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鐵廳烈火
飛狐外傳 by 金庸
2018-9-4 20:42
趙半山雙手負在背後,在廳中緩步來去,朗聲說道:“咱們學武的,功夫自然有高有下,但只要心地光明磊落,行事無愧於天地,那麽功夫高的固然好,武藝低也是壹般受人敬重。我趙某人生平最恨的就是行事歹毒、卑鄙無恥的小人。”他越說聲音越嚴厲,雙目瞪著陳禹不動。
陳禹低下了頭,目光不敢與他相接,突然壹瞥眼之間,嚇了壹跳。原來商老太發出七枝金鏢,給趙半山接住後拋在地下。胡斐用壹枝鏢刺傷王劍英後,接著將鏢射向商老太,那枝鏢仍跌落在地。這時趙半山在廳中來去,足下暗暗使勁,竟將七枝金鏢踏得嵌入了方磚之中,鏢與磚齊,甚是平整。眾人見陳禹臉上變色,順著他眼光看去,都大為驚奇,知趙半山露這手功夫,壹來是警告商老太不得再使歹毒暗器,二來是要逼陳禹出去算賬,叫旁人不敢阻攔。
陳禹四下壹望,但見王氏兄弟忙著裹傷,商老太與商寶震咬牙切齒,馬行空微微點頭,殷仲翔臉如死灰,心知沒壹個敢出手相助,將心壹橫,大聲道:“好啊,平索稱兄道弟,都是好朋友,今日我姓陳的身受巨賊脅迫,好朋友卻到哪裏去了?姓趙的,咱們也不用出去,就在這裏動手吧。”趙半山剛說得壹個“好”字,忽聽背後風聲響動,知有暗器來襲,接著聽得壹聲喝道:“好朋友來啦!”
趙半山也不回頭,反過手去兩指壹夾,接住了壹把小小飛刀,但覺那飛刀射來勢道勁急,全是陽剛之力,接在手上時刀身微微壹震,和福建莆田少林派發射暗器的手法又自不同,笑道:“這位好朋友原來是嵩山少林派的,是不疑大師的高足吧?”
發射這柄飛刀的,正是嵩山少林派的青年好手古般若。王氏兄弟、殷仲翔、陳禹等都是壹驚,但見趙半山並未回身,尚未見到古般若的人影,卻已將他的門派師承猜得壹點兒不錯。
趙半山卻想,我紅花會只僻處回疆數年,離中原並無多時,看來名頭已不及往時響亮,我要保護壹個孩子,叫壹個人出外,居然不斷有人前來阻手阻腳,今日若不立威,倒叫後生小子們將紅花會瞧得小了,朗聲說道:“妳這位好朋友站著可別動。”不等古般若回答,雙手向後幾揚,跟著轉過身來,兩手連揮,眾人壹陣眼花繚亂,但見飛刀、金鏢、袖箭、背弩、鐵菩提、飛蝗石、鐵蓮子、金錢鏢,丁丁當當響聲不絕,齊向古般若射去。王劍英大駭,叫道:“趙兄手下容情。”
趙半山壹笑,說道:“不錯,自該手下容情。”
眾人瞧古般若時,無不目瞪口呆。但見他背靠墻壁,周身釘滿了暗器,卻沒壹枚傷到他身子。古般若半晌驚魂不定,隔了好壹陣,這才離開墻壁,回過頭來,只見百余枚暗器打在墻上,隱隱依著自己身子,嵌成壹個人形。他慘然無語,向趙半山壹揖到地,直出大門,也不向福公子辭別,徑自走了。
趙半山此手壹露,便算已處了陳禹死刑,更還有誰敢出頭幹預?但陳禹臨死還是強門,說道:“官匪不兩立,我壹死報答福公子,那便是了。”趙半山大怒,向王劍英等說道:“太極門中出此敗類,是在下門戶之羞,原想私下了結,可是他非叫我抖個壹清二楚不可。”陳禹自己也真不知道,什麽事上得罪了這位紅花會三當家,他為人精明圓滑,原不輕易與人結怨,便接口道:“不錯,天下事擡不過壹個理字。妳說了出來,請大家評個道理。”
趙半山“哼”的壹聲,指著那個黑膚大眼的小姑娘,問道:“妳不認得這小妹妹麽?”陳禹搖頭道:“不認得,從來沒見過。”趙半山道:“就可惜妳認得她父親。她是廣平府呂希賢的女兒。”
此言壹出,陳禹本來慘白的臉色更加白得可怕。眾人“哦”的壹聲,齊向這女孩望去。見這女孩十二三歲年紀,但滿臉風霜,顯是短短壹生之中已受過不少困苦折磨。她手指陳禹,厲聲道:“妳沒見過我,我可見過妳。那天晚上妳殺我兄弟,殺我爹爹,我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我每天晚上做夢,沒壹次不見到妳。”這幾句話說得淒厲肯定,陳禹又確曾做過那件事,張口結舌地“啊,啊”幾聲,沒再分辯。
趙半山向眾人雙手壹拱,說道:“這姓陳的說得好,天下事擡不過個理字。我把這件事的前因後果,說出來請大家評個道理。各位想必都知道,廣平府太極門師兄弟三人,武功以小師弟呂希賢最強。這姓陳的,妳稱呂希賢什麽啊?”陳禹低下了頭,道:“他是我師叔。”心想趙半山述說往事,也不必跟他分辯,心中暗打脫身逃走的主意。
趙半山道:“不錯,呂希賢是他師叔。說到呂希賢這人,在下可與他素不相識,他是北京王府的教師爺,咱們鄉下人又怎高攀得上?”言下之意,竟透著十分不滿,只是他存心厚道,又礙著那小姑娘的面子,說到此處為止,接著道:“在下隱居回疆,中原武林的恩怨原本不聞不問,可是有壹日這小姑娘尋到了在下,哭拜在地,說要請我主持公道。小姑娘,妳將那兩件東西取出來,給各位叔伯們瞧瞧。”
那女孩解下背後包裹,珍而重之地取出壹個布包打開,燭光下各人瞧得明白,赫然是壹只幹枯的人手,乃是左手,旁邊還有壹塊白布,滿寫著血字。
趙半山道:“妳說給各位聽吧。”
那小姑娘捧著壹只人手,淚流滿面,哽咽道:“我爹爹生了病,已躺著好久不能起來。有壹天,這姓陳的突然帶了另外三個惡人,半夜裏來到我家,說是奉王爺之命,要爹爹說太極拳什麽九訣的秘奧,不知怎樣,他們爭吵起來。我弟弟嚇得哭叫出聲,這姓陳的抓住了他,揚起寶劍威嚇我爹爹,說道要是不說,就將我弟弟壹劍殺死。我爹爹說了幾句話,我也不懂,他……他……就將我弟弟殺死了。”說到這裏,眼淚不斷流下。
胡斐叫道:“這樣的惡人,就該立刻宰了。”那小姑娘提起衣袖抹了抹眼淚,說道:“後來我爹爹跟他們動手,他們人多,我爹爹又生著病,就給這壞人害死了。後來孫伯伯來到我家裏,我就跟他說……”小姑娘不懂武林之中的恩怨關節,說來不明不白。
趙半山插門道:“她說的孫伯伯,就是廣平府太極門的掌門人孫剛峰。”這個人的名頭大家是知道的,都點了點頭。那小姑娘又道:“孫伯伯想了幾天,叫我過去,他拿出刀來,砍下了自己左手,蘸了血寫成這封血書,叫我……叫我……送去回疆給趙伯伯,說太極門中除了趙伯伯,再無旁人報得我爹爹血仇……”眾人聽得面面相覷,只覺這真是人間壹件極大慘事,只那小姑娘說得太不清楚,實在不懂。
趙半山道:“這位孫剛峰師傅,在下是識得的。當年他瞧不起我趙半山,曾來溫州跟我打過壹場架,想不到竟因如此,心中有了我趙某人的影子。”
眾人均想:“這壹場架,定是孫剛峰輸了。”
趙半山又道:“孫剛峰這封血書上說,他是廣平太極門掌門,自愧無能,收拾不下這姓陳的叛徒,因此砍下左手,送給我趙某人,信上說什麽‘久慕趙三爺雲天高義,急人之難’雲雲。嘿,他送我壹只手掌,再加壹頂大帽子,趙某人雖跟他沒半點交情,這件事可不能不給他辦了。”
陳禹慘白著臉,說道:“這封血書,未必是我孫師伯的親筆,我得瞧瞧。”說著慢慢走到小姑娘身旁,去取血書,突然手腕壹翻,寒光閃處,右手中壹柄匕首已指著小姑娘後心,叫道:“好,那就同歸於盡。”
這壹下變生不測,眾人均沒料及。趙半山搶上兩步,待要奪人,卻見陳禹左臂緊緊扼在呂小妹頸中,低沈著嗓子喝道:“妳再上前壹步,這女娃子的命就是妳害的。”趙半山壹驚,自然而然地倒退壹步,壹時仿徨無計,心想:“那便如何是好?若七弟在此,他定有計較。”趙半山忠厚老實,對付奸詐小人實非其長,處此困境,不禁想起那足智多謀的七弟武諸葛徐天宏來。
陳禹右手匕首刺破呂小妹後心衣服,刃尖抵及皮肉,要使趙半山無法用暗器打落匕首,雙目瞪住了趙半山,說道:“趙三爺,妳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在下壹向仰慕妳大仁大義。妳就是發暗器打瞎我這雙招子,姓陳的決不閃避接招。但這女娃子,可就給妳殺了!”趙半山手中扣了兩枚錢鏢,本擬射他雙目,只要他矮身壹躲或是伸手壹護,就可俟機救人,豈知此人見事甚快,先行出言點破了自己用意。
壹時之間,大廳上登成僵局。
陳禹目不轉瞬地瞪著趙半山,防他有甚異動,口中卻在對王氏兄弟說話:“王大哥、王二哥,趙三爺今兒跟兄弟過不去,妳二位可知其中原由?”王氏兄弟與他同府當差,雖然並不怎麽交好,但陳禹手段圓滑,平日人緣甚好,若不是二王忌憚趙半山武功了得,早已出言勸解。王劍英接口道:“聽趙三爺說,他也是受人之托,未必明白真相。只怕這中間有什麽誤會,也是有的。”
陳禹冷笑壹聲,道:“誤會倒沒有。王大哥,兄弟進福公子府之前,是在定親王府當差,這個妳是知道的了?”王劍英道:“是啊,妳是定王爺推薦給福公子的。王爺大大誇妳精明能幹哪。”陳禹道:“兄弟傷了這小姑娘的父親,這件事是有的。兄弟壹直好生過意不去。可是兄弟是奉了王爺之命。妳我同是吃府門飯的人,主人家有差使交下來,妳能違命麽?”王劍英這才明白,他借著與自己壹問壹答,是在向趙半山解說這回事的來龍去脈,接上壹句:“這叫做奉命差遣,概不由己,那也怪不得妳陳兄弟。”
趙半山在回疆接到孫剛峰的血書,立即帶同呂小妹趕到廣平府,但沒法找著孫剛峰,當下又到北京找人,壹查之下,得悉陳禹已隨同福公子南下。他胯下所騎是駱冰那匹銀霜逐電駒,不過兩天功夫,已從北京追到商家堡來。陳禹如何害死呂希賢父子,他確是不甚了了。呂小妹年幼,說不明白,多問得幾句,她就眼眶壹紅,小嘴壹扁,抽抽噎噎地哭個不停。這時聽陳禹要言明此事根由,正中下懷,道:“好,妳曾說過,天下之事擡不過壹個理字。妳倒說說看。呂希賢是妳師叔,就算他犯了彌天大罪,也不能由妳下手,置他於死地。”
陳禹此時有恃無恐,料想今日已不難逃命,但趙半山決不肯就此罷手,口後繼續追尋,卻難抵擋,心想總須說得他袖手不顧,方無後患,於是說道:“趙三爺,妳是忠厚仁善、光明磊落的英雄好漢,常言道君子可欺以方,妳這回可是上了孫剛峰的大當啦。”趙半山壹愕,道:“怎麽?上了什麽當?”陳禹道:“我們廣平太極門姓孫的祖師爺傳了弟子三人,孫師伯是大弟子,先父居次,呂師叔第三,他師兄弟三人向來不睦,趙三爺妳是明白的了?”趙半山本來絲毫不知,但想自己插手管他門戶之事,若說壹切不知,未免於理有虧,當下不置可否,道:“那便怎樣?”
