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熊局長的秘書把我請進辦公室。
　　這是個外表幹練的小夥子，聽說是北京大學畢業的。
　　“熊局讓妳等壹下，他馬上就來。”秘書有禮貌地說。
　　我在壹張寬大的辦公桌前坐下。桌面非常整潔，只有壹個電腦屏幕，壹個文件架和壹個臺歷。擺設簡單，沒有任何多余的物品。
　　壹張黑色的真皮高靠背辦公椅。
　　後面的墻上，掛著兩個條幅，上面用隸書寫著：
　　清其心而寡其欲，
　　敏於事而訥於言。
　　看著條幅，我冷笑了壹聲。
　　我把手伸進衣袋，摸了摸那塊小小的記憶卡。
　　第壹次去小敏住處的時候，我悄悄在電視機下面不顯眼的地方，放了壹個盜攝頭。我的壹個朋友是做這壹行的，他推薦我用這種型號，待機超長，畫質也過得去。
　　“現在很多人用這種，聽說連國安都是。”
　　朋友吹噓道。他有壹個令人放心的優點：嘴巴像貝殼壹樣嚴實，不該問的從來不問。
　　昨天晚上，我趁小敏泡咖啡的時候，迅速取了回來。可惜時間太緊，還來不及看。但我透過小敏的口風得知，在這段時間裏，熊局長到她那裏去過。
　　等壹下的會談，如果壹切順利，我不會掏出這個證據；但如果進展不順利，它可以是壹個最致命的武器。
　　…………
　　“喔，來啦？”我正胡思亂想，身後突然傳來壹個聲音。
　　回頭壹看，正是熊局長。
　　我趕緊站了起來，“局長早！”熊局長微笑著伸出手，和我握了握，然後示意我坐下。他的手暖暖的，握起來很軟。
　　和往常壹樣，他頭發梳得壹絲不茍，戴著金邊眼鏡，面容清瘦，儒雅，始終是壹副笑瞇瞇的樣子。從外表看，他比實際年齡要小壹些。
　　“唔……妳就是鄭副科長吧？”
　　他隔著寬大的辦公桌，笑吟吟地看著我。許久，沒有再說壹句話。
　　我被他看得心裏有些發毛！——我設想過好幾種開場，但從沒有想到實際會是這樣。
　　無奈之下，我只好硬著頭皮先開口：“熊局長，我和汪小敏是壹個辦公室的…… ”
　　“喔，小敏啊，我很早以前就認識了，”熊局長不慌不忙地說，“她老家是貴州山區的，家境不太好。從高中開始，我就通過壹個機構，資助她上學——算不了什麽，盡點綿薄之力吧！這女孩子很爭氣，大學畢業後，竟然考到了我們單位。連我都沒想到，呵呵！”
　　“啊？這件事，小敏從來沒有和我們提起過……”
　　“是我叫她不要說的，傳出去不太好。這麽多年了，小敏變得像我的家人壹樣，呵呵！”熊局長指著我，微笑著“警告”，“現在妳知道了這件事，不許對別人講啊！”
　　我只好點了點頭。接著，我故意問道：“熊局長，您壹直很關心小敏吧？”
　　“是的，”熊局長坦然地點點頭，“我偶爾會私下和她談壹談，關心壹下她的生活和成長。”
　　“原來如此……”
　　熊局長話鋒壹轉，問“小鄭啊，妳到這個單位多久了？”
　　聽了這話，我打起了精神：“我大學畢業就進了局裏，到現在差不多十年了。我自問工作很努力，為單位也作出了壹些貢獻，但……但至今，才只是個副科。”
　　“才只是個副科？”熊局長重復了壹下我的話，沈思了壹會兒，才說：“副科級也算不錯了，當年我在妳這個年齡，好像也是副科。”
　　“但我覺得，我應該還有進步的空間。”我鼓起勇氣說。
　　熊局長點頭表示贊同：“年輕人追求進步，是應該的。不過——”他轉身指著後面的條幅，念道：“敏於事而訥於言。聽說，最近單位上出現了壹些不好的傳言？”
　　“也沒什麽，只有極個別人知道。”我巧妙地回答，這個問題的答案我早就想好了：“所謂“謠言止於智者”。有智慧的人，應該知道該怎麽處理。”
　　“說的有道理！”熊局長贊道，“不過，做事情不僅要講智慧，還要講政治。小鄭啊，妳知道講政治，意味著什麽嗎？”
　　我想了想，說：“緊跟中央精神，端正思想態度，把握正確工作方向？”
　　“呵呵，當然，這是原則和方針。但具體做起事來，”熊局長透過眼鏡片，盯著我說，“還是毛主席說得最好：所謂政治，就是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敵人，搞得少少的。”
　　——他在說“敵人”這個詞的時候，特意加重了語氣。
