子又大了起來,向胡斐惡狠狠地望了壹眼,道:“這人出老千。”那少年叱道:“胡說!人家是英雄好漢,怎會出老千?館裏銀子夠麽?要是不夠,快叫人往當鋪取去。”胡斐不懂“出老千”三字是何意思,但想來多半是“欺騙作弊”之意,心想:“這少年武功不弱,行事也有擔當,我可不能絲毫大意了。”只聽那少年道:“拔爺的銀子,決不敢短了半文。這些市井小人目光如豆,從來沒見過真好漢大英雄的氣概,拔爺不必理會。現下便請拔爺移玉舍下如何?”
  他明知“拔鳳毛”三字決非真名,乃是存心來向鳳家尋事生非,但還是拔爺前,拔爺後,絲毫不以為意。胡斐道:“妳們這裏鳳凰太多,不知大爺的尊號如何稱呼?”那少年似乎沒聽出他言語中意含譏諷,連說:“不敢,不敢。小弟名叫壹鳴。”胡斐道:“在下賭得興起,還要在這裏玩幾個時辰,不如請妳爸爸到這裏會面吧。”
  那寶官聽他說還要賭,嚇得面如土色,忙道:“不,不……賠不起了……”
  鳳壹鳴臉壹沈,叱道:“我們在說話,也有妳插嘴的份兒?”轉頭向胡斐賠笑道:“家父對朋友從來不敢失禮,得知拔爺光臨佛山,歡喜得了不得,恨不得立時過來相見,只是恰好今日京中來了兩位禦前侍衛,家父須得陪伴,實是分身不開。請拔爺包涵原諒。”胡斐冷笑壹聲,道:“禦前侍衛,果然是好大的官兒。壹鳴兄,小弟在江湖上有個外號,妳想必知道。”鳳壹鳴正自嘀咕:“不知此人真姓名究是什麽,若能摸清他幾分底細,對付起來就容易得多了。”聽他提起外號,忙道:“小弟孤陋寡聞,請拔爺告知。”胡斐“哼”的壹聲,道:“虧妳也是武林中人,怎地連大名鼎鼎的‘殺宵毆吏拔風毛’也不知道?”鳳壹鳴壹怔,道:“取笑了。”
  胡斐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他的衣襟,喝道:“咦,好大膽子!妳怎敢將我的壹塊鳳凰肉吃下了肚中。”鳳壹鳴再也忍耐不住,右手虛出壹掌,左手便來拿他手腕。胡斐手掌疾翻,當真快如電火,叫人猝不及防,啪的壹聲,鳳壹鳴左頰已吃了壹記巴掌,胡斐順手再將他右手拿住,喝道:“還我的鳳凰肉來。”
  鳳壹鳴家學淵源,武功頗為了得,只覺自己右掌宛似落入了壹雙鐵鉗之中,筋骨都欲碎裂,急忙飛起右足,向胡斐小腹匕踢去。胡斐提起腳來,從空高高踏落,正好踏住了他的足背。鳳壹鳴腳上又如為鐵錘壹擊,忍不住“啊”的壹聲大叫。胡斐左手反手擊出,鳳壹鳴右頰早著,這兩下勁力蔔足,他雙頰就如豬肝般又紅又腫。
  胡斐大聲叫道:“各位好朋友聽著,我千裏迢迢地從北方來到佛山,向這裏的鐘阿四鐘老兄買到壹塊鳳凰肉,卻讓這廝壹口偷吃了。妳們說該打不該打?”賭場中眾人面面相覷,不敢說話,心中都知他是為給冤屈逼死的鐘小三出氣伸冤。
  鳳壹鳴給他踏住壹足,握住壹手,已全身沒法動彈。
  人叢中轉出壹個老者,手中拿著壹根短煙袋,正是英雄當鋪的大掌櫃。他給胡斐逼去了九千兩銀子,哪裏便肯罷休?壹面命人急報風天南,壹面悄悄跟到英雄會館來瞧他動靜,這時見小主人被擒,忙上前賠笑道:“好漢爺,這是我們鳳老爺的獨生愛子,鳳老爺當他猶如性命壹般。好漢爺要銀子使用,盡管吩咐,可請快放了我們少主人。”胡斐道:“誰叫他偷吃了我的鳳凰肉?是鳳老爺的獨生愛子,便能偷吃人家東西麽?”
  大掌櫃笑道:“好漢爺取笑了。天下哪有什麽鳳凰肉?便算有,我們小主人也決不會偷吃。”胡斐喝道:“這鳳凰肉乃大補之劑,真是無價之寶,壹吃下肚,立時滿面通紅,肥胖起來。妳們大家看,他的臉是否比平時紅了胖了?還說沒偷吃我鳳凰肉麽?”大掌櫃賠笑道:“這是好漢爺下手打腫的,不與鳳凰肉相幹。”胡斐道:“大家來評個理,這小子可偷吃了我的風凰肉麽?”
