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7章 心脏上的刻痕

　　任重的口信并未只发给侦察军团，而是全舰通报。
　　舰队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又会有一些兄弟姐妹离自己而去了。
　　这是新的牺牲。
　　……
　　科研人员停下了手头的实验，生产人员放下了手中的半自动化仪器，正在训练对战的新兵们纷纷收手，仰头凝视着前方的巨大投影。
　　源星舰队上的一切活动在此时此刻短暂冻结。
　　无数个投影幕中正播放着同一个画面。
　　一艘又一艘柳叶般的工作舰自不同的年轮舰表面脱离、加速、变向，再汇聚成一支蜂群般的舰队，如同被风刮起的蒲公英种子般去往另一条路。
　　自此，工作舰队与本部兵分两路，就此分别。
　　一种特别的情感在每个人心中酝酿，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人生里又多了别人的份。
　　卢洽德·萨米与潘西姆·萨米肩并着肩，一起仰头看着头顶的画面。
　　虽然只能看到整体的舰队，甚至根本不知道究竟那一艘是艾哈迈德的舰船，但二人心里却与这支赴死的舰队建立了冥冥中的奇妙联系。
　　“大哥一定可以做到。”卢洽德捏紧了拳头。
　　潘西姆轻轻地嗯了一声，“是的。”
　　虽然任重只公布了筛选规则和决策依据，但两兄弟已经明白了他的意图。
　　二人心中虽有遗憾，但更多的却是感激。
　　父亲对萨米这个姓氏有这非同寻常的执着，如果三兄弟都全部战死，谁又来教育下一代的小萨米们成为优秀的太空飞行员？伯爵大人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
　　二人把全部的信念都放到了大哥身上。
　　他们坚信，如果这次任务真的那般艰难，需要最优秀的驾驶员才能完成，那么大哥必定当仁不让，会成为最耀眼的那个。
　　两人心中对此并没有什么理论依据，纯属盲目的直觉。
　　寻迹者飞船的通信枢纽指挥室里，任重背负双手站在操作台前，看着正前方的大号投影。
　　接替了花月岚职位的陈巧正看着面前的小一号的中控屏。
　　小号中控屏上跳跃的是一个又一个底层数据。
　　至于任重，则是昂头看着上方的整个舰队本部与工作舰舰队的模拟星图。
　　他把控大局，陈巧负责细节。
　　此时舰队正在开始缓慢转向，从原本的笔直向着黑迷雾区而去变成切向运动。
　　这个转向过程将会持续整整二十天，将会是渐进式的微调，结合反重力装置的同步变化，舰队内部的乘员完全没有体感。
　　片刻过去，陈巧长舒口气，说道：“工作舰队与本部之间的信息流通讯稳定度依然在99.99%以上，优于前期实验预估的99.9%的水平。分析原因应该是老师坐镇前沿仿真工作舰内部，她根据黑迷雾区边缘地带的临时变化优化了算法。”
　　任重的目光落在最前方正在快速散开的一千艘工作舰上，微微颔首，“她毕竟是舰队内部最优秀的程序员和人工智能专家，有她在前线坐镇，的确该有这样的表现。”
　　说完后，任重转身便走了。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任重又唤来伊苏·洛克，简单吩咐几句，表示自己即将进入冷冻沉眠，除非工作舰队遇到重大情况，不要唤醒自己。
　　在他沉眠时，伊苏将会承担舰队内部的主要管理工作。
　　任重做出了一些大方向上的调整。
　　在舰队出发初期，避孕措施是被绝对禁止的。
　　经过总计10+3+12，共计25年的远航，即便没有人工培养胚胎，舰队的总人口规模已经逐渐攀升到了近三十亿。
　　虽然任重希望人越多越好，但还是得考虑舰队的载荷上限。
　　即便在腾龙星云中采集了大量资源，舰队用年轮舰已经制造出不少小型舰船，但如今这些小型舰船里也人满为患，而且这些小型舰船都有其明确的分工，功能并不全面。