　　壹瞬間，我覺得似乎有壹股寒氣，沿著我的脊梁骨，緩緩地透過我的全身。
　　“還有，妳剛才說的“極個別人”，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應該只有壹個人吧？”熊局長收斂起笑容，看著我的眼睛，緩慢地說。
　　我壹時啞口無言。
　　我沒想到他會這麽單刀直入。如果我回答說“是”，肯定是不行的，因為太過明顯了；但如果說“不是”，好像也不妥當——未必我還能供出其他人？
　　熊局長看著我的窘態，寬慰地笑了笑。他打開抽屜，摸出壹封信遞給我，“妳讀壹下吧，說不定和妳有關。”
　　信不長，我迅速讀了壹遍。然後，深深吸了壹口氣，又仔細讀了壹遍。
　　寫信人是匿名的。信的主要內容，是指名揭發了秀青，說她身為科長，工作作風有問題。對待下屬態度粗暴，而且，和單位上某個男同事有不正當的關系。
　　信中並沒有指明“某個男同事”的姓名。
　　“年輕人，做事要謹慎。稍不註意，就壹失足成千古恨啊！”
　　我點點頭，默默地把信還給熊局長。他把信仔細折好，然後收回抽屜裏。
　　“這種信，通常都是從門縫下面塞進來的。早上上班的時候，時不時會撿到壹兩封。”熊局長解嘲地搖搖頭，“如果是署名的，壹般會交給紀委調查。但如果沒有署名，按規定，可以進壹步調查，也可以不做處理。”
　　“小鄭啊，這封信可是真的。相信我，有些小把戲，我是不屑玩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嗯了壹聲，心裏沈甸甸的。其實，從這封信的遣詞用語，我已經看出是誰寫的了。壹個人的文筆，和她的指紋壹樣，自有其獨特之處。
　　熊局長恢復了笑瞇瞇的模樣，他看了看手表，說：“今天我們就聊到這裏吧！很高興能有機會和妳談話。妳要求進步，這壹點很好，我壹定會考慮的——等我的好消息吧！小敏也提到過妳，說妳工作能力很強。妳們同事之間的關系，看來是真不錯。不過，我提醒妳：有些事情，該忘記就忘記吧，壹直放在心上很不好，妳說是不是？”
　　“還有，希望妳牢記這句話：所謂政治，就是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敵人搞得少少的。”
　　他站起來，和我握了握手，拍拍我的肩膀，“我從來就不喜歡有敵人。朋友嘛，當然是越多越好——希望我們以後能成為朋友。”
　　我機械地謝謝他，然後說了聲再見。
　　走出房間之前，熊局長突然叫住了我，好像開玩笑地說：“對了，小敏告訴過妳嗎？她喜歡看電視，特別是那個很幼稚的動畫片，叫什麽《喜羊羊和灰太狼》，呵呵。”
　　“明白了。”說完，我走出局長辦公室，順手關上了門。手伸進口袋，捏了捏那塊記憶卡，默默嘆了口氣。
　　在走進這扇門之前，我信心十足，以為自己考慮很周全，對付壹個腐敗的老官僚，根本不成問題。
　　但走出這扇門之後，我才發現自己想得多麽簡單。
　　熊局和我的談話，可以說滴水不漏。好像什麽都沒有問，但好像什麽都問過了；好像什麽沒有說，但好像又說了很多。
　　至於我，原先以為，自己手頭有很多籌碼。現在才發現，這些籌碼，基本只是些壹戳就破的肥皂泡。
　　唯壹值得慶幸的是，熊局長是個非常謹慎的人，不喜歡樹敵。也許在他看來，任何壹個敵人，不管大小，都是壹種潛在的危險。
　　也正因為如此，他給了我壹個若有若無的許諾。——這個許諾，對於我來說，算是莫大的恩典。但對於他來說，不過是件易如反掌的事情。
　　——這就是地位和權力的可怕之處吧？
　　…………
　　回到科裏，秀青趕緊把我叫過去，低聲問我熊局長和我談了什麽？是好事還是壞事？
　　我回答說，也許是件好事，局長暗示會給我壹些進步的空間。
　　“真的？”秀青壹臉的驚喜。看得出來，這個女人是真心希望我好。
　　“我也有壹個好消息要告訴妳——”她猶豫了壹下，“——算是好消息吧，我老公不久就要回國了。”
　　…………
　　回家後，我把記憶卡插進電腦。
　　——果然，裏面存了好幾集的《喜羊羊與灰太狼》。
　　我不禁暗笑：這位熊局長，也是挺幽默的。
　　也許，他真的以為我只是壹只幼稚聽話的喜羊羊？