  在賭場中胡混之人,壹小半是鳳天南的手下,另壹半不是地痞流氓,便是破落戶子弟,人人畏懼鳳天南的威勢,聽胡斐如此詢問,七嘴八舌地說道:“沒見到妳有什麽鳳凰肉。”“鳳大爺決不能偷妳東西吃。”“鳳老爺府上的東西還怕少了麽?怎能偷人東西?”“笑話,笑話!”“好漢快放了他,別鬧出大事來。”
  胡斐道:“好,妳們大家說他沒偷吃,我難道賴了他?咱們到北帝廟評個理去。”
  眾人壹怔,立時想起鐘四嫂在北帝廟中刀剖兒腹之事。那大掌櫃暗暗吃驚,心想:“壹到北帝廟,那可要鬧得不可收拾了。”不住向胡斐打躬作揖,道:“好漢爺說得對,我們都錯了。少主人吃了好漢的鳳凰肉,好漢要怎麽賠,便怎樣賠就是。”胡斐冷笑道:“妳倒說得容易。這裏人人不服,不到北帝廟評個明白,我今後還有臉見人麽?”說著將鳳壹鳴挾在腋下,銀子也不要了,走出賭場,向途人問了路,徑向北帝廟而去。
  
  那北帝廟建構宏偉,好大壹座神祠,進門院子中壹個大水塘,塘邊石龜石蛇,昂然盤踞。佛山當地人都稱之為“祖廟”。
  胡斐拉著鳳壹鳴來到大殿,只見神像前石板上血跡殷然,想起鐘四嫂被逼切剖兒腹的慘事,胸間熱血上沖,將鳳壹鳴往地下壹推,擡頭向著北帝神像,朗聲說道:“北帝爺,北帝爺,妳威靈顯赫,替小民有冤伸冤,有仇報仇。這賊廝鳥偷吃了我的鳳凰肉,但旁人都說他沒吃……”
  他話未說完,猛覺背後風聲颯然,左右有人雙雙來襲。他低頭縮身,那二人已然撲空。他雙手分別在二人背上壹推,砰的壹聲,二人臉對臉互相猛地碰撞,登時暈去。只聽得壹人高聲怒吼,又撲了上。
  胡斐聽他腳步沈重,來勢威猛,心想:“這人功夫倒挺不錯。”壹側身間,乘勢掠帶,刀光閃動,壹條肥水牯似的粗壯大漢已在身旁掠過,揮刀徑向鳳壹鳴頭頃砍落。總算他武功不低,危急之際手臂疾偏,鋼刀砍上地下青磚,磚屑紛飛。胡斐叫道:“妙極!”左足伸出,已踏住他的手肘。
  那大漢狂吼壹聲,放手撒刀。胡斐右足壹挑,單刀飛起,順手接過,笑道:“我正愁沒刀剖他肚子,妳巴巴地趕來送刀,當真有勞了。”
  那大漢怒極,使力掙紮,胡斐左腿壹松,讓他翻身躍起。這大漢蠻力過人,他右足力撐,雙手十指如鉤,在空中徑向胡斐撲到。胡斐轉過身來,繞到他身後,左手搭在他肥臀之上,借力送出,喝道:“上天吧!”這壹送有八成倒是借了他本身縱躍之勢。那大漢身不由主,向上疾飛,旁觀眾人大叫聲中,眼見要穿破廟頂而出。他忙伸出雙手,抱住了大殿止中的橫梁,總算沒撞破腦門,但就這麽掛在半空,向下望去,離地著實不近。他沒練過輕功,身子又重,外家硬功雖然不弱,卻不敢躍下。這大漢在五虎門中位居第三,外號“嶺南飛虎”,乃是風天南的得力助手,佛山鎮上人人懼怕,這時掛在梁上,上不得,下不來,甚為狼狽,算得上是半只飛虎。
  胡斐拉住鳳壹鳴衣襟,向上壹扯,嗤的壹響,露出肚腹肌膚,橫過刀鋒,向擠在殿上的眾人叫道:“他是不是吃了鳳凰肉,大家睜大眼睛瞧個明白,別說我冤枉了好人。”