陳禹道:“呂師叔是太極北宗壹把響當當的好手,我對他老人家素來十分敬仰。他在定王府當教師爺,太極拳的秘奧卻半點不傳給王爺。定王爺生性好武,見他藏奸,心中自是不快,連問了幾次,呂師叔吃逼不過,竟辭去了差使。於是定王爺將在下找去,要我解釋太極拳中的什麽亂環訣、陰陽訣。可是先父武功本就平常,又逝世得早,沒什麽功夫傳下來,在下懂得什麽?定王爺便著落在下,去向呂師叔請問明白。”
趙半山心想:“太極門南北兩宗各有門規,本門武功秘奧不得傳於滿人。呂希賢不授秘訣,此事大致不假。”便點了點頭。陳禹臉色顯得十分誠懇,說道:“在下奉了王爺之命,與三位當差的兄弟到呂師叔府上去。那時他身上有病,肝火大旺,三言兩語就對我痛下辣手。趙三爺妳想,以我這點稀松平常的武功,怎能害得了廣平太極門的第壹把好手?”趙半山道:“那他是怎麽死的?”陳禹道:“呂師叔本已有病,在下的言語又重了壹些。呂師叔痰氣上湧,失足摔了壹跤,在下連忙施救,已然不及。”
這番言語之中破綻甚多,趙半山正待駁斥,呂小妹已叫了起來:“爹爹是他打死的,爹爹是他……”第二句話沒說完,陳禹扼著她脖子的手壹緊,將她後半句話制住了。趙半山大怒,喝道:“妳既說他有病,怎地又鬥不過他?再說,他小兒子與妳無怨無仇,又何以傷害無辜?快放手!”
陳禹道:“趙三爺,妳身在萬裏之外,怎知我門戶中之事?我勸妳還是各人自掃門前雪的好。”他壹面說,壹面移動身子,慢慢退向廳口。
趙半山雙目如要噴火,只眼見此人心狠手辣,倘若上前攔阻,他定要傷害呂小妹性命。這女孩年紀雖小,性格卻極是堅毅,孤身壹人,竟間關萬裏、歷盡辛苦地尋到回疆。以這壹條路上旅途之艱難,別說這樣壹個小小孤女,便壯年漢子,也十分不易。趙半山毅然插手管這件事,固為了孫剛峰斬手相托,有壹小半也瞧在這孤女的孝心份上。後來與她共騎東來,時日壹久,已視她猶如女兒壹般。
只見陳禹再退幾步,便要出廳,趙半山空有壹身暗器,竟爾不敢向他發射壹枚,心下盤算:“若用壹枚最重的蛇頭錐打他腦門,自能叫他立時喪命,但他臨死之前只要手臂壹送,呂小妹就性命不保。”
只見他又退了壹步,此時桌上壹枚大紅燭所結的壹個燈花,突然蔔的壹聲爆了開來,燭光壹暗,待得燭火再明,陳禹身旁忽已多了壹個老者。
那老者左手平舉胸前,但光禿禿的只剩根腕骨,手掌已齊腕斬去,身穿青布長袍,形容枯槁,雙目深陷,顴骨高聳,臉上灰撲撲的甚是怕人。陳禹見眾人壹齊望著自己左側,神情異樣,不由得回頭壹瞧。突見那人的左腕骨已伸到自己臉前,險些碰到,壹驚之下,忙讓開了壹步,叫道:“孫師伯,是妳!”
那人竟不理會,拉起長袍,搶上壹步,向趙半山磕下頭去,說道:“趙三爺,妳的恩情,孫剛峰只好來生補報了。”趙半山急忙答禮,雙眼卻不離陳禹。陳禹急退兩步,正要擁著呂小妹搶出長窗,孫剛峰身形壹晃,搶先堵住了去路,喝道:“回去!”陳禹道:“妳讓不讓路?”孫剛峰道:“妳已害過呂家二命,姓孫的早就沒想活著。”轉向趙半山道:“趙三爺,這位陳爺的話,在下在門外已聽得清清楚楚,當真是壹派胡言。我呂師弟是為了亂環訣與陰陽訣而死在這奸賊手下的。”
趙半山向陳禹側目斜睨,哼了壹聲,道:“原來陳爺精研我門的這兩大秘訣,兄弟倒要領教。”孫剛峰道:“這倒不是。這位陳爺知道我太極拳有九大秘訣,而亂環訣與陰陽訣又是拳法關鍵,只可惜他父親過世得早,沒來得及傳他。他千方百計要我和呂師弟吐露,我師兄弟知他心術不正,就沒肯說。於是他用定王爺的勢力相壓,呂師弟仍然不說。到後來他乘著呂師弟有病,夜中闖到呂師弟的病榻之前,抓住他壹脈單傳的壹個娃兒,說道若不吐露亂環、陰陽二訣,就將孩子壹劍殺了……姓陳的,我這話是真哪,還是假哪?”
陳禹鐵青著臉,壹言不發,心中又驚又怒,眼見已可脫身,這姓孫的老家夥偏偏在這時候闖了進來。只聽孫剛峰哽咽著又道:“壹個聰明伶俐的娃兒,便喪生在他利劍之下。呂師弟抱病與他拼命,又給他使雲手功夫,拖得精疲力盡,虛脫而死。趙三爺,孫剛峰愧為掌門,年老無能,我北宗又是人才雕零,眼下只有這姓陳的武功最強,只有老著臉皮,請南宗主持公道。”他轉向陳禹道:“陳大爺,我的話沒半句冤妳吧?”
趙半山只聽得義憤填膺,大步踏了上去,說道:“要學拳術的秘奧,自古以來只有求師訪友,從來沒聽說過如妳這等禽獸之行。”陳禹喝道:“妳別動,給我站著。”說著手臂壹緊,呂小妹“呀”的壹聲叫了出來。趙半山站定腳步,不敢再動。陳禹朗聲道:“姓趙的,妳要找我,盡管到北京福公子府上來。今日請妳叫他讓讓道。”
趙半山無奈,只得向孫剛峰道:“孫師兄,今日咱們就暫且饒他!”
孫剛峰大急,說道:“妳說今兒……今兒饒……饒了他?”趙半山道:“孫爺,妳放心,趙某既拉扯上了這回子事,定然有始有終。”孫剛峰急得說不出話來,只說:“妳……妳……”趙半山道:“讓路給他吧。姓趙的要是料理不了這回事,我斬這壹只手還妳!”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孫剛峰再無話說,身子往旁壹讓,眼睜睜地盯著陳禹,冃光中充滿了怨毒。
陳禹心道:“今日我脫卻此難,立時高飛遠走,天下之大,何處不是容身之所?只要我隱姓埋名,妳找壹百年也找不著老子。”臉上不自禁露出壹絲得意神色,說道:“趙三爺,妳我後會有期。孫師伯說得不錯,我確想學壹學太極門中亂環訣與陰陽訣的竅門。妳上京來,晚輩要好好請妳指點指點。”趙半山哼了壹聲,哪去理他。
陳禹不敢轉身,挾著呂小妹壹步步倒退,經過孫剛峰身側,微微壹笑,左足跨出了門檻。只須再走得幾步,便出廳門,黑暗中壹躲,趙半山再難找到自己了。
胡斐自與王劍英比掌之後,壹直在旁凝神註視趙半山、陳禹、孫剛峰三人,此時眼見陳禹狡計得逞,心道:“趙三爺幫了我這大忙,眼下他遇上難事,我如何不加理會?”他頭腦靈敏,人又頑皮,心念壹動,早有計較,運氣將壹泡尿逼到尿道口,解開了褲子,見陳禹即將踏出長窗的門檻,突然端起壹張椅子,說道:“陳禹,我有壹事請教。”陳禹壹呆,卻沒將這孩子放在眼內,並不理睬。
胡斐將椅子在他身前壹放,跳上椅子,突然壹泡急尿,往他眼中疾射過去。
陳禹急怒之下,伸左手在眼前壹擋,阻住他射過來的尿水,右手匕首就往他胸口剁去。胡斐解褲之前,早就籌劃好了下壹步,見匕首刺到,雙手握起椅子,急躍而起,人在半空,椅子向他頭頂猛砸下去。陳禹伸手袼開,怒罵:“小賊!”胡斐人未落地,已向前撲出,抱住呂小妹壹個打滾,滾開半丈。
陳禹大驚,縱上搶奪,胡斐鉤腳反踢,隨即放開呂小妹站起,胡亂將解開的褲子往褲帶中壹塞,施展空手人白刃功夫,搶他手中匕首。陳禹心知不妙,不敢戀戰,猛戳壹刀,立即轉身出廳,卻見趙半山雙手叉腰,神威凜凜地站在廳口。
胡斐哈哈大笑,說道:“我壹泡尿還沒撒完呢!”
這壹下變化,趙半山固然萬萬猜想不到,廳上眾人也無壹不大出意料之外。待得各人明白他用意,呂小妹早已獲救,陳禹亦已陷入重圍。這壹來商老太更增恨意,王氏兄弟妒念轉深,馬行空暗叫慚愧,殷仲翔喃喃怒罵,但不論是恨是妒,是愧是罵,各人心中均帶著三分驚佩贊嘆:“若非這小子出此怪招,怎能將陳禹截得下來?”
