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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九月鷹飛 by 古龍

2018-5-27 06:02

第三回 攝魂大法
  高墻,寒夜。
  高墻下的角門裏,忽然有壹個人悄悄的走出來,非常英俊的壹張臉,已被打腫了半邊,正是那風流成性的西門十三。
  他壹走出這條巷子,就有輛發亮的黑漆馬車,急馳而來,驟然在他身旁停下。
  車門壹開,他就跳了進去,車廂裏已有壹杯酒在等著他。
  壹杯溫得恰到好處的陳年女兒紅,壹雙比女兒紅更醉人的姐妹花。
  姐姐看起來,就好像是妹妹的影子,妹妹雖嬌憨,姐姐更動人。
  壹個少年人擁著貂裘,端著酒杯,懶洋洋的倚在姐姐懷裏,卻將妹妹推給了西門十三,笑道:“這小子今天挨了揍,妳趕快好好的安慰安慰他。”
  妹妹已在輕吻著西門十三被打腫了的那半邊臉。
  馬車又急馳而去,馳向長安。
  寒風如刀,已是歲末,車廂裏卻溫暖如春天。
  西門十三壹口氣喝下那杯酒,才看了那坐擁貂裘的少年壹眼,道:“妳知道我會來?”
  這少年人當然就是丁麟,只不過現在看來卻已不像是剛才那個人了。
  剛才那個丁麟,是個很斯文,很害羞的少年,現在這個丁麟,卻是個放蕩不羈的風流浪子。
  他用眼角瞟著西門十三,懶洋洋的微笑著,道:“我當然知道,那老王八蛋不叫妳來等我的消息,還能叫誰來?”
  西門十三也笑了,道:“妳既然很有種,剛才為什麽不敢當著他的面,叫他老王八蛋?為什麽要變成那種龜孫子的樣子?”
  丁麟淡淡道:“因為我怕妳這龜孫子的臉被他打成爛柿子。”
  姐姐、妹妹都吃吃的笑了。
  她們的年紀都不大,可是看她們身材,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她們都已不算是孩子。
  西門十三又笑道:“不管怎麽說,妳剛才揍韓貞那壹拳,揍得真痛快。”
  丁麟道:“其實我不該揍他的。”
  西門十三道:“為什麽?”
  丁麟道:“因為他說的話,全都是那老王八蛋叫他說的,他只不過是個活傀儡而已。”
  他冷笑了壹聲,又道:“那王八蛋其實是個老狐貍,卻偏偏要裝成老虎的樣子,只可惜他能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
  西門十三嘆了口氣,道:“難怪老頭子說妳厲害,他果然沒有看錯。”
  丁麟冷冷道:“這壹代的年輕人,能在江湖中成名的,有哪個不厲害,真正厲害的,他只怕還沒有看見哩。”
  西門十三道:“江湖中難道還有像妳這麽厲害的人?”
  丁麟道:“像我這樣的人,至少還有十來個,只有妳們這些龜孫子,整天躲在老頭子的褲襠裏,外面的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妳們連影子都摸不到。”
  他冷笑著,又道:“我看妳們不是十三太保,是吃得太飽了,所以撐得頭暈腦脹,老頭子放個屁,妳們都以為是香的。”
  西門十三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嘆了口氣,苦笑道:“近來我們的確吃得太飽,日子也過得太舒服了,所以壹出了事,就死了兩個。”
  丁麟道:“在妳看來,那也算是件大事?”
  西門十三道:“雖然不大,也不太小,至少連老頭子都已準備為這件事出手了。”
  丁麟道:“哦?”
  西門十三道:“就因為他已準備出手,所以才找妳到冷香園去探聽消息。”
  丁麟道:“妳以為他真是為了對付墨白,才想到冷香園去的?”
  西門十三道:“難道不是?”
  丁麟道:“就算根本沒有墨白這個人,我保證他還是壹樣要到冷香園去。”
  西門十三目光閃動,道:“就算他不找妳,妳也是壹樣要去探聽南海娘子的行蹤?”
  丁麟道:“壹點也不錯。”
  西門十三道:“妳們是為了什麽呢?”
  丁麟道:“是為了另外壹件事,那才是真正的大事。”
  西門十三的眼睛亮了,道:“南海娘子莫非也是為了這件事才來的?”