　　曾有人提出制造防御性能低下，侧重居住空间的中小型载客舰，用来进一步容纳人口。
　　但任重暂时否了这提议。
　　过于狭窄的活动区域不利于培养新一代。
　　在高速宇航中，不同舰船之间的人员交流成本也较高，每一次小型舰船从大型舰船上的脱离出动，大多都是执行重要的军事任务与科研生产任务。人员相互间无法做到像在地表时那样无缝交流，不利于对儿童与青少年执行先全面教育，再分类筛选提拔的体系。
　　因此，到了现在这个程度，应该要适当控制一下人口，形成兵贵精而不贵多的新型概念。
　　任重提出大方针，具体的便由伊苏·洛克带队完善并事实。
　　伊苏草拟了几个方案，包括放开避孕措施，短期内实行计划结合配额制生育等等策略。
　　任重看完后，说道：“这是个可行的暂行方案，在我们飞跃黑迷雾区的这十八年内，要将人口规模控制到三十二亿以内。等黑迷雾区的事情结束后，到时候我会酌情考虑是否要改变策略。”
　　由于刘安已经表现出明显的敌意，成了舰队不得不面对的巨大威胁，所以很显然的是源星舰队最迟在五年后就必须从帝国超网中暂时断开，变成一支不起眼的孤军小心翼翼地前进。
　　等离开黑迷雾区后，舰队还需要用五年的时间才能抵达碎星环。
　　这碎星环是一个围绕着南乡星团而公转的巨大行星带，观感上仿佛太阳系中的土星环，但规模却大了无数倍。
　　整个碎星环至少有上千万颗规模不等的小型行星。
　　此外，在碎星环靠近南乡星团的区域，还有大量太空海盗藏匿其中，选择不同的小行星作为基地。
　　部分太空海盗甚至已经存在并发展了超过五千年，俨然一副欣欣向荣的太空文明模样。
　　其兵力规模甚至强于源星舰队。
　　在正常的航路中，破碎星环中有一条由帝国官方盖章认可的通航通道，禁止任何太空海盗染指。
　　一旦有太空海盗胆敢突袭这条航线中的飞船，必将遭到南乡星团军政部门的严厉打击。
　　外出的寻迹者飞船以及从源星这一面的方位返回南乡星团的殖民舰队通常走的都是这条通道，并且会提前备案。
　　在这条官方通道中，还修建了数十个类似于驿站性质的补给休整点。
　　对于别的寻级殖民舰队与商船而言，抵达这条航道就基本等于到家了。
　　只需要沿着航道一直前进，耗时三年便可安全通过，再过三年就能抵达拥有折跃通道的南九星引力区边缘。
　　但对源星舰队而言，事情显然不是这样，必须绕开碎星环，神不知鬼不觉地抵达南九星，然后以最快的速度与机械帝国更上层的人员接洽，将巨殖细胞上缴，进入帝国的管理序列，才能让刘安投鼠忌器。
　　那么综合算下来，源星舰队在离开黑迷雾区之后，还需要十五年才能抵达目的地。
　　如果真的要爆人口，任重觉得十五年已经足够。
　　当然，在接下来的十八年内，他也不是绝对禁止生育。
　　普通的家庭可以养育两个孩子，在学术、生产技术、军事能力以及其他各种特型能力上表现出天赋，获得更高评级的人可以酌情增加养育子女的上限。
　　这种政策看似有些冷酷无情，但以任重如今的权威，并不会受到什么反弹。
　　安排妥当一切，他便不再多言，只重新睡去。
　　……
　　一年后，艾哈迈德·萨米在驾驶位上正襟危坐，目光死死盯着眼前的模拟星图。
　　在星图中，橄榄型的黑迷雾区被模拟成一个浅黄色的半透明结构。
　　997条浅绿色的纵向数据线正从黑迷雾区的中心地带向上延伸，一直蔓延到了黑迷雾区之外。
　　在数据线的最下端，是一个大一号的绿点，将目光落在上面后，会显示出详细数据。
　　“仿真工作舰阵列，现存数量997，平均受损状况0.004%，信息稳定度99.9%……”
　　在数据线的最上端，则是舰队本部。
　　表面看起来，这些仿佛是静止的。
　　但此时，无论是下方的仿真工作舰阵列还是最上方的舰队本部其实都在持续不断地运动中。
　　这997条线还在不断地被拉长。
　　如果放大后再看，会发现这些线是由一条又一条直线组成的连续折线。
　　由于工作舰走的都是非标准航道，很难提前安排各自的航向，为了避开或大或小的暗能量团引力区，始终都得持续不断地变向。