  旁邊四五個鄉紳模樣的人壹齊來勸,都道:“好漢爺高擡貴手,若是剖了肚子,人死不能復生,那可不得了。”胡斐心想:“這些人鬼鬼祟祟,定與鳳天南壹鼻孔出氣。”回炙怒喝:“那鐘四嫂剖孩子肚子,妳們何以便不勸了?有錢子弟的性命值錢,窮人的孩子便不是性命?妳們快回家去,每人把自己兒子送壹個來,若不送到,我自己上門找尋。我的鳳凰肉若不是他吃的,便是妳們兒子吃了,我壹個個剖開肚子來,查個明白。”這幾句話直把那幾個鄉紳嚇得魂不附體,再也不敢開口。
  
  正亂間,廟門外壹陣喧嘩,搶進壹群人來。當先壹人身材高大,穿壹件占銅色緞袍,雙手壹分,大殿上已有七八人向兩旁跌出數尺。
  胡斐見了他這等氣派威勢,又是如此橫法,心想:“啊哈,正點子終於到了。”眼光從他頭上瞧到腳卩,又從腳下看到頭上。只阽他上唇留著兩撇花白小髭,約莫五十來歲年紀,右腕戴壹只漢玉鐲,左手拿著個翡翠鼻煙壺,儼然是個養尊處優的大鄉紳模樣,實不似個坐地分贓的武林惡霸,只腳步凝穩,雙。有威,多華武功高強。
  這人正是五虎門掌門人南簕天風天南,他陪著京裏來的兩名侍衛在府內飲宴,聽得下人壹連串來報,有人混鬧酒樓、當鋪、賭場。他不願在禦前侍衛跟前失了氣派,壹直置之不理,心想這些小事,手下人定能打發,直聽到兒子遭擒,給拿到北帝廟中要開膛剖肚,這才匆匆趕來。他還道是極厲害的對頭來到尋仇,哪知壹看胡斐,竟是個素不相識的鄉下少年,當下更不打話,俯身便要扶起兒子。
  胡斐心想:“這老家夥好狂,竟將我視如無物。”待他彎腰俯身,壹掌賀往他腰間拍落。風天南竟不回身,左手回掌,想將他手掌格開。胡斐掌力加重,啪的壹聲,雙掌相交,鳳天南身子壹晃,險些跌在兒子身上,才知這鄉下少年原來是個勁敵。心廠微驚,顧不得去扶兒子,右手橫拳,猛擊胡斐腰眼。
  胡斐見他變招迅捷,拳來如風,果是名家身手,揮刀往他拳頭上疾砍下去。這壹力雖然兇猛,鳳天南也只須壹縮手便能避過,但鳳壹鳴橫臥在地,他縮手不打緊,兒子卻要受了這壹刀。當此危急之際,他應變倒也奇速,壹扯神壇前的桌披,倒卷上來,格開了這壹刀。胡斐叫道:“好!”心想:“此人會隨機應變,武功不低。”左手伸出,已抓住桌披壹端。兩人同時向外拉扯,啪啦壹響,桌披從中斷為兩截。
  此時鳳天南哪裏還有半點小覷之心?向後躍開半丈,早有弟子將他的兵刃黃金棍送在手中。這金棍長達七尺,徑壹寸有半,通體鋼鐵鑄成,外鍍黃金,金光燦然,算得是武林中第壹豪闊富麗的沈重兵器。他將金棍壹抖,指著胡斐說道:“閣下是哪壹位老師門下?鳳某什麽地方得罪了閣下,卻要請教。”
  胡斐道:“我壹塊鳳凰肉給妳兒子偷吃了,非剖開他肚子瞧個明白不可。”
  風天南憑壹條鍍金鐵棍打遍嶺南無敵手,這才手創五虎門,在佛山鎮定居。武家所用之棍,以齊眉最為尋常,依身材伸縮,短者五尺不足,長者六尺有余,鳳天南這條棍卻長達七尺,仗著他膂力過人,使開來兩丈之內壹團黃光,端的厲害非常。
  他聽了胡斐之言,金棍起處,手腕抖了兩抖,棍端將神壇上兩點燭火點熄了,叫道:“在下素來愛交朋友,與尊駕素不相識,何苦為壹個窮家小子傷了江湖義氣?”他見胡斐武功了得,估計不賣他個面子,不能善罷,轉頭吩咐當鋪的掌櫃,去佛山鎮巡檢衙門向巡檢頭兒討情,將鐘阿四先放了出來,悶胡斐道:“沖著尊駕的面子,那個鐘阿四,在下已命人去放了出來,交於尊駕。他兒子死了,可不是我殺的,我再賠他五百兩銀子,作為賠禮,尊駕以為如何?”