  丁麟嘆了口氣,道:“妳總算已變得聰明了些。”
  西門十三道:“這件事不但能令老頭子和妳出手,而且還把已經失蹤了三十年的南海娘子驚動出來,看來倒真是件大事。”
  他的臉已因興奮而發紅,他顯然也是個不甘寂寞的少年。
  丁麟的眼睛也在發光,道:“除了妳所知道的這些人外,據我所知,五天之內,至少還有六七個人要趕到冷香園去。”
  西門十三道:“六七個什麽樣的人?”
  丁麟道:“當然都是很有兩下子的人。”
  西門十三道:“他們也都知道老頭子這次已準備出手?”
  丁麟淡淡道:“這些人年紀雖然都不大,但卻未必會將妳們的老頭子看在眼裏。”
  西門十三勉強笑了笑,道:“老頭子也並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
  丁麟道:“可是江湖中後起壹代的高手,卻沒有幾個人看得起他的,正如他也看不起這些年輕人。”
  西門十三忍不住道:“不管怎麽樣,年輕人的經驗總是比較差些。”
  丁麟道:“經驗並不是決定勝負的最大關鍵。”
  西門十三道:“哦?”
  丁麟道:“據我所知,這次只要是敢到冷香園去的人,絕沒有壹個人的武功在衛天鵬之下的,尢其是其中壹個人……”
  西門十三道:“妳?”
  丁麟笑了笑,道:“我本來當然也有野心的,但自從知道這個人要來後,我已準備在旁邊看看熱鬧就算了。”
  西門十三皺眉道:“連妳也服他?”
  丁麟又嘆了口氣,道:“我說過,我是個很有自知之明的人。”
  西門十三顯得有點不服氣的樣子,道:“那個人究竟是誰子”
  丁麟慢慢的喝了口酒,悠然道:“妳有沒有聽說過小李飛刀?”
  西門十三聳然動容,幾乎連手裏的酒杯都拿不穩了。
  “小李飛刀!”
  這四個字本身就仿佛有種懾人的魔力。
  西門十三失聲道:“小李飛刀也要來?”
  丁麟又笑了笑,淡淡道:“小李飛刀若也要來,妳們的老頭子和千面觀音只怕都已要躲到八千裏外去了。”
  西門十三松了口氣,道:“我也知道小李探花已有多年不問江湖中的事,有人甚至說,他也跟昔日的名俠沈依那些人壹樣,到了海外的仙山,笑傲雲霞,成了地上的散仙。”
  丁麟道:“我說的這個人雖不是小李飛刀,卻跟小李飛刀有極深的關系。”
  西門十三道:“什麽關系?”
  丁麟道:“他就是普天之下,惟壹得到過小李飛刀真傳的人。”
  西門十三又不禁悚然動容,道:“但江湖中為什麽從來也沒有人聽說過小李飛刀有徒弟?”
  丁麟道:“因為他並沒有真正拜在小李探花門下,他和小李探花的關系,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西門十三道:“我們怎麽還不知道?”
  丁麟淡淡道:“這也許只因為妳們都吃得太飽了。”
  西門十三苦笑,卻還是忍不住問道:“這個人叫什麽名字?”
  丁麟又緩緩的喝了口酒,才慢慢道:“他姓葉,叫葉開。”
  葉開!
  西門十三沈默著,眼睛裏閃閃發光,顯然已決定將這名字記在心裏。
  丁麟又道:“葉開雖然了不起,另外那些年輕人也同樣很可怕。”
  他忽又笑了笑,道:“妳是粉郎君,我是風郎君,妳知不知道另外還有幾個郎君?”
  西門十三點點頭,道:“我知道有個木郎君,有個鐵郎君,好像還有個鬼郎君。”
  丁麟悠然道:“這次妳說不定也會見到他們的,只不過等妳見到他們時,也許就會後悔了。”
  西門十三道:“後悔?”
  丁麟眼睛裏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徐徐道:“因為無論誰見到這些人,都不會好受的,所以妳還是永遠莫要見到他們的好。”
  夜,無雲無月。
  馬車已停在冷香園後壹個草棚裏,這草寮竟像是為他們準備好在這裏的。
  那壹雙可愛的孿生姐妹,都已蜷曲著身子,靠在角落裏睡著了。
  西門十三看著妹妹已完全成熟的胴體,忍不住嘆了口氣,道:“今天晚上,我們難道就歇在這裏?”
  丁麟點了點頭,微笑道:“妳若已憋不住,不妨把我當做瞎子。”
  西門十三也笑了,道:“我倒還沒有急成這樣子,只奇怪妳今天怎麽會忽然變得如此安分的?”
