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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天涯·明月·刀 by 古龍

2018-5-25 17:34

第四回 黑手的拇指不是人是什麽?
  是野獸?是鬼魅?是木石?還是仙佛?
  也許都不是。
  只不過他做的事偏偏又超越了凡人能力的極限,也超越了凡人忍耐的極限。
  燕南飛有很好的解釋:“就算妳是人,最多也只能算是個不是人的人。”
  傅紅雪笑了,居然笑了。
  縱然他並沒有真的笑出來,可是眼睛裏的確已有了笑意。
  這已經是很難得的事,就像是暴雨烏雲中忽然出現的壹抹陽光。
  燕南飛看著他,卻忽然嘆了口氣,道:“令我想不到的是,妳這個不是人的人居然也會笑。”
  傅紅雪道:“不但會笑,還會聽。”
  燕南飛道:“那麽妳就跟我來。”
  傅紅雪道:“到哪裏去?”
  燕南飛道:“到沒有雨的地方去,到有酒的地方去。”
  小樓上有酒,也有燈光,在這春寒料峭的雨夜中看來,甚至比傅紅雪的笑更溫暖。
  可是傅紅雪只擡頭看了壹眼,眼睛裏的笑意就冷得凝結,冷冷道:“那是妳去的地方,不是我的!”
  燕南飛道:“妳不去?”
  傅紅雪道:“決不去。”
  燕南飛道:“我能去的地方,妳為什麽不能去?”
  傅紅雪道:“因為我不是妳,妳也不是我。”
  ——就因為妳不是我,所以妳決不會知道我的悲傷和痛苦。
  這句話他並沒有說出來,也不必說出來。
  燕南飛已看出他的痛苦,甚至連他的臉都已因痛苦而扭曲。
  這裏只不過是個妓院而已,本是人們尋歡作樂的地方,為什麽會引起他如此強烈的痛苦?莫非他在這種地方也曾有過壹段痛苦的往事?
  燕南飛忽然問道:“妳有沒有看見那個陪我到鳳凰集,為我撫琴的人。”
  傅紅雪搖頭。
  燕南飛道:“我知道妳沒有看見,因為妳從不喝酒,也從不看女人。”
  他盯著傅紅雪,慢慢地接著道:“是不是因為這兩樣事都傷過妳的心?”
  傅紅雪沒有動,沒有開口,可是臉上每壹絲肌肉都已抽緊。
  燕南飛說的這句話,就像是壹根尖針,刺人了他的心。
  ——在歡樂的地方,為什麽不能有痛苦的往事?
  ——若沒有歡樂,哪裏來的痛苦?
  ——痛苦與歡樂的距離,豈非本就在壹線之間?
  燕南飛閉上了嘴。
  他已不想再問,不忍再問。
  就在這時,高墻後突然飛出兩個人,壹個人“噗”的跌在地上就不再動了,另壹個人卻以“燕子三抄水”的絕頂輕功,掠上了對面的高樓。
  燕南飛出來時,窗子是開著的,燈是亮著的!
  燈光中只看見壹條纖弱輕巧的人影閃了閃,就穿窗而人。
  倒在地上的,卻是個臉色蠟黃,幹枯瘦小,還留著山羊胡子的黑衣老人。
  他壹跌下來,呼吸就停頓。
  燕南飛壹發覺他的呼吸停頓,就立刻飛身躍起,以最快的速度,掠上高樓,穿窗而人!
  等他穿過窗戶,才發現傅紅雪已站在屋子裏。
  屋子裏沒有人,只有壹個濕淋淋的腳印。
  腳印也很纖巧,剛才那條飛燕般的人影,顯然是個女人。
  燕南飛皺起了眉,喃喃道:“會不會是她?”
  傅紅雪道:“她是誰?”
  燕南飛道:“明月心。”
  傅紅雪冷冷道:“天上無月,明月無心,哪裏來的明月心?”
  燕南飛嘆了口氣,苦笑道:“妳錯了,我本來也錯了,直到現在,我才知道明月是有心的。”
  無心的是薔薇。
  薔薇在天涯。
  傅紅雪道:“明月心就是這裏的主人?”