  這金棍雖是純鋼鍍金,仍極沈重,他壹抖棍花而打滅燭火,妙在不碰損半點蠟燭,燭臺毫不搖晃,手法之準,可說是罕見功夫。他言語中軟裏帶硬,要胡斐不必多管閑事,同時允賠鐘阿四銀子,已給足了胡斐面子。胡斐笑道:“是啊,妳的話再對也沒有,妳只須割壹塊風凰肉賠我,我立即拍拍灰塵走路,妳看對好?”風天南臉壹沈,喝道:“既是如此,咱們兵刃上分高下便了。”說著提棍躍向院子。
  胡斐提起壹鳴,往地下重重摔落,將單刀插在他身旁,喝道:“妳如逃走,便剖妳老子的肚皮作抵!”空手走出,大聲道:“老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大名鼎鼎‘殺官毆吏拔鳳毛’便是。鳳毛拔不到,臭雞臭鴨的屁股毛拔幾根也是好的。大家瞧清楚了。”壹言甫中,突然左手探出,徑來抓對方棍頭。
  鳳天南知他武功厲害,心想妳自己托大,不用兵刃,那可懌不得我,見他出手便奪兵刃,竟對自己藐視已極,棍尾抖起,壹招“驅雲掃月”,向他頭頸橫掃過來。這壹招雖以橫掃為主,但後著中有點有打,有纏有挑,所謂“單頭雙頭纏頭,頭頭是道;正面側面背面,面面皆靈”,確是極上乘的棍法。胡斐身隨棍轉,還了壹掌。
  眾人凝神屏息,註視二人激鬥。風天南手下人數雖眾,但不得他示意,淮也不敢插手相助,何況二人縱躍如風,旁人武功遠遠不及,便要相助,也是無從著手。
  二人惡鬥正酣,廟門中闖進兩個人來。當先壹個婦人亂發披身,滿身血汙,正是鐘四嫂。她壹路磕頭,壹路爬著進來,身後跟著是姓兒子鐘小二。鐘四嫂跪在地下,不住向鳳天南磕頭,哈哈大笑,叫道:“鳳老爺妳大仁大義,北帝爺爺保佑妳多福多壽,保佑妳金玉滿堂,四季發財。我小三子在閻王爺面前已告了妳壹狀,閻王爺說妳大富大貴,後福無窮哪。”她瘋瘋癲癲地不住跪拜,又哭又笑。
  鳳天南與胡斐拆了十余招,早已全落下風,金棍揮成的圈子越縮越小,見鐘四嫂似瘋非瘋地向著自己跪拜,更加心神不寧,情知再鬥下去定將壹敗不可收拾,當下勁貫雙臂,使壹招“揚眉吐氣”,往胡斐下顎挑去。胡斐卻不閃不縮,伸手竟來硬奪他金棍。風天南又驚又喜,心想:“妳這只手爪子就算是鐵鑄的,也打折了妳。”內力送臂,臂運手腕,急挑之力更大。胡斐手掌與棍頭壹搭著,輕輕向後壹縮,已將他挑力卸去,手指彎過,抓住棍頭。總算鳳天南在這條棍上已下了三屍余年苦功,忙使壹招“上滑下劫”,跟著壹招“翻天徹地”,以極剛猛的外勁硬奪回去。
  胡斐叫道:“拔臭雞毛了!”雙手自外向內圈轉,卻來捏他咽喉,也不知他如何移動身形,竟在這壹抓壹奪之際,順勢攻進了門戶。鳳天南的僉棍反在外檔,已然打他不著。鳳天南大駭之下,急忙低頭,同時仲出手護頸。胡斐左手在他天靈蓋丄輕輕壹拍,除下他帽子,右手已抓住他辮子尾端,叫道:“這壹掌暫不殺妳!”左手已然抓住辮根,雙手向外壹分,嘣的壹聲,壹條辮子斷成廣兩截。鳳天南嚇得面如土色,急忙躍開。胡斐右手揚處,鳳天南帽子飛出,剛好套在石蛇頭上,胡斐踏上兩步,壹掌擊在石龜昴起的頭頂,砰的壹響,水花四濺,石龜之頭齊頸而斷,落入水塘。胡斐哈哈壹笑,將風天南那條長辮繞在石龜頸中,雙手彈壹彈身上灰塵,笑道:“還打麽?”