  丁麟道:“今天晚上我有約會。”
  西門十三道:“有約會,跟什麽人有約會?”
  丁麟笑了笑,道:“當然是壹個女人。”
  西門十三立刻急著問道:“她長得怎麽樣?”
  丁麟笑得很神秘,道:“長得很美。”
  西門十三更急了,道:“難道妳想壹個人溜去,把我甩在這裏?”
  丁麟道:“妳要去也行。”
  西門十三笑道:“我就知道妳不是重色輕友的人。”
  丁麟悠然道:“只不過,我們這壹去,未必能活著回來的。”
  西門十三動容道:“妳約的是誰?”
  丁麟道:“千面觀音,南海娘子。”
  西門十三怔住。
  丁麟用眼角瞟著他,道:“妳還想不想去了?”
  西門十三的回答倒很幹脆:“不想。”
  他又忍不住問道:“妳真的準備今天晚上就去?”
  丁麟道:“我也急著想看看這位顛倒眾生的南海娘子,究竟是個什麽樣的美人?”
  西門十三道:“那麽妳現在還等什麽?”
  丁麟道:“等壹個人。”
  西門十三道:“等誰?”
  這句“等誰”剛說出來,他就已聽見外面那車夫在彈指作響。
  丁麟的眼睛已發光,道:“來了。”
  西門十三推開車窗,就看見遠處黑暗中有個人身披蓑衣,頭戴笠帽,手裏提著根三丈長的竹竿,竹竿在地上壹點,他的人已掠過五丈,輕飄飄的落在草棚外。
  丁麟忽然道:“妳著他輕功如何?”
  西門十三苦笑道:“這裏的人看來果然都有兩下子。”
  這時那個人已解下了蓑衣,掛在柱子上,微笑著道:“我這倒並不是為了要炫耀輕功,只不過怕在雪地上留下足跡而已。”
  丁麟道:“想不到妳做事還是這麽謹慎。”
  這人道:“我還想多活兩年。”
  他慢慢的走過來,又脫下了頭上的笠帽,西門十三這才看出他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狐皮袍子外,還套著件藍布罩袍,看來就像是個規規矩矩的生意人,只不過壹雙炯炯有光的眼睛裏,總是帶著極精明而狡猾的微笑。
  丁麟已微笑著道:“這位就是冷香園裏的楊大總管楊軒。”
  楊軒看了西門十三壹眼,接著道:“這位想必就是衛八太爺門下的高足十三公子,幸會幸會。”
  西門十三吃驚的看著他,忍不住道:“妳就是我六哥上次來見過的那個楊軒?”
  楊軒道:“是的。”
  西門十三苦笑道:“他居然說妳只不過是個膽小的生意人,看來他的確吃得太飽了。”
  楊軒淡淡道:“我本來就是個膽小的生意人,他並沒有看錯。”
  丁麟道:“我卻看錯了。”
  楊軒道:“哦?”
  丁麟笑道:“我還以為妳就是‘飛狐’楊天哩。”
  楊軒皺了皺眉,西門十三也不禁動容。
  “飛狐”楊天這名字他聽說過。
  事實上,江湖中沒有聽說這名字的人還很少,他不但是近十年來江湖中最出名的獨行盜,也是近十年來輕功練得最好的壹個人。
  據說妳就算用手銬、腳鐐鎖住了他,再把他全身都用牛筋綁得緊緊的,關在壹間只有壹個小氣窗的牢房裏,他還是壹樣能逃得出去。
  像這麽樣壹個人,居然肯到冷香園裏來做管事,當然絕不會沒有企圖。
  他所圖謀的,當然也絕不會是件很普通的事。
  西門十三忽然發覺這件事已變得越來越有趣,也同樣變得越來越可怕了。
  丁麟好像也知道自己太多嘴,立刻改變話題,道:“那位南海娘子已來了?”
  楊軒點點頭,道:“剛到。”
  丁麟道:“妳看見了她?”
  楊軒搖搖頭,道:“我只看見她門下的壹些家丁和丫頭。”
  丁麟道:“他們壹共有多少人?”
  楊軒道:“三十七個。”
  丁麟道:“那個會吃刀的女人在不在?”
  楊軒又點點頭,道:“她叫鐵姑,在那些人裏面,好像也是個管事。”
  丁麟笑道:“莫忘記妳也是個管事的,妳們兩個豈非正是天生的壹對?”