  燕南飛點點頭,還沒有開口,外面已響起了敲門聲。
  門是虛掩著的,壹個春衫薄薄,面頰紅紅,眼睛大大的小姑娘,左手捧著個食盒,右手拿著壹罐還未開封的酒走進來,就用那雙靈活的大眼睛盯著傅紅雪看了半天,忽然道:“妳就是我們家姑娘說的那位貴客?”
  傅紅雪不懂,連燕南飛都不懂。
  小姑娘又道:“我們家姑娘說,有貴客光臨,特地叫我準備了酒菜,可是妳看來卻壹點也不像是貴客的樣子。”
  她好像連看都懶得再看傅紅雪,嘴裏說著話,人已轉過身去收拾桌子,重擺杯筷。
  剛才那個人果然就是明月心。
  黑衣老人本是想在暗中刺殺燕南飛的。她殺了這老人,先不露面,為的是也許就此想把傅紅雪引到這小樓上來。
  燕南飛笑了,道:“看來她請客的本事遠比我大得多了。”
  傅紅雪板著臉,冷冷道:“只可惜我不是她想像中那種貴客。”
  燕南飛道:“但是妳畢竟已來了。既然來了,又何妨留下?”
  傅紅雪道:“既然我已來了,妳為什麽還不說?”
  燕南飛又笑了笑,走過去拍開了酒罐上完整的封泥,立刻有壹陣酒香撲鼻。
  “好酒!”他微笑著道:“連我到這裏來,都沒有喝過這麽好的酒!”
  小姑娘在倒酒,從罐子裏倒人酒壺,再從酒壺裏倒人酒杯。
  燕南飛道:“看來她不但認得妳,妳是怎麽樣壹個人,她好像也很清楚。”
  酒杯斟滿,他壹飲而盡,才轉身面對傅紅雪,緩緩道:“我的心願未了,只因為有個人還沒有死。”
  傅紅雪道:“是什麽人?”
  燕南飛道:“是個該死的人。”
  傅紅雪道:“妳想殺他?”
  燕南飛道:“我日日夜夜都在想。”
  傅紅雪沈默著,過了很久,才冷冷道:“該死的人,遲早總要死的,妳為什麽壹定要自己動手?”
  燕南飛恨恨道:“因為除了我之外,決沒有別人知道他該死。”
  傅紅雪道:“這個人究竟是誰?”
  燕南飛道:“公子羽!”
  屋子裏忽然靜了下來,連那倒酒的小姑娘都忘了倒酒!
  公子羽!
  這三個字本身就仿佛有種令人懾服的力量。
  雨點從屋檐上滴下,密如珠簾。
  傅紅雪面對著窗戶,過了很久,忽然道:“我問妳,近四十年來,真正能算做大俠的人有幾個?”
  燕南飛道:“有三個。”
  傅紅雪道:“只有三個?”
  燕南飛道:“我並沒有算上妳,妳……”
  傅紅雪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我知道我不是。我只會殺人,不會救人。”
  燕南飛道:“我也知道妳不是,因為妳根本不想去做。”
  傅紅雪道:“妳說的是沈浪、李尋歡和葉開?”
  燕南飛點點頭,道:“只有他們三個人才配。”
  這壹點江湖中決沒有人能否認。第壹個十年是沈浪的時代,第二個十年小李飛刀縱橫天下,第三個十年屬於葉開。
  傅紅雪道:“最近十年?”
  燕南飛冷笑道:“今日之江湖,當然已是公子羽的天下。”
  酒杯又滿了,他再次壹飲而盡:“他不但是天皇貴胄,又是沈浪的惟壹傳人;不但是文采風流的名公子,又是武功高絕的大俠客!”
  傅紅雪道:“但是妳卻要殺他。”
  燕南飛慢慢地點了點頭,道:“我要殺他,既不是為了爭名,也不是為了復仇。”
  傅紅雪道:“妳為的是什麽?”
  燕南飛道:“我為的是正義和公道,因為我知道他的秘密,只有我……”
  他第三次舉杯,突聽“波”的壹響,酒杯竟在他手裏碎了。
  他的臉色也變了,變成種詭秘的慘碧色。
  傅紅雪看了他壹眼,霍然長身而起,出手如風,將壹雙銀筷塞進他嘴裏,又順手點了他心臟四周的八處穴道。
  燕南飛牙關已咬緊,卻咬不斷這雙銀筷,所以牙齒間還留著壹條縫。
  所以傅紅雪才能將壹瓶藥倒入他嘴裏,手指在他顎上壹夾壹托。
  銀筷拔出,藥已入腹。
  小姑娘已被嚇呆了,正想悄悄溜走,忽然發現壹雙比刀鋒還冷的眼睛在盯著她!