趙半山對胡斐十分感激,臉上卻不動聲色,對陳禹淡淡道:“陳爺,妳為了學亂環訣和陰陽訣,傷了兩條人命,其實大可不必這麽費事。這兩篇歌決,在太極門中也算不得是什麽了不起的不傳之秘,趙某不才,倒還記得。妳說過要向趙某討教,今日就傳了於妳,也自不妨。”眾人壹呆,均想:“他已難逃妳的掌握,卻來說反話。”
卻聽趙半山又道:“我先說亂環訣與妳,好好記下了。”朗聲念道:
亂環術法最難通,上下隨合妙無窮。陷敵深入亂環內,四兩能撥千斤動。手腳齊進豎找橫,掌中亂環落不空。欲知環中法何在,發落點對即成功。
這八句壹念,孫剛峰與陳禹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這八句詩不像詩、歌不像歌的話,正是太極門中的“亂環訣”。陳禹幼時也依稀聽父親說起過,只全然不懂其中奧妙,萬想不到趙半山真能原原本本地念給自己聽。他把心壹橫,生死置之度外,道:“其中含義,還請趙三爺指點。”
趙半山道:“本門太極功夫,出手招招成環。所謂亂環,便是說拳招雖有定型,變化卻存乎其人。手法雖均成環,卻有高低、進退、出人、攻守之別。圈有大圈、小閣、平圈、立圈、斜圈、正圈、有形圈及無形閣之分。臨敵之際,須得以大克小、以斜克正、以無形克有形,每壹招發出,均須暗蓄環勁。”他壹面說,壹面比畫各項圈環的形狀,又道:“我以環形之力,推得敵人進我無形圈內,那時欲其左則左,欲其右則右。然後以四兩微力,撥動敵方千斤。務須以我豎力,擊敵橫側。太極拳勝負之數,在於找對發點,擊準落點。”
他所說的拳理明白淺顯,人人能解,但其中實含至理。廳上眾人均為武學好手,聽他口中講述,手腳比擬,無不出神。能聽到這樣壹位武學名家講述拳理精義,實是壹生之中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機。胡斐凝神傾聽,心花怒放,正是如聞天樂。
趙半山說的是太極拳秘訣,初時王氏兄弟、商老太、馬行空、殷仲翔等還只存著觀摩與切磋之心,後來聽他越說越透徹,許多長期積在心中的疑難,師父解說不出、自己苦思不明,卻憑他三言兩語,登時豁然解通。
趙半山解畢亂環決,說道:“口訣只是幾句話,這斜圈無形圈使得對不對,發點與落點準不準,可是畢生的功力。妳懂了麽?”
陳禹盼望這亂環訣盼了壹生,此時聽得明白,懂得透徹,知道只要再加十余年苦練,憑此壹訣便可成武學大師,不由得滿心歡喜,又問:“請問趙爺,那陰陽訣又是如何?”
趙半山道:“陰陽訣也是八句,妳記好了。”陳禹聽得出神,就似當年聽父親傳控武功壹般,隨口應道:“是,孩兒用心記著。”待得出口,這才驚覺,不由得滿臉通紅,但眾人都在傾聽趙半山講武,誰也沒留意他說些什麽。只聽趙半山朗聲念道:太極陰陽少人修,吞吐開合問剛柔。正隅收放任君走,動靜變裏何須愁?生克二法隨著用,閃進全在動中求。輕重虛實怎的是?重裏現輕勿稍留。
這口訣陳禹卻從沒聽見過,但他此時全無懷疑,用心記憶。趙半山拉開架式,比著拳路,說道:“萬物都分陰陽。拳法中的陰陽包含正反、軟硬、剛柔、伸屈、上下、左右、前後等等。伸是陽,屈是陰;上是陽,下是陰。散手以吞法為先,用剛勁進擊,如蛇吸食;合手以吐法為先,用柔勁陷入,似牛吐草。均須冷、急、快、脆。至於正,那是四個正面,隅是四角。臨敵之際,務須以我之正沖敵之隅。倘若正對正,那便沖撞,便是以硬力拼硬力。如果年幼力弱,功力不及對手,定然吃虧。”
胡斐壹直在凝神聽他講解拳理,聽到此處,心中壹凜:“難道這句話是說給我聽的麽?是說我與王劍英以力拼力的錯處麽?”
卻見趙半山壹眼不望自己,手腳不停,口中也絲毫不停:“倘若以角沖角,拳法上叫做:‘輕對輕,全落空’。必須以我之重,擊敵之輕;以我之輕,避敵之重。再說到‘閃進’二字,當閃避敵方進擊之時,也須同時反攻,這是守中有攻;而自己攻擊之時,也須同時閃避敵方進招,這是攻中有守,此所謂‘逢閃必進,逢進必閃’。拳訣中言道:‘何謂打?何謂顧?打即顧,顧即打,發手便是。何謂閃?何謂進?進即閃,閃即進,不必遠求。’倘若攻守有別,那便不是上乘武功。”這番話只將胡斐聽得猶似大夢初醒,心道:“要是我早知此理,適才跟王氏兄弟比武,未必就輸。”心中對趙半山欽佩到了極處。
趙半山又道:“武功中的勁力千變萬化,但大別只有三般勁,即輕、重、空。用重不如用輕,用輕不如用空。拳訣言道:‘雙重行不通,單重倒成功’。雙重是力與力爭,我欲去,妳欲來,結果是大力制小力。單重卻是以我小力,擊敵無力之處,那便能壹發成功。要使得敵人的大力處處落空,我力雖小,卻能勝敵,這才算是武學高手。”
只見他出手比両,許多拳法竟是胡斐剛才與王劍英對掌時所用。他詳加解釋,這壹招如何可使敵招用空,這壹招如何方始見功。胡斐聽到此處,方始大悟:“原來趙三爺費了這麽大力氣,卻是在指點我學武功。”
陳禹是叛門奸徒,趙半山怎能授他太極秘法?那是他見胡斐拳招極盡奇妙,臨敵之際卻只憑壹己的聰明生變,拳理的根本尚未明白,想是未遇明師指點。武林之中規矩極多,若為別門別派弟子,縱使他虛心請益,也未可便率爾指教,否則極易惹起他本門師長不快,許多糾紛禍患,常由此而起。他不知胡斐無師自通,只憑了祖傳的壹部拳經,自行研習而成,眼見他良材美質,未加雕琢,甚為可惜,料想他師長未明武學至理,因此借著陳禹請問之機,將武學的基本道理解說壹通,每壹句話都是切中胡斐拳法的弊端,說得上是傾囊以授。他知胡斐聰明過人,必能體會,至於商老太、王劍英、王劍傑、馬行空等人雖也聽到了,但這些人年紀已大,縱明其理,未必能再下苦功。其余殷仲翔、商寶震、徐錚等人,看來多半資質有限,當不足道。
經此壹番指點,胡斐依法苦練,日後終得成為壹代武學高手,只如此傳授功訣,武林中也可說別開生面了。
趙半山講解已畢,向陳禹道:“我說的可對麽?”陳禹道:“承蒙指點,茅塞頓開。早知如此,在下只須向趙三爺磕頭求教,也不必向孫呂二人苦苦哀求了。”趙半山冷然道:“是啊,早知如此,那也不必害死兩條人命了。”陳禹壹驚,壹道涼氣從背脊上直透下去,心想:“他好端端傳我拳訣,怎地又提此事?”向王氏兄弟、殷仲翔等人壹望,見各人臉上均現迷惘之色。
趙半山道:“陳爺,這兩個拳訣我是傳於妳了,如何使用,只怕妳還領會不到,來,咱們來推推手。”推手是太極同門練武的常用手法,陳禹雖存疑懼,卻也不便相拒,說道:“趙三爺,在下技藝平常,請您老人家包涵著點兒。”趙半山鐵青著臉道:“太極北宗第壹高手呂希賢都死在閣下掌底,怎說是技藝平常?看招吧!”壹招“手揮琵琶”,向他擊去。陳禹壹驚,忙以“如封似閉”守住正中,數招之間,拳路已全受對手之制。兩人使的太極拳雖有南北宗之分,拳路其實大同小異,但修為深淺有別,又拆數招,陳禹的雙掌似乎全給趙半山黏住了。
直到此時,孫剛峰心頭壹塊大石方始落地,只聽趙半山問道:“孫兄,妳說呂希賢是給他用雲手累死的?”孫剛峰忙道:“是啊。我見到呂師弟的屍首,顯是筋骨脫力。”陳禹越鬥越驚,說道:“趙三爺,在下不是您對手,請您停手吧。”趙半山道:“好,妳再接我壹招。”左手帶著他右手,轉了壹個大圈,壹股極強的螺旋力帶動他左手,正是太極雲手。這雲手連綿不斷,壹圈過後,又是壹圈,當日陳禹害死呂希賢,使的正是這路手法。陳禹想到呂希賢死時的慘狀,想到他連聲哀告而自己不絕催勁,想到他連最後壹分力氣也給自己逼了出來,不由得面如土色。
趙半山見到他驚懼之極的神色,心腸軟了,勁力壹松,粘力卸去,溫言道:“大丈夫壹身做事壹身當,既行惡事,自有惡果。妳好好想壹想吧。”他生性仁善,雖知陳禹死有應得,卻不願見他如呂希賢壹般慘受折磨而死。
他轉過身子,負手背後,仰天嘆道:“壹個人所以學武,若不能衛國禦侮、精忠報國,也當行俠仗義、濟危扶閑。若是以武濟惡,那還不如做個尋常農夫,種田過活了。”這幾句其實也是說給胡斐聽的,生怕他日後為聰明所誤,走人歧途。他壹生之中從未見過胡斐這等美質,心中對之愛極,自忖此事壹了,隨即西歸回疆,日後未必再能與之相見,因此傳授上乘武學之後,復諄諄相誡,勸其勉力學好。
胡斐如何不懂他言中之意,大聲喝道:“姓陳的,壹個人做了惡事,就算旁人不問,也不如自盡了的好,免得汙辱了祖宗的英名。”他這幾句其實是答復趙半山的。
趙半山極是喜慰,轉頭望著他,神色甚是嘉許。胡斐眼中卻滿是感激之情。
正當壹老壹少惺惺相惜、心情互通之際,陳禹見趙半山後心門戶大開,全無防備,自己與他相距不到二尺,心想:“不是妳死,便是我亡!”運勁右臂,奮起全身之力,壹招“進步搬攔捶”,往趙半山背心擊去。
陳禹這壹拳,乃他畢生功力之所聚,自知這壹招若不能制敵死命,自己就無活命之機,當真是拳去如風,勢若迅雷,猶似大鐵錘之壹擊。
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壹瞬之間,趙半山身子微弓,正是太極拳“白鶴亮翅”的前半招,陳禹這壹拳的勁力登時落空,趙半山腰間半扭,使出“攬雀尾”的前半招,轉過身來,雙掌緩緩推出,使的是太極拳中的“按”勁。他以半招化解敵勢,第二個半招已立即反攻,只兩個半招,陳禹全身已在他掌力籠罩之下。太極拳乃極尋常的拳術,武學之士幾乎人人識得。廳上旁觀眾人下兩人招式均了然於心,見趙半山壹守壹攻都只使了半招,就能隨心所欲,確是名家手段,非問凡俗,無不大為嘆服。此時陳禹咬緊牙關,拼著生平所學,與趙半山相抗,初壹接招,只覺對方力道也不甚強,當即手上加勁,侶勁力壹增,立覺對方反擊的力道也相應而增,大驚之下,急忙松勁,對方的反力居然也即松了,然而要脫出他牽引之力,卻也不能。
胡斐默默想著趙半山適才所授的“亂環訣”與“陰陽訣”,凝神觀看二人過招,印證趙半山所說的拳訣要義。但見陳禹發拳推掌,勁力雖強,可是只要給趙半山壹撥壹帶,掌掌的去向方位登時變了,那正是“亂環訣”中所謂“陷敵深入亂環內,四兩能撥千斤動”的應用。他瞧了壹會兒,笑道:“陳老兄,妳已經深陷趙三爺的亂環之內了,我瞧妳今日要歸位。”
陳禹全神貫註地應付敵招,胡斐這幾句話全沒聽見。又拆數招,胡斐瞧出陳禹拳招中露出破綻,叫道:“趙伯伯,他左肋空虛,何不擊他?”趙半山笑道:“正是!”拳隨聲至,攻向他的左肋。陳禹急忙閃避。胡斐又道:“攻他右肩。”趙半山道:“好!”發掌向他右肩拍去。
陳禹沈肩反掌架開。趙半山笑問:“下壹招怎地?”胡斐道:“踢他腰間。”趙半山左掌壹帶,陳禹拿勁穩住身子,趙半山果然飛腳踢他腰間。胡斐連叫數下,每壹招都說得頭頭是道,而且是早說了壹兩招,竟能料敵機先。趙半山贊道:“小兄弟,妳說的大有道理。”胡斐突然叫道:“拍他背心。”
這時趙半山正與陳禹相對,心中壹怔:“這壹招可叫得不對了,我與敵人正面相持,怎能攻他背心?”但微壹遲疑,立時省悟:“這孩子是出了個難題給我做。”身子半斜,右掌向外拖引,陳禹也即斜身應招。趙半山左掌再向右帶,陳禹的身子又斜了幾分,背心算是賣給了人家。趙半山輕輕揮掌拍出,正拍中他背脊。這壹掌只要去得稍快,力道略強,改拍為擊,陳禹已然斃命,他大駭之下,急忙轉身,臉上慘無人色。
趙半山回頭笑道:“對不對啊?”胡斐大拇指壹翹,贊道:“好極了!多謝趙伯伯教招。”躬身示謝。他其實並非向趙半山出個難題,而是向師父請教拳法。
陳禹死裏逃生,但究是名家弟子,雖驚魂未定,卻已見剄可乘之機,只見趙半山回身與胡斐說話,下盤空虛,心想:“我急攻兩招,瞧來就能逃命。”飛腿“轉身蹬腳”,猛向趙半山踢去,見他側身壹退,大喝壹聲,壹招“手揮琵琶”,斜擊敵人左肩。他這兩招連環而出,勢如狂風驟雨,用意不在傷敵,只求趙半山再退壹步,他便能奪門而逃,自恃年輕力壯,腿長腳快,趙半山身子肥胖,拳術雖高,說到跑路,總勝不了自己。
趙半山見他起腿,便已猜到他的用意,待他“手揮琵琶”壹招打到,竟不後退,卻踏上壹步,也出壹招“手揮琵琶”。這壹招以力碰力,招數相同而處於逆勢,原是太極拳中的大忌,與他適才所說“雙重行不通”的拳理截然相反,即令是高手逢著低手,也非敗不可。旁觀眾人倒有半數輕輕“噫”的壹聲。陳禹反掌壹探,已抓著趙半山手腕,就勢壹帶,將他龐大的身軀舉了起來,隨即甩了出去。
孫剛峰與呂小妹齊聲大叫:“啊喲!”胡斐卻笑著叫道:“妙極,妙極!”