  楊軒板著臉,不開口。
  看來他並不是個喜歡開玩笑的人。
  丁麟幹咳了兩聲,只好又改口問道:“他們住在哪個院子裏?”
  楊軒道:“聽濤樓。”
  丁麟道:“現在距離子午時還有多少時候?”
  楊軒道:“已不到半個時辰,裏面有敲更的人,妳壹進去就可以聽見。”
  丁麟眼睛裏又發出光,道:“看來我再喝杯酒,就可以動身了。”
  楊軒看著他,過了很久,忽然道:“我們這次合夥,因為我需要妳,妳也需要我。”
  丁麟笑道:“我們本來就是好夥伴。”
  楊軒淡淡道:“但我們卻不是朋友,這壹點妳最好記住。”
  他不讓丁麟再說話,就慢慢的轉過身,戴起笠帽,披上蓑衣,手裏的竹竿輕輕壹點,人已在五丈外,然後就忽然看不見了。
  丁麟目送他身影消失,微笑著道:“好身手,果然不愧是‘飛狐’。”
  西門十三忍不住問道:“他真的就是那個‘飛狐’楊天?”
  丁麟道:“飛狐只有他這壹個。”他忽然又嘆了口氣,苦笑道:“也幸好只有他這麽壹個。”
  脫下貂裘,裏面就是套緊身的夜行衣,是黑色的,黑得就像是這無邊無際的夜色壹樣。
  丁麟已脫下了貂裘,卻沒有再喝他那最後的壹杯酒。
  他的眼睛裏發光,臉上已看不見笑容,漆黑的夜行衣,緊緊裹在他瘦削而靈敏的身子上。
  忽然間,他像是又變成另外壹個人了。
  現在他已不再是剛才那個放蕩不羈的風流浪子,已變得非常沈著,非常可怕。
  西門十三凝目看著他,眼睛裏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是羨慕,又仿佛是妒忌。
  丁麟道:“妳最好就在這裏等著,壹個時辰之內,我就會回來。”
  西門十三忽然笑了笑,道:“妳若不回來呢?”
  丁麟也笑了笑,淡淡道:“那麽妳就可以把她們兩個全都帶走,妳豈非早已這麽想了……”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時,他的人已消失在黑暗裏。
  西門十三於是坐在那裏,連動都沒有動。
  他本來總以為他的武功絕不在別的年輕人之下,現在才知道自己想錯了。
  這壹代的年輕人,遠比他想像中可怕得多。
  他擡起手,輕撫著自己被打腫了的臉,眼睛裏又露出種很痛苦的表情。
  姐姐本來好像已睡得很沈,這時卻忽然翻了個身,抱住了他的腿。
  西門十三還是沒有動。
  姐姐不是他的,妹妹才是。
  。
  誰知道姐姐又忽然在他腿上咬了壹口,咬得很重,當然很痛。
  但西門十三眼睛的痛苦之色卻忽然不見了。
  他忽然發現壹個人若想勝過別人,並不壹定要靠武功的。
  於是他臉上又露出微笑,微笑著將丁麟沒有喝的那杯酒,壹口氣喝了下去……
  聽濤樓聽的並不是海濤。
  冷香園裏除了種著千株梅花外,還有幾百株蒼松,幾千竿修竹。
  聽濤樓外,竹浪如海。
  丁麟伏在竹林的黑暗處,打開了系在腰上的壹只革囊,拿出了壹只噴筒。
  噴筒裏裝滿了壹種黑色的原油;是他從康藏那邊的牧人處,用鹽換來的。
  他旋開了噴筒上的螺旋蓋子,有風吹過的時候,他就將筒中的原油,很仔細的噴出去,噴得很細密。
  那霧壹般的油珠,就隨著風吹出,灑在聽濤樓的屋檐上。
  然後他就藏起噴筒,又取出十余粒比梧桐子略大些的彈丸,用食中兩指之力,彈了出去,也打在對面的屋檐上。
  突然間,只聽“蓬”的壹聲,聽濤樓的屋檐,已變成壹片火海,鮮紅的火苗,躥起三丈開外。
  遠處傳來更鼓,正是子時。
  更鼓聲被驚呼聲掩沒。
  “火!”
  數十條人影,驚呼著從聽濤樓裏躥了出來,如此猛烈的火勢,就連最鎮靜的人也難免驚惶失措。
  也就在這壹剎那間,丁麟已從樓後的壹扇半開的窗子裏,輕煙般掠了進去。
  布置得非常幽靜的小廳,靜悄無人。
  丁麟突然大呼:“火,失火了!”