  酒壺和酒杯都是純銀的,酒罐上的泥封絕對看不出被人動過的痕跡。
  可是燕南飛已中了毒,只喝了三杯酒就中毒很深。酒裏的毒是從哪裏來的?
  傅紅雪翻轉酒罐,酒傾出,燈光明亮,罐底仿佛有寒星壹閃。
  他拍碎酒罐,就找到了壹根慘碧色的毒釘。
  釘長三寸,酒罐卻只有壹寸多厚,把尖釘從罐底打進去,釘尖上的毒,就溶在酒裏。
  他立刻就找出了這問題的答案,可是問題並不止這壹個。
  ——毒是從釘上來的,釘是從哪裏來的?
  傅紅雪的目光冷如刀鋒,冷冷道:“這罐酒是妳拿來的?”
  小姑娘點點頭,蘋果般的臉已嚇成蒼白色。
  傅紅雪再問:“妳是從哪裏拿來的?”
  小姑娘聲音發抖,道:“我們家的酒,都藏在樓下的地窖裏。”
  傅紅雪道:“妳怎麽會選中這罐酒?”
  小姑娘道:“不是我選的,是我們家姑娘說,要用最好的酒款待食客,這罐就是最好的酒!”
  傅紅雪道:“她人在哪裏?”
  小姑娘道:“她在換衣服,因為……”
  她沒有說完這句話,外面已有人替她接了下去:“因為我剛才回來的時候,衣服也已濕透。”
  她的聲音很好聽,笑得更好看。她的態度很幽雅,裝束很清淡。
  也許她並不能算是個傾國傾城的絕色美人,可是她走進來的時候,就像是暮春的晚上,壹片淡淡的月光照進窗戶,讓人心裏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美,說不出的恬靜幸福。
  她的眼波也溫柔如春月,可是當她看見傅紅雪手裏拈著的那根毒釘時,就變得銳利了。
  “妳既然能找出這根釘,就應該能看得出它的來歷。”她的聲音也變得尖銳了些,“這是蜀中唐家的獨門暗器。死在外面的那個老人,就是唐家惟壹的敗類唐翔。他到這裏來過,這裏也並不是禁衛森嚴的地方,藏酒的地窖更沒有上鎖。”
  傅紅雪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她說的這些話,只是癡癡地看著她,蒼白的臉突然發紅,呼吸突然急促,臉上的雨水剛幹,冷汗已滾滾而落。
  明月心擡起頭,才發現他臉上這種奇異的變化,大聲道:“難道妳也中了毒?”
  傅紅雪雙手緊握,還是忍不住在發抖,突然翻身,箭壹般竄出窗戶。
  小姑娘吃驚地看著他人影消失,皺眉道:“這個人的毛病倒真不少。”
  明月心輕輕嘆了口氣,道:“他的毛病的確已很深。”
  小姑娘道:“什麽病?”
  明月心道:“心病。”
  小姑娘眨眨眼,道:“他的病怎麽會在心裏?”
  明月心沈默了很久,才嘆息著道:“因為他也是個傷心人。”
  只有風雨,沒有燈。
  黑暗中的市鎮,就像是壹片荒漠。
  傅紅雪已倒下來,倒在壹條陋巷的陰溝旁,身子蜷曲抽搐,不停地嘔吐。
  也許他並沒有吐出什麽東西來,他吐出的只不過是心裏的酸苦和悲痛。
  他的確有病。
  對他說來,他的病不但是種無法解脫的痛苦,而且是種羞辱。
  每當他的憤怒和悲傷到了極點時,他的病就會發作,他就會壹個人躲起來,用最殘酷的方法去折磨他自己。
  因為他恨自己,恨自己為什麽會有這種病!