趙半山身在半空,心中暗嘆:“無怪北宗太極盛極中衰。孫剛峰枉為壹派掌門,卻不及壹個小小孩子,竟瞧不出我此招的妙用。”跟著壹陣歡喜:“這孩子領悟了我指點的拳理精義,立即能夠變通,當真難得,是老天生下來的武學高手!”他費了這麽多力氣心血,旨在指點胡斐武功,見胡斐壹點即明,通曉武學要詣,心中大喜。
陳禹將敵人抓起,又驚又喜,這壹下成功,遠非他始料所及,用力甩出,滿擬就算不能傷敵,也可全身而出商家堡。哪知舉臂力揮,趙半山手掌翻過,反而將他手腕拿住,這壹甩竟沒將他摔出。
陳禹大驚,左掌隨即向上揮擊,趙半山居高臨下,右掌按落。啪的壹聲,雙掌相交,兩只子掌就似用極黏的膠水黏住了。陳禹左掌前伸,趙半山右掌便後縮,陳禹問奪,他便跟進,胖胖的身軀,仍雙足離地,為陳禹舉在半空。
按常理壹人給對手舉起,已處於必敗之地,但趙半山知對方功力與自己相差太遠,故行險著,要將平生所悟到最精奧的借力打力拳理,指點胡斐,雙足離地,身子淩空,其行動之不能自如,已到極處,所有招數勁力,純須順應對手,要從不由自主之中而得自由自在,可說是武學的最高境界,而胡斐之所不明者,也正在此。
他左手抓住陳禹右腕,右掌與他左手相黏,不論陳禹如何狂甩猛摔,始終不能使他有壹足著地。趙半山二百來斤的身子壓上對方雙臂,初時陳禹尚不覺得怎樣,時刻稍久,膀子上的壓力越來越重,就似舉了壹塊二百多斤的大石練功壹般。若真是極重的壹塊大石,也就罷了,但趙半山人在空中,雙足不絕尋暇抵隙,踢他頭臉與雙目。
陳禹又支持片刻,已是額頭見汗,猛地壹個箭步,縱向柱邊,揮手運力,想將敵人身子往柱子上撞去。趙半山右足早出,撐在柱上。先前他身子在半空,壓在陳禹膀上的只能是自身重量,要加上壹兩壹錢的力道也是絕不能夠,此時撐了柱子,壹股強力如泰山壓頂般蓋將下來。陳禹雙臂格格作響,如欲斷折,暗叫:“不妙!”急忙躍開。
這時他全身大汗淋漓,漸漸濂透衣衫,不論使地堂拳著地打滾,或縱橫跳躍,趙半山始終身在半空,將自身重量壓在他身上。胡斐見趙半山的武功如此神妙,又驚奇,又歡喜,體會他不使半分力道,卻能制敵的妙理精義。只見陳禹身上汗水壹滴滴地落在地下,就像是在壹場傾盆大雨下淋了半天壹般,不多壹會兒,滿地都是水漬。
胡斐還道他是出盡全力,疲累過甚。馬行空、王劍英等行家,卻知陳禹每流壹滴汗水,功力便消耗壹分,待得汗水流無可流,那便是油盡燈枯、斃命之時了。
陳禹自己也何嘗不知,只覺全身酸軟,胸口空洞洞地難受之極,猛地想起:“我使雲手累死呂希賢之時,他身上所受、心中所感,定與我此時壹般無疑。這叫做自作自受,眼前報應。”壹想到性命難逃,不禁害怕之極,剛勇之氣盡消,再沒半分力道相受,突然間雙膝跪下,哀聲號叫:“趙三爺饒命!”趙半山輕輕向後壹縱,伸出右掌,喝道:“留著妳這奸徒何用?”正要揮掌向他天靈蓋擊落,卻見他仰臉哀求,滿面驚懼淒慘之色。
趙半山素來心腸仁慈,縱遇窮兇極惡的神奸巨憝,只要不是正好撞到他在胡作非為,常起憐憫之心,擒住了教訓壹頓,即行釋放,讓他。後得能改過遷善。此時陳禹筋脈散亂,全身武功已失,已與廢人無異,就算不痛改前非,也已無能作惡,眼見他神情可憐,右掌停在半空,不即擊落,轉頭向孫剛峰道:“孫兄,此人的功夫已經廢了,憑妳處置吧。只是小弟求壹個情,留他壹條性命。”
孫剛峰望望趙半山,又望望陳禹,甚是為難,轉頭看呂小妹時,見她雙目中噴出怒火,恨恨地瞪著陳禹,登時有了主意,撲翻身軀,向趙半山便拜,說道:“趙三爺,今日妳為我北宗清理門戶,孫某永感大德。”說著連連磕頭。
趙半山忙也跪下還禮,說道:“孫兄不必多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我俠義道本分之事。何況妳我問門,休戚相關,何勞言謝。”只見孫剛峰站起身來,右手中捤著明晃晃的壹柄尖刀。趙半山站直身子,突然見到尖刀,微感詫異,退了壹步。
原來這柄匕首本是陳禹的,他先前用以指住呂小妹,胡斐施巧計救人,相鬥之際,奪下匕首擲地。後來趙半山門授拳訣,壹件事緊跟著壹件,陳禹始終無暇拾回匕首。孫剛峰乘著磕頭之時,右手拾起。他踏前兩步,走到呂小妹身前,彎腰將匕首送了過去。呂小妹伸手握住刀柄,目光中意存詢問。
孫剛峰說道:“趙三爺,妳說什麽,做兄弟的不敢駁回半句。呂小妹的父親是給這奸賊活活打死的,她兄弟是這奸賊親手殺的。饒不饒人,只好由小妹做主。趙三爺,妳說是不是?”趙半山嘆口氣,點了點頭。
孫剛峰向呂小妹厲聲道:“小妹,妳要報仇,有膽子就將這奸賊殺了。妳如心軟害怕,就讓他走吧!”眾人目光壹齊註視在呂小妹臉上。有的心想她既有堅誌毅力遠赴回疆求援,復仇之心異常堅決,自有膽量殺人;有的卻見她瘦小怯弱,提著明晃晃的壹柄尖刀,右手已不住發抖,只怕未必敢去殺陳禹這長大漢子。
呂小妹身子打戰,心中卻無半分遲疑,提著尖刀,徑自走向陳禹。她身高還不到陳禹胸口,尖刀向前戳出,刺向他小腹。這時陳禹四肢酸麻,能直立不倒,已萬分勉強,見小妹挺刀刺來,大叫壹聲,回頭就走。呂小妹雖曾練過些拳腳,畢竟武功極淺,給他這麽壹縮身,刀子刺空,提著尖刀,隨後追去。
陳禹腳步蹣跚,跨出長窗,奔向廳門,見廳門緊閉,忙伸手去推,不料大門竟然奇熱,嗤嗤幾聲響,冒出白煙,兩只手掌已給大門黏住。他大驚之下,奮力回奪,但全身勁力已失,壹個踉蹌,身子反靠了上去,黏在門上,只慘呼壹聲,便即全無聲息。
這壹下變故可沒壹人料想得到。眾人壹呆之下,壹齊擁到門前,鼻中只聞到壹陣焦臭,跟著熱氣撲上身來,那廳門竟是極厚的鐵門,而且燒得熾熱。陳禹給黏在門上,片刻間已然燙死。眾人為鐵門上的熱氣所逼,都向後退。
眾人看明真相,驚詫更甚。王劍英叫道:“師嫂,怎麽壹回事啊?”卻不聽商老太回答,轉身尋人時,不但商老太母子影蹤不見,連廳中傳送酒菜的仆人也已個個躲得不知去向。王劍英臉上遮上壹道陰影,急步走向內堂,卻見通向內堂之門也已緊閉。那門正中繪了壹個八卦,烏沈沈的似乎也是鋼鐵所鑄。他不敢伸手去推,只走上兩步,登覺壹股熱氣撲面而至,卻是後門也給烤熱了。
王劍傑大聲叫道:“商家師嫂,妳搗什麽鬼啊,快出來!”他聲音洪亮,四壁回音反震,更加響亮。眾人自然而然地擡起頭來,但見那廳除了廳口壹排長窗作為間隔的屏風之外,竟沒向外開啟的壹扇窗子,前後鐵門壹閉,關得密不通風,連蒼蠅也飛不出去。
眾人面面相覷,這才省悟,原來商家堡這座大廳建造之時已別具用心,門用鐵鑄,不設窗戶,瞧來墻壁也是極其堅厚,非鐵即石。馬行空提起壹條長凳,雙臂運勁,“嘿”的壹聲,往墻上撞去,長凳從中斷為兩截,墻上白粉簌簌簌落下幾塊,露出內裏的花崗石來。王劍英擺個馬步,運勁於掌,雙掌向墻壁排擊過去。以他這壹擊之力,尋常墻壁縱不洞穿,也要打得土崩磚裂,但這墻壁顯是以極厚極重的巖石砌成,在王劍英雙掌並擊之下,竟爾紋絲不動。
王劍傑心慌意亂,不住叫嚷:“商家師嫂,妳幹什麽?快開門!快開門!”