  沒有人來,沒有聲音。
  丁麟已推開門躥出去,他並不知道南海娘子的練功處在哪裏,所以他的動作必須快。
  他還得碰碰運氣。
  他的運氣好像還不壞,第三扇門是從裏面閂起的,他抽刀挑起門閂,裏面是問佛堂。
  案上的銅爐裏,燃著龍香,壹縷縷香煙繚繞,使得這幽靜的佛堂,更平添了幾分神秘。
  香案後黃幔低垂,仿佛也沒有人。
  但丁麟卻不信壹間從裏面閂起門的屋子裏會沒有人。
  他毫不猶疑,就躥了過去,壹把掀起了低垂的神幔。
  他怔住。
  神幔後竟有四個人。
  四個穿著紫緞長袍的人,壹頭青絲高高挽起,臉上戴著個用檀木雕成的面具。
  四個人的穿著打扮竟完全壹樣,全都動也不動的盤膝而坐,樓外閃動的火光,照著他們臉上猙獰呆板的面具,更顯得說不出的詭秘可怖。
  這四個人全都可能是南海娘子,但南海娘子卻只有壹個。
  丁麟知道這種機會絕不會再有第二次了,他決定冒壹冒險。
  他躥過去,揭開了第壹人的面具。
  面具下是壹張蒼白而美麗的臉,長長的睫毛,蓋在緊閉著的眼簾上。
  無論誰都看得出她絕不會超過二十歲,南海娘子絕不會這麽年輕。
  丁麟已揭起第二人的面具。
  這人青黲黲的胡茬子。
  南海娘子當然更不會是男人。
  第三個人看來雖然也很年輕,但眼角上卻已有了魚尾股的皺紋。
  第四個人是個滿面皺紋,連嘴都已癟了下去的老太婆。
  丁麟怔住。
  他並沒有看見他想到的那張臉,但這時他無法再停留下去。
  他壹轉身,人已隨著這轉身之勢躍起,就在這時,他仿佛看見那臉上長著胡茬子的男人手動了動。
  他知道不對了,想閃避,但這人的出手竟快得令人無法思議。
  他剛看見這人的手壹動,已覺得腰上壹陣刺痛,就像是被尖針輕輕刺了壹下。
  然後他就跌了下去。
  佛堂裏還是那麽幽雅,外面閃動的火光已滅了,銅爐中香煙繚繞,卻已換了種清淡的沈香木。
  丁麟張開眼,忽然發現自己身上已換了件女人穿的長裙。
  他大驚之下,伸手摸了摸頭發,他的頭發早已被挽成了壹種當時女人最喜歡梳的楊妃墮馬髻,歪歪的發髻上,還插了根鳳頭釵。
  “風郎君”丁麟從十六七歲的時候,就開始闖蕩江湖,不出三年,已博得很大的名聲。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他不但輕功極高,而且非常機警,也非常沈得住氣。
  但現在他卻已忍不住要跳了起來。
  他沒有跳起來,因為他從腰部以下,已完全是軟的,連壹點力氣都使不出。
  他整個人都軟了,心也沈了卞去。香案上壹座三尺高的南海觀世音菩薩,手拈著普度眾生的楊柳枝,仿佛正在看著他微笑。
  從繚繞的香煙中看過去,她的笑容看來也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詭秘之意。
  丁麟忽然發現這觀音菩薩的臉,竟和剛才那戴著面具的美麗少女完全壹樣。
  難道那少女就是南海娘子?
  但出手制住他的,卻是那臉上長著胡碴子的男人,他本已認為這男人就是南海娘子改扮的。
  但現在他卻已完全迷惑,甚至連想都不敢多想。
  他怕想多了會發瘋。
  幸好這時他就算要想,也沒法子再想下去了,佛堂的門,已慢慢的被推開。
  壹個人慢慢的走了進來,臉上帶著種美麗而詭秘的微笑,就像神案上觀音菩薩的笑容壹樣。
  丁麟看看觀音神像,再看看她,忽然嘆了口氣,閉上眼睛……這少女的臉簡直就是這觀音菩薩的臉。
  他已不想再看,他怕看多了會發瘋。
  只可惜不看也壹樣會發瘋的。
  這少女已走到他面前,忽然笑道:“妳今天頭發梳得好漂亮,是誰替妳梳的?”