　　艾哈迈德·萨米的猎鹰号位于其中一条数据线的中间部位。
　　猎鹰号是他自己起的名字，并未被舰队认可。
　　所有工作舰都只有编号，没有名字。
　　比如猎鹰号的具体编号就是981-27，代表它是第981号数据链中的第27号中继工作舰。
　　艾哈迈德切换了一下显示模式，可以发现，除了997条绿色数据线之外，又多了无数条横向和斜向，颜色深浅不一红色线条。
　　此时便有不少红色线条链接着猎鹰号与980-27、980-28、980-26、982-27、982-28等等舰船。
　　距离较近的中继舰相互间也有横向链接。
　　如果此时艾哈迈德的猎鹰号无故爆炸了，附近的其他几艘工作舰也会立刻通过横向链接快速形成并联神经网络，保住981号数据链，以等待由于前沿仿真工作舰损失了三艘而闲置着的另外上百艘工作舰中的其中一艘来顶替位置。
　　如果不发生什么意外，这张网将会如同线切割机的刀线划过橄榄一般，无声无息地划过黑迷雾区。
　　但宇宙的危险就在于此，永远都充满了不测。
　　“舰长，你老这样一直盯着星图，你的眼睛都不会累吗？不会有什么事的，你也稍微休息一下嘛。”
　　猎鹰号上的技术员，一个名叫马维安的年轻人凑上前来，略显吊儿郎当地说道。
　　艾哈迈德别过脸去，恶狠狠瞪了这人一眼，“闭嘴。”
　　他很讨厌这个名叫马维安的家伙。
　　原因有很多。
　　与舰队上的绝大部分人不同，马维安出身自九大集团的核心家族深讯马氏。
　　他的父亲叫马夏云，与原深讯集团董事长马夏澄是非常近的堂兄弟关系，可谓地位尊崇。
　　马维安在舰队上出生。
　　虽然任重已经尽可能地实行公平教育，但还是无法忽视马氏的核心族人在编程领域内的天生才能。
　　马维安自出生后，便享受着最好的教育，再一路平平顺顺地进入到了人工智能研究院，担任高级研究员，并且被认为有望继承他父亲的衣钵，继续在舰队本部的科研体系中扮演重要角色。
　　按理说，这种人就该老老实实呆在舰队本部里当他的太子爷。
　　谁也不曾想，在花月岚选人时，这马维安竟不顾家中长辈的反对，强行报名参加。
　　等他真个被选上后，马夏云的遗孀，也就是马维安的母亲甚至去找花月岚说了情，但毫无悬念地被拒绝了。
　　兴许是马维安真的才华横溢，又兴许是过得太顺风顺水，即便不怎么需要认真也能比同龄人更优秀，便让他养成了如今这懒懒散散的性子。
　　这和向来严于律己心有执念的艾哈迈德形成了不可调和的冲突。艾哈迈德更认为他来送死是在浪费才华。有这样的能力，就该留在舰队本部成为一名更了不起的研究员。他本可以为伯爵大人创造更多，却如此轻贱自己的性命。
　　偏生这人竟还是猎鹰号上的技术主官，不能给他关起来，艾哈迈德只能恶言以对，试图用自己的严肃和责任心来感化一下对方。
　　很遗憾，已经这样整整一年了，似乎没什么效果。
　　又遭了训斥，马维安倒也不生气，只翻个白眼，耸耸肩，“无聊。我都不知道你在紧张什么，就算猎鹰号被你一头撞进暗能量团，不也还有别人接管信号嘛。或者说就算咱们的981线断了，另外还有九百九十六条数据链呢，稳如老狗，好吧？”
　　艾哈迈德终于忍无可忍，咆哮道：“你活够了，我们可没活够。”
　　马维安一撇嘴，“伯爵大人说过的，最终大家都会死，不是吗？这有什么区别么？”
　　“白痴！我是不想死得那么随便！不想成为拖后腿的那个！”艾哈迈德终于被彻底激怒，站了起来，怒指着马维安，“我都不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是怎么通过的选拔。我也不理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但你最好对我保持足够的尊重。像你这样从一生下来，就什么都没缺过，你的先辈也永远都站在源星金字塔的顶端的人，永远不能理解我萨米家的男人的荣耀。我将这荣耀刻到了自己的心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