趙半山沈住了氣,欲尋出路,但想:“這大廳如此建造,本意就要害人,屋頂上也必布置嚴密,沖不出去。”
王劍傑叫了幾聲,心中害怕起來,住口不叫了,望著兄長,沒半點主意。
這時廳中留著的是趙半山、胡斐、孫剛峰、呂小妹、王氏兄弟、馬行空、徐錚、殷仲翔,壹共九人,還加陳禹壹具屍體。除呂小妹外,其余八人武功均自不弱,但困在這座鐵鑄石砌的廳中,空有全身武功,卻沒半點施展之法,壹時妳望我,我望妳,不知如何是好。
忽聽得壹個陰惻惻的聲音著地傳來:“妳們自命英雄好漢,今日想逃出我商家堡的鐵廳,那叫做千難萬難。這鐵廳是先夫商劍鳴親手所建,他雖死去多年,還能制妳們的死命。眾位大英雄,妳們可服了麽?”隨即哈哈大笑。眾人聽得毛骨悚然,循聲望去,原來商老太這番話是從墻腳邊壹個狗洞中傳進來的。
王劍英俯下身來,對著狗洞叫道:“師嫂,我兄弟與劍鳴師哥同門共師,有恩無仇。妳把咱兄弟也關在這裏,那算怎麽壹回事?”商老太又陰惻惻地笑了幾下。
狗洞中傳進來柴火爆裂的劈啪之聲,顯是外面火頭燒得極猛。
只聽商老太枯啞的聲音說道:“劍鳴不幸為奸賊胡壹刀所害,妳既與他有同門之誼,就該設法報仇。今日遇上仇人之子,妳兄弟倆卻怕了外人,袖手不顧,這等不仁不義之人,活在世上何用?”王劍英道:“劍鳴師哥的死訊,我們今日才聽到,更不知是胡壹刀所害的。倘若早知,自然已為他報了大仇。”商老太冷笑道:“妳抹了良心,說這等鬼話。”王劍英說道:“剛才我手上受傷中毒,不也是為了……為了……”壹言未畢,只聽嗖的壹聲,狗洞中射進壹枝箭來,若非王劍傑眼快,搶上壹步踏住,伏在地下的王劍英還得中箭受傷。
殷仲翔也知無法跟商老太辯駁求情,問道:“商劍鳴造這座鐵廳,想害什麽人?”王劍英怒道:“這人跟先父學藝之時,為人就不正派,鬼鬼祟祟地起這等房子,還能安什麽好心眼了?”
胡斐心想:“那商劍鳴打不過我爹爹,便造了這座鐵廳,想用來害他,哪知這膿包還是死在我爹爹手裏。”他口裏卻不說話,四下察看,找尋脫身之計。
胡斐的推想卻也錯了。商劍鳴與胡壹刀索不相識,他是與苗人鳳結卩了仇,上門殺了苗人鳳的兄弟和妹子,情知這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金面佛極不好惹,總有壹日要找上門來,如比武不勝,就可用這鐵廳制他。哪知找上門來的不是苗人鳳而是胡壹刀。商劍鳴壹向自負,全不將胡壹刀放在眼裏,壹戰之下,不及使用鐵廳,就給胡壹刀殺了。商老太既知胡壹刀已死,而他兒子胡斐武功既強,又得趙半山相助,大仇難復,乘著趙半山與陳禹相鬥、眾人凝神觀戰之際,她悄悄與兒子出廳,悄悄關上了前後鐵門,指揮家丁堆柴焚燒。這座鐵廳門堅墻厚,屋頂鐵鑄,外面燒火,廳中各人竟未知覺,待得陳禹燒死在鐵門之上,各人已如籠中之鳥,插翅難飛了。
眾人在廳中繞走仿徨,好在那廳極大,鐵門雖然燒紅,熱氣還可忍耐。趙半山道:“咱們總不成在這兒生生困死,大夥兒齊心合力,掘壹條地道出去。”殷仲翔皺眉道:“此處又無鐵鏟鋤頭,待得掘出,人都烤熟了。”
徐錚壹直擔心未婚妻子馬春花隔在廳外,不知會有什麽遭遇,他是個莽夫,空自焦急,想不出半點法子,這時聽趙半山說到掘地道,大聲道:“趙三爺說得對,總是勝過束手待斃。”拔出單刀,將地下的壹塊大青磚挖起,突見壹股熱氣冒將上來。
他嚇了壹跳,伸刀在熱氣上升處壹擊,只聽當的壹響,竟為金鐵撞擊之聲。眾人更加驚詫。王劍傑道:“地底也是鐵鑄的?”用刀接連撬起幾塊青磚,果然下面連成壹片,整個廳底乃是壹塊大鋼鐵。掘地道固然不用說了,更唬人的是,地面上的熱氣越冒越旺。徐錚罵道:“媽巴羔子,老虔婆在地底下生火,這廳子原來是只大鐵鑊。”
胡斐笑道:“不錯,老婆子要把咱們九個人煮熟來吃了。”
眾人眼見熱氣裊裊上冒,無不心驚。過得片刻,頭頂也見到了熱氣,原來廳頂也是鐵板,上面顯然也堆了柴炭,正在焚燒。
王劍英又伏到狗洞之前,叫道:“商師嫂,妳放我們出來,我兄弟為妳取那姓胡的小雜種性命。”胡斐聽他出言不遜,提起腳來往他屁股上踢去。趙半山拉住他手臂向後壹扯,這壹踢登時落空。趙半山低聲道:“這裏大夥兒須得同舟共濟,自己人莫吵,要先想法子出去。”心想:“只要商老太肯放王氏兄弟,便有脫身之機。”
卻聽商老太說道:“小雜種的性命早已在我手中,何必要妳假惺惺相助?再過半個時辰,妳們人人都成焦炭。哈哈,這裏面沒壹個好人。姓胡的小雜種、馬老頭子,廳上好風涼吧?”
馬行空皺眉不答。商老太又梟啼般笑了幾聲,叫道:“馬老頭子,妳的女兒我會好好照料她,妳放心,我給她找壹千個壹萬個好女婿。”她這句話,顯是說要將他女兒折磨後賣入窯子。馬行空心如刀割,他年紀已大,對自己性命倒不怎麽顧惜,只擔心獨生愛女落在外面,痛受這惡毒的老婆子折磨,必定苦不堪言。
王劍英站起身來,在兄弟耳邊說了幾句話,王劍傑點了點頭。王劍英向趙半山拱了拱手,說道:“趙三爺,咱們同在難中,兄弟可有句不中聽的言語。”趙半山拉著胡斐的手,說道:“壹切全憑王大哥吩咐。可是要伸手加害這小兄弟,卻萬萬辦不到。”趙半山見王氏兄弟交頭接耳,已知二人為了活命,想先殺胡斐,再向商老太求情。
王劍英為他壹言點破了心事,臉帶殺氣,厲聲道:“趙三爺,商老太的對頭只這孩子壹人。冤有頭,債有主!大夥兒犯不著壹齊陪個孩子做鬼。”他向眾人逐壹望去,說道:“各位說冤是不冤?”殷仲翔立即接口:“除了這孩子,大夥兒跟這件事全沒牽連。”王劍英道:“馬老鏢頭,妳怎麽說?”馬行空自忖商老太與己有仇,未必能放過自己師徒,但眼前情勢危急異常,只有設法脫身先說,胡斐是死是活,原也不放在心上,便道:“王大爺說得是,此事原與旁人無涉。”
王劍英道:“孫大哥,妳來趕這趟渾水,那更加犯不著。姓陳的已經燒死,妳與呂家小妹妹的仇已經報了。”孫剛峰覺得他的話有理,不過心中極感趙半山之情,實不便公然與他作對,勸道:“趙三爺,不是兄弟不顧義氣,倘是妳趙三爺……”
趙半山厲聲喝道:“妳們有六個,我們只兩人。咱們倒先瞧瞧,是姓趙姓胡的先死呢,還是妳們姓王姓殷的先死。”說著擋在胡斐身前,神威凜凜。他平時面目慈祥,說話溫和,心腸又極軟,但面臨生死關頭,“仁俠”二字卻顧得極緊,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竟不留半分余地。
王氏兄弟等壹來忌他武功了得,二來又覺自己貪生怕死,跡近無義小人,倒也不敢壹擁而上動手。但壹個人到了生死之際,面目全露,委實半點假借不得。各人只覺腳底越來越熱,再也站立不住,都拖了壹張長凳或椅子,踏在上面。王劍傑八卦刀壹揚,叫道:“趙三爺,兄弟今日要得罪了。”左手向殷仲翔、馬行空、徐錚壹招手,喝道:“並肩子上啊!”他知孫剛峰決不能與趙半山為敵,但己方五人敵他壹老壹小,也大有可勝之機。五人兵刃紛紛出手,只待趙半山身子壹動,便同時砍殺出去。’
這壹番只要動上了手,勢必人人拼命,廳中越來越熱,多挨壹刻,便多壹分危險。
胡斐心想:“只為我壹人,卻陪上這幾個人。王氏兄弟等死不足惜,趙三爺是大大的英雄好漢,如何能讓他為我而死?這幾人擁將過來,縱然趙三爺和我將他們殺了,我們仍是難逃性命。瞧來只有我死在商老太手裏,才救得趙三爺性命。”見王氏兄弟躍躍欲動,只沒壹人敢先發難,心念已決,朗聲道:“大家且莫動手。”俯身將頭鉆出狗洞,叫道:“商老太,我在這裏不動,妳發鏢打死我吧!快開門放趙三爺出去!”
商老太仰天大笑,從懷中掏出金鏢,叫道:“劍鳴,劍鳴,今日我、給妳親手報仇!”右手壹揚,壹枚餵有劇毒的金鏢對準胡斐的面門急射過去。
胡斐眼見金光閃動,金鏢向自己眉心急射過來,雙目壹閉,心想:“商老太將我打死,遂了心願。她與趙伯伯無仇,自會放他出來。”就在此時,突覺右足給人扯動,身子向後激射。他睜開眼來,身在半空,當即左臂長出,在柱上壹抹,輕輕落下地來,只見趙半山手中接了壹枝金鏢,原來又是他救了自己性命。
王劍英見胡斐舍身救人,趙半山竟從中阻撓,不禁大怒,叫道:“姓趙的,大丈夫恩怨分明,此事原本與妳我無幹。他既自願就死,又要妳橫加插手幹嗎?”