  旁觀眾人見他顯了這手功夫,人人臉上變色。風天南知他適才這壹掌確是手下留情,否則以掌擊石龜之力擊在自己頭頂,哪串。還有命在?但斷辮繞龜,飛帽戴蛇,如此的奇恥大辱如何忍耐得了?舞動金棍,壹招“育龍卷尾”,猛掃而至。這時他已然性命相拼,再非以掌門人身份跟人比武過招。
  胡斐心想:“此人平素橫得可以,今日若不掃盡他顏面,佛山壹鎮之人冤氣難出。”見他金棍上威力雖增,棍法卻已不如適才靈動,空手拆了幾招,見他使壹招“鐵牛耕地”,著地卷到,當下看準棍端,右足壹腳踹落,棍頭著地,給他踏在腳下。風天南急忙運勁後奪,胡斐出腳奇快,剛覺右腳下有些松動,左足已踏在棍腰,猛力往卩壹蹬。鳳天南再也拿捏不住,雙手壹松,棍尾正好打中他右足足背,兩根小骨登時斷折。
  這壹下痛得他臉如金紙,但他咬緊牙關,壹聲不哼,雙手反在背後,朗聲說道:“我學藝不精,無話可說。妳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鐘四嫂還是不住向他磕頭,哭叫:“多謝鳳老爺成全了我家小三子,他真是偷吃了妳家的鵝麽?”
  這時壹個衣衫破爛的鄉下漢子壹跛壹拐地走向廟來,正是剛從巡檢衙門中放出來的鐘阿四。他過去扶起妻子,鐵青著臉,怒目瞪視鳳天南,壹聲不作。
  胡斐見鳳天南敗得如此狼狽,實不想再折辱於他。但見到鐘四嫂發瘋的慘狀,神壇前石板上的血跡,心想這南霸天除了此事之外,這許多年來定是更有不少惡行,既撞在我手裏,豈能輕饒?大踏步過去壹把將鳳壹鳴提起,拔起插在地下的單刀,轉頭向鳳天南道:“鳳老爺,我跟妳無冤無仇,可是令郎偷吃了我的鳳凰肉,實在太不講理。這裏佛山鎮的人都護著妳,我冤屈難明,只好剖開令郎肚子,讓列位瞧瞧。”說著單刀刀頭在鳳壹鳴肚子上輕輕壹拖,雪內的肌膚上登時現出壹條血痕。
  風天南雖作惡多端,卻頗有江湖漢子氣概,敗在胡斐手下之後,仍十分剛硬,不失掌門人身份,但眼見獨生愛子即要慘被他開膛剖腹,叫道:“且慢!”從身旁手下人手中,搶過壹柄單刀,見胡斐年紀甚輕,臉上尚有稚氣,心想:“這等乳臭未幹之人,不能力敵,當可智取。”。胡斐笑道:“妳還不服氣,要待再打壹場?”鳳天南慘然道:“壹身做事壹身當,鳳某行事不當,惹得尊駕打這個抱不平,這與小兒可不相幹。鳳某不敢再活,何求饒了小兒性命。”說著橫過單刀,假意便往頸中刎去。忽聽得屋梁上壹人大叫:“鳳大哥,使不得!”原來那“嶺南飛虎”兀自雙手抱住橫梁,懸身半空。
  鳳天南臉露苦笑,揮刀回砍。眾人大驚之下,誰也不敢阻攔,眼見他單刀橫頸,立時要血濺當場、屍橫祖廟,忽聽得嗤嗤聲響,壹件暗器從殿門外自高而下地飛射過來,錚的壹聲,在單刀上壹碰。鳳天南手壹蕩,單刀立時歪了,但還是在左肩上劃了壹道口子,鮮血迸流。
  這壹下倒大出鳳天南意料之外,不禁壹怔。胡斐定睛看去,只見射下的暗器是壹枚女子手上所戴的指環。鳳天南膂力甚強,這小小壹枚首飾,居然能將他手中單刀蕩開,那投擲指環之人的武功,只怕不在自己之下。他心中驚詫,縱身搶到天井,躍上屋頂,但見西南角上人影壹閃,倏忽間失了蹤跡。胡斐疾向西南角搶去,暮色蒼茫之中,四顧悄然,竟沒人影。他心中嘀咕:“這背影小巧苗條,似是女子模樣,難道世間女子之中,竟有這等高手?”
  他生怕鳳天南父子逃走,不敢在屋頂久耽,隨即轉身回殿,只見鳳天南父子摟抱在壹起,風天南臉上老淚縱橫。
  胡斐見了這副情景,倒起了饒恕他父子之意,只壹時不知如何發落,若要殺了二人,委實不忍下手,但如給他父子倆這麽壹哭,便即饒恕,又未免太便宜了他們。正自躊躇,鐘阿四突然走上前來,向胡斐道:“好漢爺救了小人的妻兒,又給小人壹家明冤雪恨,大恩大德,小人粉身難報。”說著撲翻在地,咚咚咚咚,磕了幾個響頭。胡斐連忙扶起。
  鐘阿四轉過身來,臉色鐵青,望著鳳天南道:“鳳老爺,今日在北帝爺爺神前,妳憑良心說壹句,我家小三子有沒偷妳的鵝吃?”鳳天鹵為胡斐的威勢所懾,低頭道:“沒有。是……是我弄錯了。”鐘阿四又道:“鳳老爺,妳再憑良心說,妳叫官府打我關我,逼死我兒子,全是為了要占我的菜園,是不是?”