  丁麟忍不住張開眼,瞪著她,道:“我正想問妳,這是誰替我梳的?”
  這少女仿佛很驚訝,道:“難道連妳自己也不知道?”
  丁麟道:“我怎麽知道。”
  這少女道:“妳難道連壹點都想不起來?”
  丁麟苦笑道:“我怎麽會想起來,我根本連壹點知覺都沒有,而且妳就算打破我的頭,我也猜不出妳們為什麽要把我扮成個女人。”
  這少女仿佛更吃驚,道:“妳說什麽?妳說是我們把妳扮成女人的?難道妳已連妳本來就是個女人都忘了?”
  丁麟忍不住叫了起來,道:“誰說我本來就是個女人的?”
  這少女吃驚的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就好像突然看見個瘋子壹樣。
  丁麟又忍不住道:“妳若說我本來就是個女人,妳壹定瘋了。”
  這少女嘆了口氣,道:“不是我瘋了,是妳。”
  她忽然回頭叫道:“妳們大家全來看呀,丁小妹怎麽會忽然變成這樣子了。”
  丁小妹!
  “風郎君”丁麟竟變成了丁小妹?
  丁麟想笑也笑不出,想哭也哭不出,只見門外已有四五個女人走了進來,其中有壹個也正是剛才還戴著面具的中年美婦。
  原來她就是鐵姑,因為那少女正在招呼她。
  “鐵姑,妳快來看看,丁小妹剛才還是好好的,現在怎麽忽然變成……變成這樣子?”
  鐵姑也在看著丁麟,微笑著道:“她看來豈非還是好好的,而且頭發梳得比平時都漂亮。”
  這少女道:“可是……可是她居然不肯承認自己是個女人。”
  丁麟已經在盡量控制著自己,他知道現在非冷靜下來不可。
  但他卻還是忍不住要分辯:“我本來就不是個女人。”
  鐵姑看著他,忽然嘆了口氣,道:“我了解妳的心情,有時連我也希望自己不是個女人,在這個世界上,做女人的確太吃虧了。”
  丁麟嘆了口氣道:“其實,我倒不反對做女人,只可惜我壹生下來就是個男人,壹直到剛才還是個男人。”
  他實在已盡了他最大的力量,來控制他自己。
  鐵姑的臉上卻露出了很驚訝的表情,忽然回頭問另幾個女人:“妳們幾時認得丁小妹的?”
  “也有兩三個月了。”
  “她是個男人?還是個女人?”
  “當然是個女人。”
  所有的女人都在吃吃的笑:“丁小妹若是個男人,我們大家就全都是男人了。”
  丁麟已覺得自己的臉在發青,卻還是忍耐著,道:“只可惜我也不是丁小妹。”
  鐵姑帶著笑問道:“那麽妳是誰呢?”
  丁麟道:“我也姓丁,叫丁麟。”
  鐵姑道:“我知道妳。叫丁靈琳。”
  丁麟道:“不是丁靈琳,是丁麟。”
  鐵姑道:“不是丁麟,是丁靈琳,妳怎麽會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那個長得跟觀音菩薩壹樣的少女忽然笑了笑,道:“幸好她說話的聲音還沒有變,無論誰都聽得出那是女人的聲音。”
  丁麟冷笑道:“無論誰都應該聽得出我是男……”
  他的聲音突然停頓,冷汗突然從背脊上冒出來。
  他忽然發覺自己說話的聲音也變了,變得又尖又細,竟真的和女人壹樣。
  ——難道我真的已忽然變成了女人?
  他只覺壹種說不出的恐懼之意,像尖針般刺入了他的後腦。
  他想試著運動壹下他身上某部分肌肉,只可惜他從腰部以下,竟已完全
  麻木。
  他甚至想伸手去摸摸那部分,可是當著這麽多女人,他實在又沒有這種勇氣。
  鐵姑看著他,眼睛裏仿佛充滿了同情和憐憫,柔聲道:“最近妳心情不好,又喝了很多酒,難免會忘記壹些事的,何況,以前的事,妳本就不願再想起。”
  丁麟只有聽著。
  鐵姑道:“但我們都可以提醒妳,往事雖然悲傷,但若完全忘記了,對自己也不好。”
  丁麟只好嘆了口氣,道:“好,妳說吧,我在聽著。”
  鐵姑道:“妳是丁靈琳,是個非常好看的女孩子,妳本來有個很好的情人,後來卻為壹個人鬧翻了,所以妳跑到海邊要自殺,幸好心姑救了妳。”
  那微笑如觀音的少女原來叫心姑,她立刻接著道:“若不是我拉得快,那天妳已跳下海去。”
  丁麟咬著牙,不開口。
  他忽然變得很怕聽見自己的聲音。
  鐵姑道:“妳那情人姓葉,叫葉開,他……”
  葉開!