趙半山微笑不答,轉頭向胡斐道:“小兄弟,適才妳腦袋鉆出了狗洞之外,是麽?”胡斐道:“是啊。”見他神情鎮定,笑容可掬,似乎已有了脫身之計,說道:“趙伯伯,請妳吩咐。”趙半山道:“腦袋是硬的,無法縮小,肩膀與身子卻是軟的。”胡斐立時領悟,叫道:“是了,腦袋既鉆得出,身子便也鉆得出。”當即脫下棉襖,裹成壹團,頂在頭上。身上瘦了,易於鉆出,頭頂棉襖,可擋商老太的餵毒金鏢。
趙半山道:“妳且退後,我給妳開路。”徐錚叫道:“不行,妳這麽胖,怎鉆得出去?”趙半山哈哈壹笑,不去理他,俯下身子,右手壹揚處,壹枚袖箭從狗洞中激射而出,只聽外面壹名莊丁大聲呼痛,叫道:“腳,腳,我的腳!”顯是他的腳給袖箭打中了。趙半山左手微動,又將商老太的金鏢發了出去。
這壹次外面卻無動靜,想是各人均已避開。有人叫道:“快,快把狗洞堵死。”商老太喝道:“不許動,我要聽他們燙死時的呼叫。大家避在壹旁便是,暗器能拐彎麽?”趙半山雙手連揚,十余枚暗器接連射出,去勢勁急異常,都射出十丈以外。
發到將近二十枚,他左手在胡斐背後輕輕壹推。胡斐向前壹撲,先將棉襖送了出去。商老太早已防到這著,火光下見黑黝黝的壹團從狗洞中鉆出,紫金八卦刀呼的壹刀砍將下來,正中棉襖,但覺著刀之處軟綿綿的,心知不對,急忙提刀。胡斐急從狗洞中鉆出,右手搶前,手掌翻轉,已抓住商老太手腕。
商老太大叫壹聲。商寶震縱了過來,揮刀向著胡斐頭頂砍落。胡斐借勁將商老太的手腕揮去,當的壹響,母子倆雙刀相交。這壹下手法,正是趙半山適才所授的借力打力功夫,也是他聰明過人,壹學即能使用。商寶震第二刀復又砍下,這壹刀勁力好大,正砍在墻基的花崗石上,火星四濺,刀口也卷了起來。胡斐轉身打了個旋子,火光中見商老太橫刀向自己削來,急使個“千斤墜”,身子驟落,只聽得呼的壹聲,八卦刀從頭頂掠過。他足未落地,左掌翻起,以空手入白刃功夫去奪商老太手中金刀。
商老太見仇人居然死裏逃生,眼都紅了,八卦刀直上直下,狂斫猛劈。胡斐空手搶攻數招,竟絲毫占不到便宜,但聽得眾莊丁大聲吶喊,煙火裏商寶震提刀又七。胡斐心想此時廳上已燒得熾熱異常,時候稍久,趙半山等性命難保,他心中焦急,壹雙肉掌在兩柄大刀之間穿來插去,狠命相撲。商氏母子也知這壹戰乃生死存亡之所系,雙刀呼呼,繞著胡斐圍攻。
大廳中趙半山、王氏兄弟等八人壹齊俯耳狗洞之旁,傾聽胡斐與商氏母子相鬥。王氏兄弟雖對胡斐頗為僧恨,但此時卻與趙半山的心思並無二致,只盼胡斐快些殺敗商氏母子,打開廳門。廳上熱氣越來越難熬,桌椅劈啪作響,蠟燭遇熱熔盡,登時黑漆壹團。突然間火光壹旺,卻是墻壁上掛著的屏條字畫遇熱燃燒,但片刻燒盡,接著又伸手不見五指,再過不久,只怕桌椅也要燒著了。
眾人心中急得也如烈火焚燒,卻誰也不出聲,凝神傾聽外面三人相鬥之聲。
王劍英突然在洞口叫道:“胡家小兄弟,快攻商老太下盤。她這路刀法下三路不穩。”他在八卦刀上浸淫數十年,聽著刀風的聲音,便知她如何使刀。
胡斐正苦於壹時不能取勝,聽得王劍英的叫聲,心中大喜,彎腰弓身,伸拳往商老太腿上擊去。商老太竟然不避,舉刀往他背心直劈,她只求傷敵,已不顧自身。胡斐扭腰側身,讓開了這刀,商老太第二刀連綿而上。她明聽得王劍英叫敵人攻擊自己下盤,卻偏不去守禦。王劍英大叫:“她在情急拼命,妳奪不下她金刀的。快想別法吧。”胡斐心道:“這個我早知道,何必妳來提醒?遇到這樣個瘋婆子,有什麽法子?”
狗洞外戰鬥激烈,胡斐以壹敵二,漸占上風,但要取勝,只怕還在百余回合之後。商老太瞧出情勢不利,又聽得王劍英不住叫嚷指點敵人,將破解八卦刀的訣竅,壹點壹點地說了出來,惱怒異常,暗道:“妳不給同門師哥報仇,已大大不該,卻反而相助敵人,當真是狼心狗肺的奸賊。”她卻不想王劍英身處絕境,若不反助胡斐,性命已活不過壹時三刻。她狂怒之下,心想:“這小雜種武藝高強,既逃了出來,只怕再難殺他。那麽燒死了廳中這批奸人,也稍出我心中惡氣。”大聲呼喝莊丁,急速多加柴炭焚燒。
殷仲翔不住跺腳,埋怨胡斐無用。王劍傑道:“趙三爺,快發暗器相助。”趙半山手中早扣了十余枚暗器,但商老太等三人在狗洞之旁惡鬥,貼身而戰,瞧不見準頭而憑虛發射,怎保得定不會打中胡斐?小胡斐心思機敏,早已想到這節,數次要引商老太到狗洞之外。可是商老太忌憚趙半山暗器了得,始終不上這當。
這時廳上焦臭漸濃,先是各人的頭發胡子鬈曲燒焦,接著衣服邊緣都卷了起來,各人呼吸也漸感艱難。呂小妹抵受不住炙熱,人已半暈。徐錚情急之下,伸頭拼命向狗洞硬擠,但洞小頭大,如何鉆得出去?那狗洞四角均是極厚極重的花崗石,他雙手扳住用力搖撼,動不了半分。
王劍傑猛地想起:“小胡斐若有兵刃,商老太豈是他敵手?我如何不早想到?”當即伸手去拾自己拋在地下的八卦刀。哪知這柄刀的刀頭與地下鐵板碰到,早已烤得炙熱無比,他壹抓之下,登時疼得大叫壹聲。這時在鐵廳上片刻也延挨不得,他忍著手上燙傷,撕下壹塊衣襟,裹住刀柄,左手將徐錚拉開,叫道:“小胡斐,兵刃來了,快接著。”手壹揮,將鋼刀從狗洞中拋了出去。胡斐回身來接,商寶震也聽到了叫聲,同時過來搶奪。只聽得兩人同時驚呼壹聲,嗆啷壹響,兩柄刀都跌在地下。
原來胡斐搶先抓到王劍傑的單刀,但刀柄奇熱,壹抓立即撒手。商寶震躍到狗洞之前,卻給趙半山壹枝金錢鏢打中手腕,手中鋼刀也拋了下來。胡斐壹抓不中,商老太的八卦刀已襲到後心,他側身閃過,搶到商寶震身旁,猛地使壹招“撳牛喝水”,舉掌撳住他後頸,壹運勁,商寶震給他直按下去,面頰俯地,正好碰到王劍傑那柄燒得半紅的單刀,嗤的壹聲,跟著氐聲慘呼,半邊俊俏的臉龐上已燙出壹條長長的焦痕。
這壹聲慘叫,廳上各人都是壹喜,只道商寶震已為胡斐打傷。商老太復仇之心與母子之情在胸中略壹交戰,竟爾不顧兒子,舉刀急往胡斐肩頭劈下。當的壹聲,胡斐卻不閃避,翻腕橫刀架開,原來他已乘隙將商寶震的八卦刀搶在手中。
廳上眾人身處黑暗與奇熱之中,但聽得雙刀相交,丁丁當當亂響,知胡斐已搶得兵刃,正在猛力急攻,各自多了壹分指望。王劍英大叫:“砍她右肩,砍她右肩。”馬行空叫道:“先殺散加添柴火的莊丁。”孫剛峰叫道:“別跟老太婆糾纏,想法子打開廳門要緊。”徐錚放聲大嚎:“熱死啦,熱死啦!”眾人亂成壹片。
胡斐何嘗不知設法打開廳門乃是第壹要務,但商老太拼死糾纏,始終緩不出手腳。他刀法高出商老太甚多,只此時局勢特異,他年紀幼小,經歷不足,難以鎮定應付,數次得到可乘之機,都給商老太以拼命狠招拆解了。
二人狠鬥七八回合,商老太不住後退。商寶震從家丁手中接過壹柄單刀,再行上前夾攻。眾莊丁初見主母與小主人手有兵刃,對付壹個空手的孩子,只道穩可得勝,此刻見主母頭發散亂,不住後退,顯然不敵,各人持刀挺槍,紛紛加入戰團。眾莊丁武藝低微,給胡斐刀砍足踢,霎時間傷了數人,但商家堡的莊丁個個勇悍,負傷之下,仍拒戰不退。但聽得吶喊聲、兵刃撞擊聲、呼喝斥罵聲、柴火爆裂聲,響成壹片。
大廳上各人聽得外面愈打愈亂,均想胡斐壹人雖勇,壹個小孩子對敵商家堡全堡上下,卻如何能勝?於是有的咒罵,有的長嘆,有的悲號,嘈雜之中又加上嘈雜。
忽聽得壹個聲音叫道:“小胡斐聽著,以陰陽訣先取主腦,以亂環訣散其附從。”這聲音中氣充沛,蓋過了壹切雜聲,壹個字壹個字說得清清楚楚,正是趙節山的話聲。
胡斐見敵人越戰越多,本已心神煩躁,不知如何是好,忽聽得趙半山這幾句話,心想趙伯伯英雄蓋世,所說必定不錯,不由得精神為之壹振,鋼刀呼呼呼三刀,往商老太中盤砍斫。他這把刀取自商寶震,刃門雖已卷邊,但只要砍中了,仍能致命。商老太見他來勢猛惡,橫刀急架,雙刀碰撞時當當響了兩下,第二下胡斐從剛勁突轉柔勁,自陽變陰,壹收壹揮,手腕忽地轉了三個圈子。
他是順勢而轉,商老太的手臂卻是逆轉圈子,到第二個圈子時她手臂已轉不過來,但覺肘骨劇痛,只得撒手放刀。那八卦紫金刀激飛而起,射入天空。胡斐“陰陽訣”建功,跟著壹刀往她肩頭直劈蘆去。刀鋒距她肩頭約有半尺,只見她白發披肩,半邊臉上滿染血汙,壹個念頭在心中壹閃:“這老婆子委實可憐,怎能壹刀將她砍死?”疾忙刀身翻轉,想用刀背撞她肩膀,使她無力再鬥,便即趕去開門救人。
不料商老太金刀脫手,心中立時便存了與仇人同歸於盡的念頭,見胡斐舉刀砍下,毫不閃避,反而搶上壹步滾入他懷裏,右手扣住他前胸神封穴,左手扣住他小腹中註穴牢牢抓定。胡斐大驚,刀背用力擊下。商老太“嘿”的壹聲,肩骨碎裂,但她不顧壹切,抓住了胡斐穴道死也不放,同時右足力勾,二人壹齊倒地。