  冷雨打在他身上,就像是壹條條鞭子在抽打著他。
  他的心在流血,手也在流血。
  他用力抓起把砂土,和著血塞進自己的嘴。
  他生怕自己會像野獸般呻吟呼號。
  他寧可流血,也不願讓人看見他的痛苦和羞辱。
  可是這條無人的陋巷裏,卻偏偏有人來了。
  壹條纖弱的人影,慢慢地走了過來,走到他面前。他沒有看見她的人,只看見了她的腳。
  壹雙纖巧而秀氣的腳,穿著雙柔軟的緞鞋,和她衣服的顏色很相配。
  她衣服的顏色總是清清淡淡的,淡如春月。
  傅紅雪喉嚨裏突然發出野獸般的低吼,就像是頭腹部中刀的猛虎。
  他寧可讓天下人都看見他此刻的痛苦和羞辱,也不願讓這個人看見。
  他掙紮著想跳起來,怎奈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痙攣收縮。
  她在嘆息,嘆息著彎下腰。
  他聽見了她的嘆息,他感到壹只冰冷的手在輕撫他的臉。
  然後他就突然失去了知覺,他所有的痛苦和羞辱也立刻得到解脫。
  等他醒來時,又已回到小樓。
  她正在床頭看著他,衣衫淡如春月,眸子卻亮如秋星。
  看見了這雙眸子,他心靈深處立刻又起了壹陣奇異的顫抖,就仿佛琴弦無端被撥動。
  她的神色卻很冷,淡淡道:“妳什麽話都不必說。我帶妳回來,只不過因為我要救燕南飛,他中的毒很深了。”
  傅紅雪閉上眼睛,也不知是為了要避開她的眼波,還是因為不願讓她看見他眼中的傷痛。
  明月心道:“我知道江湖中最多只有三個人能解唐家的毒,妳就是其中之壹。”
  傅紅雪沒有反應,可是他的身子忽然就已站了起來,面對著窗戶,背對著她。
  他身上穿的還是原來的衣服,他的刀還在手邊,這兩件事顯然讓他覺得安心了些,所以他這次並沒有掠窗而出,只冷冷地問了句:“他還在?”
  “還在,就在裏面的屋子裏!”
  “我進去,妳等著。”
  她就站在那裏,看著他慢慢地走進去。看到他走路的姿勢,她眸子也不禁流露出壹種難以解釋的痛苦和哀傷。
  過了很久,才聽見他的聲音從門簾後傳出:“解藥在桌上。”聲音還是冰冷的,“他中的毒並不深,三天之後,就會清醒,七天之後,就可以復原了。”
  “但是妳現在還不能走!”她說得很快,好像知道他立刻就要走,“就算妳很不願意看見我,現在還是不能走!”
  風從窗外吹進夾,門上的簾子輕輕波動,裏面壹點回應都沒有。
  他走了沒有?
  “我很了解妳,也知道妳過去有段傷心事,讓妳傷心的人,壹定長得很像我。”明月心的聲音很堅定,接道:“可是妳壹定要明白,她就是她,既不是我,也不是別的人。”
  ——所以妳用不著逃避,任何人都用不著逃避。
  後面壹句話她並沒有說出來,她相信他壹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風還在吹,簾子還在波動,他還沒有走。
  她聽見了他的嘆息,立刻道:“如果妳真的想讓他再活壹年,就應該做到兩件事。”
  他終於開口:“什麽事?”
  “這七天內妳決不能走!”她眨了眨眼,才接著說下去:“中午的時候,還得陪我上街去,我要帶妳去看幾個人。”
  “什麽人?”
  “決不肯再讓燕南飛多活三天的人!”
  中午。
  壹輛馬車停在後園的小門外,車窗上的簾子低垂。
  “為什麽要坐車?”
  “因為我只想讓妳看見他們,並不想讓他們看見妳。”明月心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妳也不想看見我,所以我已準備在臉上戴個面具。”
  她戴的是個彌陀佛面具,肥肥胖胖的臉,笑得好像是個胖娃娃,襯著她纖柔苗條的腰肢,看來實在很滑稽。
  傅紅雪還是連看都沒有看她壹眼,蒼白的手裏,還是緊握著那柄漆黑的刀。
  在他眼中看來,這世上仿佛已沒有任何事能值得他笑壹笑。
  明月心的壹雙眸子卻在面具後盯著他,忽然問道:“妳想不想知道我第壹個要帶妳去看的人是誰?”