  聽見這名字,丁麟只覺得自己腦子裏“轟”的壹響。
  忽然間,他什麽都明白了。
  他知道自己已落人壹個最惡毒,最詭譎,也最巧妙的圈套裏。
  圈套本是為葉開而準備的,他卻糊裏糊塗的掉了進來。
  鐵姑在說什麽,他已完全聽不見,他正在拼命集中思想。
  他壹定要想個法子從這個圈套裏脫身出來,但他也知道這絕不是件容易事。
  非常不容易。
  時間仿佛已過了很久,鐵姑的話卻還沒有停。
  原來她已將這些話反反復復的說了很多次,好像在強迫丁麟接受這件事。
  “妳那情人姓葉,叫葉開,他本來是昔年‘神刀堂’的堂主的兒子,後來過繼給葉家的。”
  “妳的父親叫丁乘風,妳的姑姑丁白雲,本是葉家的仇人,但後來這件仇恨卻被葉開化解開了,妳們的情感,反而因此而更加深厚。妳本來已非他不嫁,他本來也已非妳不娶,但這時卻忽然出現了個叫上官小仙的女人。這女人據說是昔年威震天下的‘金錢幫主’上官金虹和當時天下第壹美人林仙兒所生的女兒。林仙兒雖然美麗如仙子,卻專門引誘男人下地獄。她生的女兒,也跟她壹樣惡毒,妳跟葉開,就是被她拆散的。”
  “這件事妳當然不會忘記,也絕不能忘記。”
  丁麟聽著她說了壹遍,又說壹遍,忽然發現自己的思想非但已完全無法集中,而且似已感到被她剛剛說的話左右了。
  忽然間,他竟已對這個叫上官小仙的女人,生出種說不出的痛恨之意。
  他幾乎已快要承認自己就是丁靈琳,承認自己本來就是個女人。
  爐中的香煙壹陣陣飄過來,隨著他的呼吸,滲入他的腦子裏。
  他竟似已將完全失去判斷是非的能力。
  鐵姑看著他,臉上已露出壹種詭秘而得意的微笑,慢慢的又接著道:“妳叫丁靈琳,是個非常好看的女孩子,妳……”
  丁麟突然用盡所有的力氣咬了咬嘴唇,劇痛使得他突然清醒。
  他立刻大吼道:“不要再說了,我已明白妳的意思。”
  鐵姑微笑道:“妳真的已明白。”
  丁麟道:“我壹定長得很像丁靈琳,所以妳們想利用我來害葉開。”
  鐵姑道:“妳本來就是丁靈琳。”
  丁麟冷笑道:“其實妳用不著這麽樣做,妳們要我做的事,我也可答應。”
  鐵姑道:“哦。”
  丁麟道:“但妳們也得答應我幾件事。”
  鐵姑道:“妳說。”
  丁麟道:“我要妳先告訴我,妳們究竟是恰巧發現我像丁靈琳,才定下這個圈套的,還是早已算準了我要來?”
  鐵姑忽然不開口了。
  丁麟道:“然後妳們至少還得解開我的穴道,讓我見見南海娘子,這件事成功之後,我至少還得要占壹份。”
  鐵姑忽又笑了笑,道:“南海娘子本來就壹直都在這裏,妳難道看不見。”
  丁麟動容道:“她在哪裏?”