胡斐直至此日方有臨敵對戰的經驗,絕不知敵人拼命之時竟能如此狠法,被她抓住後只得出力掙紮。商老太壹張口,又咬住了他前胸衣服,幾個打滾,二人竟齊往大火堆中滾去。胡斐大叫:“快放開,妳不怕燒死麽?”他心神壹亂,竟忘了該使小擒拿手卸脫這貼身糾纏,驚惶中猛力回奪。二人又滾了幾下,終於滾進了火堆。
商寶震大叫:“媽!”飛身來救,提起單刀,刀柄對準胡斐天靈蓋鑿下。胡斐偏頭急避,刀柄還是打中了額角,疼得險些兒暈去。商寶震生怕母親受傷,忙伸手將二人從火堆中提出,看準胡斐背心,壹刀疾砍而下。
就在這千鈞壹發的當口,胡斐神智倏地清明,忽出怪招,右足反踢,正中商寶震手腕,第二腿跟著踢出,這壹腿出盡全力,踢得商寶震跌出五六丈外,壹時爬不起來。
胡斐衣服著火,額角又疼痛欲裂,前胸與小腹均給商老大舍命扭住,忙拋下鋼刀,大喝壹聲,雙臂疾振,格格兩響,已擺脫了商老太的糾纏,在地上壹個打滾,滾熄衣上火焰。商老太年老,給煙火壹薰,已暈了過去。幾名莊丁忙給她撲打身上火頭。
胡斐空手奔人莊丁叢中,心中對自己極是惱怒:“在這舍生忘死、狠命撲鬥的當兒,我還要去可憐敵人,適才沒送了小命,當真是無天理。”此時再不容情,夾手奪過壹柄單刀,拳打足踢,刀劈肘撞,猶如虎入羊群,片刻間將眾莊丁打得東逃西竄。
他奔到廳門之前,從莊丁手中奪過壹柄火叉,將堆在門前的柴炭壹陣亂挑亂撥,只見鐵門已燒得通紅,不禁大驚:“若是門鈕與鐵門燒得焊成壹片,這門就打不開了。”危急中不及多想,提起單刀,將全身功勁運於右臂,奮力直砍下去,嗒的壹聲,門鈕應手而落,這壹砍用力過巨,單刀竟向上翹起,彎成了壹把曲尺。他拋下單刀,用火叉鉤住門環向外拉扯,竟然不動。胡斐急得心評怦亂跳:“莫要最後差著壹點兒,鐵門竟拉不開來!”他是小孩子心性,突然“哇”的壹聲,哭了出來,再奮力狠拉,但聽得軋軋連聲,鐵門緩緩開了,黑煙夾著火頭,從門中直撲出來。
他想不到廳中已燒得這般厲害,急叫:“趙伯伯,快出來!”只見煙霧彌漫之中,壹人當先搶出,正是王劍英,接著殷仲翔、徐錚、馬行空、孫剛峰先後奔出,最後才是趙半山抱著呂小妹出來。各人衣衫焦爛,狼狽不堪。
這時廳中木材都已著火,桌椅固已燒著,連梁柱也已大火熊熊。這時機當真相差不得片刻,倘若胡斐再遲得壹盞茶的時分破門,必定有人喪命。胡斐見趙半山安然無恙,撲了上去,連叫:“趙伯伯,趙伯伯。”趙半山須眉盡焦,但仍鎮定如恒,微微壹笑,贊道:“好孩子!”
忽聽得王劍英叫道:“劍傑!劍傑!妳在哪裏?”趙半山四下張望,不見王劍傑,驚道:“難道他沒出來?”王劍英大叫:“我兄弟沒出來啊,沒出來啊。”此時廳中梁柱東壹條,西壹根,橫七豎八地倒塌,已燒成壹個火窟,王劍英雖手足情殷,卻也不敢進去相救,嘶聲大叫:“劍傑,快出來,快出來!”
趙半山與胡斐同時想到:“他如能出來,豈有不出來之理?”他二人俱是天生的俠義心腸,壹老壹少,不約而同地沖進火窟,冒煙突火,急尋王劍傑。胡斐踏在燒得炙熱的磚上,不禁燙得雙足亂跳。趙半山道:“孩子,妳快出去。”胡斐道:“不,趙伯伯,妳快出去。”他剛說了這句話,忽地叫道:“在這裏了!”俯身將王劍傑拉起,飛奔出外。原來王劍傑挨不住熾熱,將門鼻湊在狗洞上吸氣,不料壹陣黑煙自外沖進,將他薰得暈了過去。
胡斐給煙嗆得大聲咳嗽,王劍傑身材魁梧,難以橫抱,只好拉了他著地拖將出去,將到門口,門外眾人突然大聲驚呼,但見屋頂壹根火梁直跌下來,壓向胡斐頭頂。胡斐加緊腳步,想拖著王劍傑搶出廳門,但梁木下墜極速,其勢已然不及。趙半山搶上兩步,壹招“扇通背”,右掌已托住火梁。這梁木本身重量不下四五百斤,從上面跌下,勢道更為驚人。趙半山雙腿馬步穩凝不動,右掌壹托,火梁反而向上壹擡,“扇通背”的下半招跟著發出,左掌搭在梁木上向外送出,那是他精研數十年的深厚功力,只見壹條火龍從廳口激飛而出,天矯入空,直飛出、六七丈外,方始落地。
廳門外眾義見他露了這手功夫,呆了半晌,這才震天價響喝起彩來,連商家堡的莊丁,也不自禁地站在遠處叫好。王劍英扶著兄弟,忙著為他撲熄衣上火焰,暗自慚愧:“我自己親兄弟有難,卻要旁人相救。”
馬行空與徐錚出了鐵廳,立即找尋馬春花,但東張兩望,不見她影蹤。徐錚心下起疑:“她定是與那姓商的小子搗鬼去了。”他身出火域,心中妒火又旺,叫道:“師父,我去找她。”拔步飛奔。
馬行空年紀壹大,究已不如小夥子硬朗,給煙火炙得頭暈眼花,只想找個地方休息壹會兒,突覺背後有掌風襲到。這壹下突襲全然出他意料之外,那壹掌來得又快又勁,馬行空不及招架,只得吸氣硬接,砰的壹響,身子給打得搖搖晃晃,但覺眼前壹黑,全身發軟,接著臀上又被人踢了壹腿,身不由主地向鐵廳的火窟中跌去,迷糊中只聽得商老太縱聲大笑,叫道:“劍鳴,劍鳴,我終於給妳報了壹點兒仇……”壹陣熱氣裹住全身,登時什麽也不知道了。
趙半山適才托擲火梁,兩只手掌都燒出了不少水泡,忍痛剛將呂小妹救醒,忽見商老太突然從煙火裏鉆出來,將馬行空打入火窟,不禁壹呆。只見商老太弓身走入廳門,對熊熊大火竟是視若無睹,他大叫:“快出來,妳這不是送死麽?”他壹言方畢,又是壹條極大火梁落了下來,騰的壹聲巨響,火焰四下飛舞,已將廳門封住。商老太懷抱紫金八卦刀,臉露笑容,端坐在火焰之中,全身衣服頭發均已著火,卻竟似不覺痛苦。她心中似乎在想:“大仇雖然報不了,我卻不久就可與劍鳴相會了。”
趙半山長嘆壹聲,心想這位老太太雖是女流,性子剛烈,勝於須眉,又想此番東來之事已了,無意中結識了壹個少年英雄,也算此行不虛,見孫剛峰、王劍英等各自正在忙碌,於是轉頭向胡斐道:“小兄弟,咱們壹起走壹程如何?”胡斐道:“好極,好極!”
在他幼小的心靈之中,想到了世間許許多多變幻難測之事,想到呂小妹的報仇是如此,而商老太的報仇卻又如此。他與趙半山並肩同行,默默想著心事,走出裏許,回頭壹望,只見商家堡兀自燒得半天通紅。
趙半山道:“小兄弟,今天的事很慘,是不是?商老太的性子,唉!”說著搖了搖頭。胡斐道:“趙伯伯……”
趙半山轉過頭來,說道:“小兄弟,妳我今日萍水相逢,意氣相投,雖然我年紀大了幾歲,但我見妳俠義仁厚,委實相敬。他日妳必名揚天下,為當世豪傑,我何敢以長輩自居?”此時東方初白,趙半山的臉色在朝曦照耀之下顯得又莊嚴,又誠懇。
胡斐壹張小臉上滿是炭灰血漬,聽了他這幾句話,不禁漲得通紅,又道:“趙伯伯,多謝妳教我武功……”心中感激萬分,便即跪倒。趙半山壹把拉起,說道:“趙伯伯三字,今後休得再出妳口。我與妳結義為異姓兄弟,可好?”
千手如來趙半山在江湖上是何等的威名,何等的身份,今日竟要與壹個十二三歲的小孩義結金蘭,實是事非尋常。他倒不是瞧在胡斐武功的份上,胡斐武功雖然不弱,但在趙半山這等大行家眼中,畢竟也不過如此,而是敬重他舍身救人的仁俠心腸,覺得他年紀雖小,但所作所為,與紅花會眾兄弟已無二致。
胡斐聽了此言,不由得感激不勝,兩道淚水從眼中流下,撲翻身軀,納頭便拜,叫道:“趙……趙……”趙半山跪下答禮,說道:“賢弟,從今後妳叫我三哥便了。”壹老壹少兩位英雄,在礦野中撮土為香,拜了八拜。
趙半山心中快慰,撮口長嘯,只聽得西面馬蹄聲急,那白馬奮鬣揚蹄而來,片刻間奔到了身前。胡斐贊道:“這馬真好。”趙半山心想:“可惜此馬是四弟妹的,她愛若性命,否則憑妳這麽壹贊,我自然送妳。”當下微微壹笑,也不解釋,問道:“賢弟,妳在此間可還有什麽未了之事?”胡斐道:“我去跟平四叔說壹聲,當送三哥壹程。”趙半山也不舍得立即與他分別,道:“那再好沒有。”牽了韁繩,和胡斐並肩而行。
轉過壹個山坡,忽見壹株大樹後面站著壹人,探頭探腦地在不住窺探。胡斐認得他的背影,低聲道:“這是徐錚!”心想他師父慘遭焚死,他躲在此處不知鬼鬼祟祟地幹什麽勾當,又記掛著馬春花不知如何,說道:“我過去瞧瞧。”悄悄走上前去,在他身後向前壹張。徐錚正瞧得出神,不知身後來了旁人。
只見前面二十余丈壹株楊樹之下,壹男壹女,相互偎倚在壹起,神情異常親密。胡斐凝神看去,男的是商家堡作客的福公子,女的竟是馬春花。但見福公子左手摟著她腰,不住親她面頰。馬春花軟洋洋地靠在他懷裏,低聲不知說些什麽。
胡斐雖尚年幼,還不大明白男女之事,但他心中對這個美麗的馬春花壹直存有好感,見她和福公子這般親熱,心中卻也不免微有妒意。卻聽得徐錚口中發出嘰嘰咯咯的怪聲,原來是在咬牙切齒,又舉起拳頭,不住捶打自己胸口,顯是憤怒到了極點。胡斐笑問:“徐大哥,妳在這裏幹什麽?”