  傅紅雪沒有反應。
  明月心道:“是杜雷,‘壹刀動風雷’的杜雷。”
  傅紅雪沒有反應。
  明月心嘆了口氣,道:“看來妳脫離江湖實在已太久了,居然連這個人妳都不知道!”
  傅紅雪終於開口,冷冷道:“我為什麽壹定要知道他?”
  明月心道:“因為他也是榜上有名的人。”
  傅紅雪道:“什麽榜?”
  明月心道:“江湖名人榜!”
  傅紅雪臉色更蒼白。
  他知道已經在江湖中混出了名的人,是誰也不肯向誰低頭的!
  昔年百曉生作“兵器譜”,品評天下高手,雖然很公正,還是引起了壹連串兇殺,後來甚至有人說他是故意在江湖中興風作浪。
  如今這“江湖名人榜”又是怎麽來的?是不是也別有居心?
  明月心道:“據說這名人榜是出自公子羽的手筆,榜上壹共只有十三個人的名字。”
  傅紅雪忽然冷笑,道:“他自己的名字當然不在榜上。”
  明月心道:“妳猜對了。”
  傅紅雪目光閃動,又問道:“葉開呢?”
  明月心道:“葉開的名字也不在,這也許只因為他已完全脫離了江湖,已經是人外的人,已經在天外的天上。”
  傅紅雪沈默著,目光似已忽然到了遠方。
  遠方天邊,涼風習習,壹個人衣袂獨舞,仿佛正待乘風而去。
  明月心道:“我知道葉開是妳惟壹的朋友,難道妳也沒有他的消息?”
  傅紅雪的目光忽又變得刀鋒般冷酷,冷冷道:“我沒有朋友,壹個都沒有。”
  明月心在心裏嘆了口氣,轉回話題,道:“妳為什麽不問我,榜上有沒有妳的名字?”
  傅紅雪不問,只因為他根本不必問。
  明月心道:“也許妳本來就不必問的,榜上當然有妳的名字,也有燕南飛的!”
  她沈吟著,又道:“這名人榜雖然註明了排名不分先後,可是壹張紙上寫了十三個名字,總有先後之分。”
  傅紅雪終於忍不住問:“排名第壹的是誰?”
  明月心道:“是燕南飛!”
  傅紅雪握刀的手壹陣抽緊,又慢慢放松。
  明月心道:“他在江湖中行走,為什麽永無安寧的壹日,妳現在總該明白了。”
  傅紅雪沒有開口。馬車已停下,正停在壹座高樓的對面。
  會賓樓的樓高十丈。
  “我知道杜雷每天中午都在這裏吃飯,每天都要吃到這時候才走。”明月心道,“他每天吃的都是四樣菜和兩碗飯,壹壺酒,連菜單都沒有換過!”
  傅紅雪蒼白的臉上還是全無表情,瞳孔卻已開始收縮。
  他知道自己這次又遇見了壹個極可怕的對手。
  江湖中高手如雲,何止千百,榜上有名的卻只不過十三個。
  這十三個人,當然都是極可怕的人物。
  明月心將車窗上的窗簾撥開壹點,向外眺望,忽然道:“他出來了。”
  日正當中。
  杜雷從會賓樓走出來的時候,他自己的影子正好被他自己踩在腳下。
  他腳上穿的價值十八兩銀子壹雙的軟底靴,還是嶄新的。
  每當他穿著嶄新的靴子踐踏自己的影子時,他心裏就會感到有種奇特的沖動,想脫掉靴子,把全身都脫得光光的,奔到街心去狂呼。
  他當然不能這樣做,因為他現在已是名人,非常有名。
  現在他做的每件事都像夜半更鼓般準確。
  無論到了什麽地方,無論要在那地方耽多久,他每天都壹定在同樣的時候起居飲食,吃的也壹定是同樣的菜飯。
  有時他雖然吃得要發瘋,卻還是不肯改變!