  只聽壹個優雅而神秘的聲音緩緩道:“就在這裏。”
  這聲音赫然竟是神案上那觀音神像發出來的。
  丁麟霍然回頭,看了這神秘的雕像壹眼,目光再也無法移開。
  從縹緲氤氳的煙霧中看過去,他忽然發現這雕像竟已換了壹張臉。
  本來帶著微笑的臉,現在竟已變成冷漠嚴厲,眉宇間竟似還帶著怒意。
  這個沒有生命的雕像,忽然間竟似已變得有了生命:“我就是妳想見的人,所以妳現在就應該看著我,我說的話,每個字妳都不可不信。”
  煙霧繚繞,這聲音竟真是她發出來的。
  丁麟只覺得全身都已凍冷,竟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心裏雖然不想再看,但目光卻偏偏無法從這神秘而妖異的雕像上移開。
  “妳就是丁靈琳,葉開本來是妳的情人,妳的丈夫,但上官小仙卻從妳身邊搶走了他。”
  “現在他們日日夜夜,時時刻刻都廝守在壹起,妳卻只剩下孤孤單單的壹個人。”
  丁麟看著她,臉上竟不由自主露出壹種痛苦而悲傷的表情。
  “我知道妳恨她,這種仇恨就是任何人都忘不了的,所以妳壹定要報復。”
  丁麟臉上果然又露出怨毒仇恨之色,喃喃道:“我壹定要報復……我壹定要報復……”
  “現在葉開很快就要帶著那可恨的女人到這裏來了,妳正好有機會。”
  丁麟在聽著,發亮的眼睛已變得迷惘而空洞,但臉上的怨毒之色卻更強烈。
  “葉開絕對想不到妳會在這裏,所以妳的忽然出現,他壹定會覺得很吃驚。”
  “但他卻絕不會對妳有警戒之意,所以妳就可乘機將那惡毒的女人從他身邊搶走帶到這裏來,毀了她那張美麗的臉,叫她以後永遠也沒法子再勾引別的男人。”
  “我的意思現在妳已明白了麽。”
  丁麟慢慢的點了點頭,道:“我已明白了。”
  “妳是不是肯照我的話去做?”
  丁麟道:“是。”
  “只要是我說的話,妳全都相信?”
  丁麟道:“是。”
  “好,妳現在就站起來,妳的穴道已解開了,妳已經可以站起來。”。
  丁麟果然慢慢的站了起來。他早已完全麻木軟癱的兩條腿,現在竟似已突然有了力量。
  “好,妳身上有把刀,現在我要妳用這把刀去替我殺壹個人。”
  丁麟道:“殺什麽人?”
  “楊軒!”
  丁麟慢慢的轉過身,慢慢的從心姑和鐵姑面前走了出去。他的目光直視前方,手裏緊握著懷中的刀,心裏只有壹個念頭:“用這把刀去殺楊軒。”
  門房裏雖然生了火,卻還是很寒冷。楊軒靜靜的坐在火盆旁,看來已顯得有些焦急不安。他在等丁麟的消息。丁麟竟直到現在還沒有消息。就在這時,壹個人慢慢的推開了門,慢慢的走了進來。壹個很美的女人,滿頭烏黑的青絲,挽著個時新的墮馬髻,發髻上還插著根鳳頭釵。
  楊軒站起來,微笑道:“姑娘有什麽吩咐?”
  他顯然已將這女人作為南海娘子的門下,連看都不敢多看壹眼。這女人卻壹直在盯著他,眼睛裏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
  楊軒忍不住又擡頭看了她壹眼,忽然發現她很像壹個人。
  這女人的眼睛仍然是在盯著他,壹字字道:“妳就是楊軒?”
  楊軒點點頭,忽然失聲驚叫道:“妳是丁麟?”
  丁麟道:“我不是丁麟,是丁靈琳。”
  楊軒吃驚的看著他,道:“妳……妳怎麽會變成這樣子的?”
  丁麟道:“我本來就是這樣子,我本來就是個女人。”
  楊軒的臉色也變了,道:“妳莫非瘋了?”
  丁麟道:“我沒有瘋,瘋的是妳,所以我要殺了妳。”
  他忽然從懷中抽出柄短刀,壹刀刺人楊軒的胸膛。楊軒做夢也想不到他會突然下這種毒手,根本就沒有提防,也來不及閃避。鮮血花雨般的從他胸膛上飛濺出來,壹點點灑在丁麟衣服上。
  丁麟的臉上卻全無表情,冷冷的看著楊軒倒下去,然後慢慢的轉過身。
  門外冷霧淒迷。夜更深了。
  他慢慢的走人霧裏,黑暗中忽然又傳來那優美而神秘的聲音:“妳做得很好,可是妳已經太累了,已累得連眼睛都張不開。”
  丁麟道:“我的確太累了!”
  他的眼睛果然慢慢的閉起。
  “這裏就是張很舒服的床,現在妳已可睡下去,等到葉開和那惡毒的女人來到時,我們會叫醒妳的。”
  地上積著很厚的冰雪,但丁麟卻已躺了下去,就像是真的躺在壹張很舒服的床上,忽然間就已睡著。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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