徐錚全神貫註在馬春花身上,對胡斐的話竟全沒聽見。突然之間,他大叫壹聲:“我和妳拼了!”拔出腰間單刀,向福公子沖去。
福公子和馬春花在大廳上溜了出來,唯恐給人見到,遠遠躲到這株大楊樹下偎倚蜜語。男歡女愛,不知東方之既白。商家堡鬧得天翻地覆,他二人竟是半點也不知道,突見徐錚全身燒焦、披頭散發地提刀殺來,同時大驚站起。
徐錚雙目如欲噴出火來,揮刀猛向福公子迎頭砍落。福公子武藝平庸,驚惶之下,急忙後退。徐錚這壹刀用力大了,登的壹聲卻砍在大楊樹上,急切間拔不出來。馬春花急道:“妳幹什麽?妳幹什麽?”徐錚怒喝:“幹什麽?我要殺了這小子!”用力壹拔,那刀脫卻楊樹,反彈上來,砰的壹下,刀背撞上他額頭。
馬春花吃了壹驚,叫道:“小心,可撞痛了麽?”徐錚伸手使勁將她推開,道:“不用妳假惺惺做好人。”跟著趕上前去,舉刀又向福公子砍下。馬春花見這個平日對白己從來不敢違拗半點的師哥,此時突然發瘋壹般,知他妒火中燒,不可抑制,又羞愧,又焦急,搶過去攔在他面前,雙手叉腰,說道:“師哥,妳要殺人,先殺了我吧。”
徐錚見她壹意維護福公子,更是大怒若狂,厲聲道:“我先殺他,再來殺妳。”左手在她肩頭猛推。馬春花壹個踉蹌,險些跌倒,隨手搶起地下壹根枯枝,擋架他單刀,轉頭向福公子叫道:“妳快走,快走啊。”福公子不知她和徐錚乃未婚夫婦,大聲道:“這人瘋了,妳可要小心。”遠遠躲開。
徐錚舞動單刀,幾下便將馬春花手中枯枝砍斷,喝道:“妳再不讓開,可莫怪我無情了。”馬春花將半截枯枝往地下壹丟,轉過了頭,將脖子向著他刀口,說道:“師哥,這壹生壹世,我終究不能做妳老婆了。妳就殺了我吧。”徐錚滿臉紫漲,怒道:“我……我……”左手用力抓胸,說不出話來。
胡斐見他單刀上下揮蕩,神色狂怒,只怕壹個克制不住,順手便往馬春花身上砍了下去,當即搶上前去,隔在二人之間,左掌起處,已按在徐錚胸前,微壹發勁,將他推得退後三步,笑道:“徐大哥,天下有誰想動馬姑娘壹根毫毛,除非先將我胡斐殺了。”徐錚壹愕,怒道:“妳……妳……連妳這乳臭未幹的孩子,她也勾搭上了?”
啪的壹聲,馬春花縱上前來打了他壹記耳光。徐錚壹來狂怒之下神誌不清,二來胡斐夾在中間,擋住了他眼光,這壹巴掌竟沒能避開,結結實實的,打得他半邊臉頰也腫了。
胡斐卻不懂徐錚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也不明白馬春花何以大怒。在他心中,自己給商老太擒住拷打之時,馬春花曾向商寶震求情,後來又求他釋放自己,雖然自己已經先脫捆縛,但對她這番眷念之恩,卻銘感於心。何況在他少年人隱隱約約的心中,對馬春花也早有壹份說不清楚的慕戀之意。此時馬春花與師哥起了爭執,他是全力維護。
徐錚見過胡斐與王氏兄弟動手,論到武功,自知與他可差得太遠,但心情激動之下,連性命也不理會了,還顧什麽勝負?單刀直上直下地往他頭上、頸中、肩頭連連砍去。胡斐既不邁步,亦不後退,只是站在當地,在他刀縫間側身閃避,突然左手伸出,壹拳向他鼻梁打去。徐錚舉刀橫削,斫他手臂。胡斐這壹拳乃是虛招,打到壹半,手臂拐彎,翻掌抓住他手腕,順勢壹扭,已將單刀奪在手中,跟著轉過身去,將刀交給馬春花。他將背脊向著徐錚,當真是藝高人膽大,對之絲毫不加提防。
徐錚知道再鬥也已無用,長嘆壹聲,再也忍耐不住,忽地大放悲聲,叫道:“師父,師父,妳老人家也不管管嗎?”回身掩面便走。
馬春花猛吃壹驚,問道:“我爹在哪裏?”提刀趕去。徐錚不答,低首疾行。馬春花連問:“爹爹怎麽了?”不住追趕。
福公子站得遠遠的,沒聽清楚他師兄妹的對答,只見馬春花追趕徐錚而去,心中急了,叫道:“春妹,春妹,回來,別理他!”馬春花掛念父親,不理會福公子的叫喊。福公子見鋼刀已到了馬春花手中,不再懼怕徐錚,快步趕上。
追出十余步,忽見壹株大樹後轉出壹人,五十余歲年紀,身形微胖,唇留微髭,正是紅花會的三當家千手如來趙半山。
福公子和他壹朝相,只嚇得面如土色,半晌說不出話來。
趙半山笑道:“福公子,妳好啊!”福公子雙手壹拱,勉強道:“趙三當家,妳好。”再也顧不得馬春花如何,轉過身來,飛步便行,直奔出十余丈,回頭向趙半山壹望,腳步更加快了。
霎時之間,福公子向北,徐錚與馬春花向南,俱已奔得影蹤不見,只有趙半山臉帶微笑,胡斐神色迷茫,相向站在高坡之上。
胡斐道:“三哥,這福公子認得妳啊,他好像很怕妳。”趙半山微笑道:“不錯,他曾落在我們手中,很吃了些苦頭。”
原來這福公子,正是當今乾隆皇帝駕前第壹紅人福康安。他是乾隆的私生兒子,曾遭紅花會群雄擒住,逼得乾隆重修福建少林寺,不敢與紅花會為難,紅花會才放了他。此時事隔數年,忽然又與趙半山相遇,他只道紅花會群雄從回疆大舉東來,只嚇得魂飛魄散,不敢再去追尋馬春花。與王劍英等會合後,急急回北京去了。
胡斐見福康安不會武藝,對他未加留意,沒再追問他的來歷。趙半山伸出右手,握住他手,二人攜手同行,走了裏許,來到路旁壹所茶鋪之前。趙半山道:“賢弟,送君千裏,終須壹別,妳我就此別過。”胡斐雖戀戀不舍,但他生性豁達豪邁,說道:“好,三哥,過幾年等我長得幾歲,到回疆來尋妳相會。”趙半山點頭道:“我在回疆等妳便了。”從懷中取出壹朵紅絨紮成的大紅花來,說道:“賢弟,天下江湖好漢,壹見此花,便知是妳三哥的信物。妳若遇上急需,要人要錢,憑著此花,向各處朋友盡管要便是。”
胡斐接過了放在懷內,好生羨慕,心想日後學到三哥的本領未必為難,但要學到他朋友遍天下的交情,卻大大不易。趙半山到茶鋪倒了兩大碗茶,將壹碗遞給胡斐,說道:“以茶代酒,妳我喝了這碗別酒吧。”二人舉起碗來,仰頭飲幹。
趙半山問道:“賢弟,妳的武功是誰教的?”胡斐道:“我是跟著家傳的拳經刀譜學的,只學了招式,運用變化之道全然不會,可惜沒人指教。今日才得三哥指點,妳才是我真正的師父。”想到不能跟他多學壹些時候,很覺不舍。
趙半山道:“妳家傳的武學書中,可有講到練內功嗎?”胡斐道:“最後壹部分是教內功的,可惜壹則太難,二則還來不及練。”趙半山道:“武學之道,內力乃是根基,內力強了,招式變化想也不用想,內然而然就出來了,而且壹招壹式,勁力大了幾倍。妳學武十分聰明,但練內功是死功夫,不能靠聰明。壹板壹眼地照式而練,循序漸進,年深月久,功力自進。妳家傳武學高明之極,和我所學的太極拳各有所長,旳功必定也是好的,我們所學不同,我就教妳不到了。但願妳在聰明機變之上,再加上刻苦勤練。”胡斐道:“是。我大了之後,武功與為人能像三哥壹樣,那就心滿意足了。”
趙半山拍拍他肩頭,說道:“賢弟,妳三哥沒什麽了不起,妳將來所作所為,壹定要勝過三哥十倍,那才真正是男子漢大丈夫。”胡斐道:“可惜我爹爹過世得早,今日得見三哥,我做人才有了榜樣。”
趙半山走出茶鋪,左手牽住馬纏,說道:“賢弟,臨別之際,做哥哥的再問妳壹句話。”胡斐道:“三哥請問便了。”趙半山道:“除了商家堡之外,賢弟是否還有什麽厲害的仇家對頭?”胡斐壹凜,心道:“我爹爹不知是誰害的,此人既殺得我爹爹,自然武功非同小可。要是三哥知我大仇未報,查到我仇人姓名,他義氣為重,前去找他拼鬥,壹來我殺父大仇不能叫人代報,二來焉能讓三哥冒此兇險?”他年紀雖小,卻滿腹傲氣,仰頭道:“不勞三哥掛懷,便有什麽仇敵對頭,小弟也自料理得了。”
趙半山哈哈大笑,翹起大拇指贊道:“好!”飛身上馬,向西疾馳而去,只聽他遠遠說道:“桌上的小包,哥哥送了給妳。”
胡斐回過頭來,見板桌上放著個每裹,本來是趙半山掛在白馬背上的。他伸手壹提,沈甸甸的有些壓手,解了開來,金光耀眼,卻是二十枚二十兩重的金錠,共是黃金四百兩。胡斐哈哈壹笑,心道:“我貧妳富,妳贈我黃金,我也不能拒卻。三哥怕我推辭,贈金之後急急馳走,未免將我胡斐當作小孩子了。”
回頭望見趙半山胯下那白馬的馬蹄濺起壹路塵土,數裏不歇,想起今日竟交上這樣壹位肝膽相照的好友,又蒙他授以武學精義,過去久思不明的疑難,豁然而解,不由得喜不肉勝,提了黃金,高聲唱著山歌,大踏步而行。
胡斐找著平阿四後,分了二百兩黃金給他,要他回滄州居住,自己卻遨遊天下,每日裏習拳練刀,參照趙半山所授的武學要決,鉆研拳經刀譜上的家傳武功,兼且勤練內功,於是內外俱進,漸臻於壹流高手之列,決意武功當真練得好了,便到回疆去找趙肀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