  因為他希望別人都認為他是個準確而有效率的人,他知道大家對這種人總懷有幾分敬畏之心,這就是他最大的愉快和享受。
  經過十七年的苦練,五年的奮鬥,大小四十二次血戰後,他所希望得到的,就是這壹點。
  他壹定要讓自己相信,他已不再是那個終年赤著腳沒鞋穿的野孩子。
  鑲著寶玉的刀在太陽下閃閃發光,街上有很多人都在打量著他這柄刀,對面壹輛黑漆馬車裏,好像也有兩雙眼睛在盯著他。
  近年來他已習慣被人盯著打量了,每個名人都得習慣這壹點。
  可是今天他又忽然覺得很不自在,就好像壹個赤裸的少女站在壹大群男人中間。
  這是不是因為對面車輛裏的那兩雙眼睛,已穿透他鍍金的外殼,又看見了那個赤著腳的野孩子?
  ——壹刀劈裂車廂,挖出那兩雙眼睛來。
  他有這種沖動,卻沒有去做,因為他到這裏來,並不是來找這種麻煩的。
  近年來他已學會忍耐。
  他連看都沒有向那邊看壹眼,就沿著陽光照耀的長街,走向他住的客棧。每壹步跨出去,都準確得像老裁縫替小姑娘量衣服壹樣,壹寸不多,壹寸不少,恰巧是壹尺二寸。
  他希望別人都能明白,他的刀也同樣準確。
  明月心輕輕放下了撥開的窗簾,輕輕吐出口氣,道:“妳看這個人怎麽樣?”
  傅紅雪冷冷道:“壹年內他若還不死,壹定會變成瘋子。”
  明月心嘆了口氣,道:“只可惜他現在還沒有瘋……”
  車馬又在“壹品香”對面停了下來。
  壹品香是個很大的茶館,茶館裏通常都有各式各樣的人,越大的茶館裏人越多。
  明月心又撥窗簾,讓傅紅雪看了很久,才問道:“妳看見了什麽?”
  傅紅雪道:“人。”
  明月心道:“幾個人?”
  傅紅雪道:“七個。”
  現在正是茶館生意上市的時候,裏面的客人至少也有壹兩百個,他為什麽只看見了七個?
  明月心居然壹點也不覺得奇怪,眼睛裏反而露出贊美之色,又問道:“妳看見的是哪七個?”
  傅紅雪看見的七個人是——兩個下棋的,壹個剝花生的,壹個和尚,壹個麻子,壹個賣唱的小姑娘,還有壹個伏在桌上打瞌睡的大胖子。
  這七個有的坐在角落裏,有的坐在人叢,樣子並不特別。
  為什麽他別的人都看不見,偏偏只看見了這七個?
  明月心非但不奇怪,反而顯得更佩服,輕輕嘆息著道:“我只知道妳的刀快,想不到妳的眼更快。”
  傅紅雪道:“其實我只要看見壹個人就已足夠。”
  他正在看著壹個人。
  剛才還伏在桌上打瞌睡的胖子,現在已醒了,先伸了懶腰,再倒了碗茶漱口,“噗”的把壹口茶噴到地上去,打濕了旁邊壹個人的褲腳,他就趕緊彎下腰,賠著笑用衣袖替那人擦褲腳。
  壹個人若長得太胖,做的事總難免會顯得有點愚蠢可笑。
  可是傅紅雪在看著他的時候,眼色卻跟剛才看著杜雷時完全壹樣。
  難道他認為這胖子也是個很可怕的對手?
  明月心道:“妳認得這個人?”
  傅紅雪搖搖頭。
  明月心道:“但是妳很註意他。”
  傅紅雪點點頭。
  明月心道:“妳已發現他有什麽特別的地方?”
  傅紅雪沈默著,過了很久,才壹字字道:“這個人有殺氣!”
  明月心道:“殺氣?”
  傅紅雪握緊了手裏的刀,道:“只有殺人無數的高手,身上才會帶看殺氣!”
  明月心道;“可是他看起來只不過是個臃腫愚蠢的胖子。”
  傅紅雪冷冷道:“那只不過是他的掩護而已,就正如刀劍的外鞘壹樣。”
  明月心又嘆了口氣,道:“看來妳的眼比妳的刀還利。”
  她顯然認得這個人,而且很清楚他的底細。
  傅紅雪道:“他是誰?”
  明月心道:“他就是拇指。”
  傅紅雪道:“拇指?”
  明月心道:“妳知不知道江湖中近年來出現了壹個很可怕的秘密組織?”
  傅紅雪道:“這組織叫什麽名字?”
  明月心道:“黑手!”