  鳳天南向他臉上望了壹眼,只見這個平時忠厚老實的菜農,咬緊牙關,目噴怒火,神情可怕,不由得低下了頭,不敢回答。鐘阿四道:“妳快說,是也不是?”鳳天南擡起頭來,道:“不錯,我是要出價買妳菜園,妳說什麽也不賣,殺人償命,妳殺我便了。”
  胡斐轉過身來,對鳳天南道:“風老爺,妳在這佛山鎮上,狠得也夠了。鐘小三雖不是妳殺的,卻是妳逼死的。我也不要妳償命,就照妳的意思,妳拿五百兩銀子出來,向鐘老四大哥賠罪……”鳳天南喜出望外,忙道:“該當的,該當的。鐘四哥,是我不對,冤枉了妳家小三,我即刻賠銀子,妳的菜園子我永遠不買了。”
  胡斐轉念又想:“我這壹走,他再為非作歹,無人制他。他如又來欺侮鐘阿四,誰也奈何他不得。”朗聲道:“鳳老爺,我限妳三天之內,從此退出佛山鎮,連同妳的蝦兵蟹將,誰也不許回來。什麽英雄當鋪、英雄灑樓、英雄會館,全數收檔,哪壹個回來再幹惡事,我見壹個,殺壹個,第壹個先殺妳兒子……”風天南道:“好,就是這句話,三天之內,我姓鳳的退出佛山鎮,終身不再回來。閣下尊姓大名,我交了妳這個朋友!”心想暫且不妨使個緩兵之計,挨過眼前危機,再做計較。
  忽聽廟門外壹人高聲叫道:“自稱拔鳳毛的小賊,妳敢不敢出來鬥三百回合?妳在北帝廟中縮頭縮頸,幹嗎不敢出來啊?”
  這幾句話極是響亮,大殿上人人愕然,聽那聲音粗魯重濁,滿是無賴地痞的口氣。胡斐壹怔之下,搶出廟門,只見前面三騎馬向西急馳,馬上壹人回頭叫道:“縮頭烏龜,料妳也不敢跟老子動手。”胡斐大怒,見廟門旁壹株大紅棉樹下系著兩匹馬,縱身過去躍上馬背,拉斷韁繩,雙腿壹夾,催動坐騎,向那三人急追下去。
  遠遠望見三乘馬向西沿著河岸急奔,瞧那三人坐在馬背上的姿式,手腳笨拙,騎術更劣,不知是否有意做作,但胯下所乘卻是良馬,胡斐趕出裏許,始終沒能追上。聽那三人不時高聲叫罵,肆無忌憚,對自己毫不畏懼,實似背後有極厲害之人撐腰,他焦躁起來,俯身在地下抓起幾塊石子,手腕抖處,五六塊石子飛了出去,只聽得“啊喲”“媽呀”之聲不絕,三個漢子分別給打中了,壹壹摔下馬來。兩個人壹跌下來,肌在地上大叫,第三人卻左足套在馬鐙之中,被馬拖著直奔,霎時之間已轉入柳蔭深處。
  胡斐跳下馬來,見那二人按住腰臀,哼哼唧唧地叫痛。胡斐在壹人身上踢廣壹腳,喝道:“妳說要和我鬥三百回合,怎不起身來鬥?”那人爬起身來,說道:“欠了賭債不還,還這麽橫!總有壹日鳳老爺親自收拾妳。”胡斐壹怔,問道:“誰欠了賭債不還?”
  另壹人猛地裏跳起,迎面出拳往胡斐擊去。這壹拳雖有幾斤蠻力,但出拳不成章法,顯是全無武功。胡斐微微壹笑,揮手輕帶。那人壹拳打偏,砰的壹聲,正好打中同伴的鼻子,登時鼻血長流。出拳之人嚇了壹跳,撫著拳頭發呆。受擊之人大怒,喝道:“狗娘養的,打起老子來啦!”飛起壹腿,踢在他腰裏。那人回手相毆,砰砰嘭嘭,登時打得十分熱鬧,不再理會胡斐。
  胡斐見這二人確實不會武功,居然敢向自己叫陣,其中大有蹊蹺,雙手分別抓住兩人頭頸,往後壹扯,將兩人分開。但兩人打得眼紅了,不住口地汙言穢語互相辱罵,壹個罵對方專偷人家蘿蔔,另壹個說對方是佛山的偷雞好手,看來兩人都是市井無賴,心中越加起疑,大聲喝道:“誰叫妳們來罵我的?”說著雙手合攏,砰的壹下,將兩人額角對額角地壹撞,登時變了兩條怒目相向的獨角龍。
  那偷雞賊膽子甚小,壹吃到苦頭,連聲:“爺爺,公公,我是妳老人家的灰孫子。”胡斐喝道:“呸,我有妳這等賤孫子?快說。”那偷雞賊道:“英雄會館開寶的鄺寶官說,妳欠了會館裏的賭債不還,叫我們三個引妳出來打壹頓。他給了我們每人五錢銀子,這坐騎也是他借的。妳賭債還不還,不關我事……”
  胡斐聽到這處,“啊”的壹聲大叫,心道:“糟啦,糟啦!我恁地糊塗,竟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雙手往外壹送,將兩名無賴雙雙跌了個狗吃屎,飛身上馬,急往來路馳回,心想:“鳳天南父子定然躲了起來,偌大壹座佛山鎮,我卻往哪裏找去?好在他搜刮霸占的產業甚多,我壹處處地鬧將過去,攪他個天翻地覆,瞧他躲得到幾時?”
  不多時已凹到北帝廟前,廟外本有許多人圍著瞧熱鬧,這時已走得幹幹凈凈,連孩子也沒留下壹個。胡斐心想:“那風天南果真走了。”翻身下馬,大踏步走向廟中,壹步跨進大殿,不由得倒抽壹口涼氣,胸口呼吸登時凝住,只嚇得身子搖搖擺擺,險些要坐倒在地。
  北帝廟大殿上滿地鮮血,血泊中三具屍身,正是鐘阿四、鐘四嫂、鐘小二三人。鐘阿四腦漿迸裂,顯是給鳳天鹵用金棍打碎了頭顱。鐘四嫂與鐘小二兩人身上都是亂刀砍斬的傷口,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胡斐呆了半晌,壹股熱血從胸間直沖上來,禁不住伏在大殿地上,放聲大哭,叫道:“鐘四哥、四嫂、鐘家兄弟,我胡斐無能,竟害了妳們性命。”見三人雖死,眼睛不閉,臉上充滿憤怒之色。他站起身來,指著北帝神像說道:“北帝爺爺,今日要妳做個見證,我胡斐若不殺鳳天南父子給鐘家滿門報仇,我回來在妳座前自刎。”
  他定神壹想,到廟門外牽進馬匹,將三具屍身都放上馬背,心中悔恨不已:“我年幼無知,不明江湖上的鬼蜮伎倆,卻來出頭打抱不平,枉自又害了三條人命。那姓鳳的家中便是布滿了刀山油鍋,今日也要闖迸去殺他個落花流水。”牽了馬匹,往大街而去。
  但見家家店鋪都關上了大門,街上靜悄悄的竟沒壹個人影,只聽得馬蹄嗬嗬,在石板路上壹路響將過去。
  胡斐來到英雄當鋪和英雄酒樓,逐壹踢開大門,裏面均寂然無人,似乎霧時之間,佛山鎮上數萬人忽地盡數消失,只當鋪與酒樓各處堆滿柴草,不知是何用意。再去賭場,也是壹個人也不見,成萬兩銀子卻兀自放在門板之上,竟無人敢動。
  胡斐隨手取了兒畝兩放入包袱,暗自驚訝:“這鳳天南定然擺下詭計,對付於我,彼眾我寡,莫要再上他的當。”他步步留神,沿街走去,轉了幾個彎,只見壹座白墻黑瓦的大宅第,門上懸著壹面大匾,寫著“南海鳳第”四個大字。那宅第壹連五進,氣象宏偉。大門、中門壹扇扇都門板大開,宅中空空蕩蕩的似乎也沒壹人。
  胡斐心道:“就算妳機關萬千,我壹把火燒了妳的龜洞,瞧妳出不出來。”正要去覓柴草放火,忽見屋子後進和兩側都有煙火冒將上來,壹怔之間,已明其理:“這風天南好厲害的手段,竟然舍卻家業不要,自己壹把火燒個幹凈。如此著來,他定要高飛遠走。若不急速追趕,只怕給他躲得無影無蹤。”