  傅紅雪並沒有聽見過這名字,卻還是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壓力。
  明月心道:“到目前為止,江湖中了解這組織情況的人還不多,因為他們做的事,都是在地下的,見不得天日。”
  傅紅雪道:“他們做的是些什麽事?”
  明月心道:“綁票、勒索、暗殺!”
  壹只手有五根手指,這組織也有五個首腦。
  這胖子就是拇指,黑手的拇指!
  馬車又繼續前行,窗簾已垂下。
  明月心忽然問道:“壹只手上,力量最大的是哪根手指?”
  傅紅雪道:“拇指。”
  明月心道:“最靈活的是哪根手指?”
  傅紅雪道:“食指。”
  明月心道:“黑手的組織中,負責暗殺的,就是拇指和食指。”
  拇指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他有壹身別人練不成的十三太保橫練童子功。
  因為他本是宮中的太監,從小就是太監,皇宮大內中的幾位高手,都曾經教過他武功。
  食指的出身更奇特,據說他不但在少林寺當過知客僧,在丐幫背過六只麻袋,還曾經是江南風尾幫,十二連環塢的刑堂堂主。
  他們手下各有壹組人,每個人都有種很特別的本事,而且合作已久。
  所以他們暗殺的行動,從來也沒有失敗過。
  明月心道:“但是這組織中最可怕的人,卻不是他們兩個。”
  傅紅雪問道:“是誰?”
  明月心道:“是無名指。”壹只手上,最笨拙的就是無名指。
  傅紅雪道:“無名指為什麽可怕?”
  明月心道:“就因為他無名。”
  傅紅雪承認。
  聲名顯赫的武林豪傑,固然必有所長,可是壹些無名的人卻往往更可怕。因為妳通常都要等到他的刀已刺入妳心臟時,才知道他的可怕。
  明月心道:“江湖中從來也沒有人知道誰是無名指,更沒有人見過他。”
  傅紅雪道:“連妳也不知道?”
  明月心苦笑道:“說不定我也得等到他的刀已刺人我心口時才知道!”
  傅紅雪沈默著,又過很久,才問道:“現在妳還要帶我去看什麽人?”
  明月心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道:“這小城本來並不是個很熱鬧的地方,可是最近這幾天,卻突然來了很多陌生的江湖客。”
  現在她對這些人已不再陌生,因為她已調查過他們的來歷和底細。
  傅紅雪並不驚奇。
  他早已發現她絕不像她外表看來那麽樣單純柔弱。在她那雙纖纖玉手裏,顯然也掌握著壹股巨大的力量,遠比任何人想像的都大得多。
  明月心道:“我幾乎已將他們每個人的底細都調查得很清楚,只有壹個人是例外。”
  傅紅雪道:“誰?”
  明月心還沒有開口,忽然間,拉車的健馬壹聲長嘶,人立而起,車廂傾斜,幾乎翻倒。
  她的身子卻已在車廂外。只見壹個青衣白襪的中年人,倒在馬蹄下。
  已人立而起的健馬,前蹄若是踏下來,他就算不死,骨頭也要被踩斷。
  趕車的已拉不住這匹馬,倒在地上的人身子縮成壹團,更連動都不能動了。
  眼看著馬蹄已將踏下,明月心非但連壹點出手相救的意思都沒有,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
  她再看著傅紅雪。傅紅雪也已到了車廂外,蒼白的臉上全無表情,更沒有出手的意思。
  人群壹陣驚呼,馬蹄終於踏下,地上的青衣人明明就倒在馬蹄下,每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他卻偏偏沒有被馬蹄踩到。等到這匹馬安靜下來時,這個人也慢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不停的喘著氣。
  他的臉雖然已因驚懼而變色,看來卻還是很平凡。他本來就是個很平凡的人,連壹點特殊的地方都沒有。
  可是傅紅雪看著他的時候,眼神卻變得更冷酷。
  他見過這個人。剛才被拇指壹口茶打濕了褲腳的,就是這個人。
  明月心忽然笑了笑,道:“看起來妳今天的運氣真不好,剛才被人打濕了褲子,現在又跌得壹身都是土。”
  這人也笑了笑,淡淡道:“今天我運氣不好,比我運氣更壞的人還不知道有多少!今天我倒黴,明天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比我更倒黴!人生本來就是這樣子的,姑娘又何必看得太認真?”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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