  將馬匹牽到鳳宅旁鐘家菜園,找了柄鋤頭,將鐘阿四夫婦父子三人葬了。只見菜園中蘿蔔白菜長得肥美,菜畦旁丟著壹頂小孩帽子、壹個粗陶娃娃。胡斐越看越傷心惱怒,伏地拜了幾拜,暗暗祝禱:“鐘家兄嫂,妳若在天有靈,務須助我,不能讓那兇手走脫了。”
  忽聽得街上腳步聲響,數十人齊聲吶喊:“捉拿殺人放火的兇手!”“莫走了無法無天的江洋大盜!”“那小強盜便在這裏。”
  胡斐繞到壹株大樹之後,向外張去,只見二三十名衙役兵丁,手執弓箭刀槍、鐵尺鐵鏈,在鳳宅外虛張聲勢地叫喊。他凝神看時,人群中並無鳳家父子在內,心道:“這鳳天南驚動官府,明知拿我不住,卻要擋我壹陣。”當下縱身上馬,向荒僻處疾馳而去。
  出得鎮來,回頭望時,只見風宅的火焰越躥越高,同時當鋪、酒樓、賭場各處也均冒上火頭。看來鳳天南決意將佛山鎮上的基業盡數毀卻,那是永遠不再回頭了。胡斐心中惱恨,卻也不禁佩服這人陰鷙狠辣,勇斷勇決,竟然不惜將十來年的經營付之壹炬,心想:“此人這般工於心計,定有藏身避禍的妙策,該當到何處找他才是?”立馬佛山鎮外,壹時自責自悔,仿徨不定,自覺若論計謀籌策,自己與鳳天南差得甚遠,萬萬不及。
  遠遠聽得人聲嘈雜,救火水龍在石板路上隆隆奔馳,胡斐心想:“適才追那三個無賴,來去不到半個時辰。這鳳天南家大業大,豈能在片刻之間料理清楚?他今晚若不親自回來分斷,定有心腹親信去他藏身的所在請示。我只守住路口便了。”
  料想白日定然無人露面,於是在僻靜處找了株大樹,爬上樹去閉目養神,想到鐘家四口被害的慘狀,悲憤難平,心中翻來覆去起誓:“若不殺那鳳賊全家,我胡斐枉自生於天地之間。”又想:“世事變化百端,實在難辦得緊。我只是個壹勇之夫,單憑武功,豈能事事順利?”等到暮色蒼茫,他走到大路旁,伏在長草中守候,睜大眼四下觀望,幾個時辰過去,竟沒半點動靜,直到天色大明,除了賣菜挑糞的鄉農外,沒人進出佛山。
  正感氣沮,忽聽馬蹄聲響,兩乘快馬從鎮上奔出,馬上乘客穿著武官服色,是京中侍衛打扮。胡斐心中壹動,記起鳳壹鳴曾道,他父親因要陪伴禦前侍衛,不能分身來見,這兩名侍衛定與風天南有幹連。心念甫起,兩騎馬已掠過他伏身之所,當即撿起壹塊小石,伸指彈出,波的壹聲輕響,壹匹馬的後腿早著。石子正好打中那馬後腿的關節,那馬奔跑正速,突然後腿壹曲,向後坐倒,那腿登時斷折。
  馬上乘客騎術甚精,這壹下變故突起,他提身躍起,輕輕落在道旁,見馬匹斷了後腿,連聲哀鳴,不由得皺起眉頭,叫道:“糟糕,糟糕。”
  胡斐離著他有七八丈遠,只見另壹名侍衛勒馬回頭,問道:“怎麽啦?”那侍衛道:“這畜牲忽然失蹄,折斷了腿,只怕不中用啦。”胡斐聽了他說話的聲音,猛然想起這個侍衛,數年前在商家堡中曾經見過。
  另壹名侍衛道:“咱們回佛山去,另要壹頭牲口。”那坐騎斷腿的侍衛正是當年和徐錚打過壹架的何思豪,說道:“風天南走得不知去向,佛山鎮上亂成壹團,沒人理事,還是去向南海縣要馬吧。”拔出短劍,在馬腦袋中壹劍插進,免得那馬多受痛苦。
  那侍衛道:“咱們合騎壹匹馬吧,慢慢到南海縣去。何大哥,妳說鳳天南當真不回佛山了?”何思豪道:“他毀家避禍,怎能回去?”那侍衛道:“這次南來,不但白辛苦壹趟,還害死了妳壹匹好馬。”何思豪跨上馬背,說道:“也不壹定是白辛苦。福大帥府裏的天下掌門人大會,是何等盛事,風天南是五虎門掌門,未必不到。”說著伸手在馬臀上壹拍。那馬背上乘了兩人,不能快跑,只邁步緩行。
  胡斐聽了“福大帥府裏的天下掌門人大會”這幾字,心裏壹喜:“天下掌門人聚會,那可熱鬧得緊哪。鳳天南便算不去,他落腳何方,多少也能在會中打聽到些訊息。但不知那福大帥邀聚各派掌門人,卻為了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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